第51章 春光

第五十一章春光

塗老板被抓上來時腿上已經中了一槍,臉色蒼白地倚倒在地上,身下,血水氤氳在一灘河中帶出的汙水中,變成一種奇怪的桔色。

“給我帶回去!”今井衝塗老板一揮手。他知道,赤空黨的攤子一般不會鋪太大,一座食舫,窩藏兩個赤空黨分子互相接應,這是他們通常采取的形式,至於其他人,也許會有漏網之魚,但沒有目標和證據,很難審,放了他們,然後暗中跟蹤,不失為上策。

董旬和其他一幹人都矮著肩膀,低著頭,他知道豆菹舫是開不下去了,不光如此,自己也在生死一線中。塗老板是他和小孫的上級,屠城後,家破人亡,自己先是跟著玄統司的抗晦鋤奸團幹,隨後又隨團裏的一名進步學生走上了這條赤色道路,再到贏得組織信任,跟著塗老板在豆菹舫設了這個據點,他知道自己隨時都是命懸一線,如今這突如其來的一場變故,這個據點是要撤了,塗老板九死一生,有沒有辦法救他出來?他會不會扛不住把自己供出來?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但很快被壓了下去,不會的,他相信革命同誌。

懷瑾知道塗老板被捕,已是第二天上午。

原本抓一兩個赤空黨不是什麽新聞,傳言這個赤空黨被捕時,發的是渝陪那邊得到的情報,這就有意思了。

“你們如何知曉那是渝陪得來的情報?難道他招了?”懷瑾問茶水間中正將此事聊得起勁的機要秘書,此時她還不確定被捕的是誰。

“懷參謀,那情報的內容,可是關於渝陪軍押送葉霆的路線,我們破的。”

懷瑾隻覺腦中讓一個響雷橫穿劈過,頃刻間支離破碎,但她不能讓它們就此離碎,重新拚砌完整,不留一點痕跡,“我們,如何就破了電文?”

“聽說啊,這個電波我們已經盯了很長一段時間了,秘鑰前幾天讓電訊科能人用‘頻率分析’給破了,具體您還得問電訊科的人,但是這個據點很狡猾,每次我們測出電波,出動搜捕時,他就沒動靜了,昨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情況緊急,居然就讓我們逮著了。”

懷瑾輕輕闔了闔眼,走出茶水間,這麽說塗老板是被捕了,被捕時發的是自己提供交換的情報,他會將自己供出嗎?她隻覺心髒猛地一縮,渾身失去了供血,瞬時一陣冰涼,待這勁緩過來,她仔仔細細回想跟塗老板這兩年打交道的始末細節,自己很小心,從未透露過夜金陵和傅秋生,也沒有透露過其他同黨,若是他當真將自己供了出來,汪偽會追究這情報的來源以及自己給塗老板提供情報的動機,這兩點都好解釋,至於交換情報,那是萬萬不能說的,萬一汪偽知道他們打的埋伏已被識破,定將重新部署,但願塗老板挺住,不要合盤說出,即便招了自己,也不要說出此次交換的情報。

又一個念頭,她想到了董知瑜,萬一自己被捕,她怎麽辦?心底最柔軟的角落被什麽撞擊一下,痛得她幾乎要流出眼淚,如果自己時日不多了,必須得見她一次,得見她一次。

回辦公室找了一份掩人耳目的檔案,這便駕車往雞鳴寺趕去。

不覺已春光明媚,雖沒有大暖,這陽光曬在人的頭發上、皮膚上,像是要將所有陰霾都蒸騰散去,算是一點慰藉。從機要室出來,已到午飯的點,懷瑾立於問禮亭中,俯瞰亭旁的平廡碧茵,春光雖好,挽留不住,這個念頭讓自己吃了一驚,這等惆悵酸澀,不合時宜,不合身份。

“敢問小姐,所等何人?”

輕輕柔柔、略帶俏皮的聲音,不用轉身,也知道是誰。

懷瑾衝她笑了笑,又見手裏捧著方食盒,“吃了嗎?”

“正準備來邊曬太陽邊享用我的午餐,你呢,吃了嗎?”

懷瑾搖了搖頭。

“那正好,一起消滅,”董知瑜揭開食盒,露出幾隻晶瑩可愛的燒麥,“剛剛在劉長興買的。”

“先別忙吃,一會兒回去,有人問起,就說我幫葉銘添給你捎話。”

“哎喲,懷參謀,沒人問,你就別做賊心虛了,我可餓了。”

“你吃吧,我跟你說說話就走,”懷瑾在亭邊坐了下來,她想多享受一刻這秒的愉悅,壞消息要等到最後說才好,“你罵我是賊,我倒問你,我偷了什麽?”

“你偷了……人,偷了心。”這句說完,自己臉上都微微發紅起來。

懷瑾將她看了一眼,七分寵溺,三分無奈,再將目光移向亭外的風景,那春光瞬時揉進她的雙眸,說不盡的旖旎,把一旁的董知瑜看得癡醉。

“瑜兒。”她忽然轉回臉。

董知瑜一個呆住,“……啊?我?”

“有時我就想,如果能帶著你,遠離這硝煙與紛爭,像一對白鳥,自由地飛,弄舞浪尖,被歲月遺忘,也不失為一種幸福。”

董知瑜頓感喉頭一緊,在這明媚的春光中不合時宜地感到一陣悲涼與無奈,怔怔的,好大一會兒緩過神來,“懷瑾,那一天會到來的。”

懷瑾歎了口氣,“但願吧。”

董知瑜從未聽過她歎氣,從未聽過她這樣悲物憫人,“你……發生什麽事了?”

懷瑾看著她的臉,不忍心,她多希望自己今天來隻是和她談情說愛。

“瑜兒,不管發生什麽事,你要堅強,要堅持。”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她已有所察覺,沒必要賣關子,“你可還記得豆菹舫的塗老板?”

董知瑜頭皮一陣發麻,一直以來時而清晰時而迷糊的一團猜測湧了上來,木然點點頭。

“他被捕了。”

“董叔呢?”

“他,他暫時沒事,我打聽了,被捕的隻有塗老板一人,還有一個夥計,當場斃命,”懷瑾心裏覺得有些奇怪,“董叔是什麽人?”

“不知道,但他們是一起的,所以擔心。”

“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為何被捕?”

董知瑜垂了睫,“不知道,為什麽?”

“他們是赤空黨。”懷瑾小聲說。

“那你呢?”

“我?”

董知瑜抬起頭,看進懷瑾眼中:“你是什麽人?你現在危險嗎?”

懷瑾看了看她,“瑜兒,我是和你一樣的人,這點你不要懷疑。還記得古董商的事情嗎?那時我說我有渠道,豆菹舫就是我的渠道,我和塗老板,隻在必要時交換情報,僅此而已。”

董知瑜眼中不停地閃爍著,這一刻,她的心中矛盾至極。這幾個月來,她做夢都想和組織聯係上,如今讓她找到了組織的一個據點,董叔很可能就是自己人,然而自己卻並沒有開心,一方麵是因為同誌被捕和犧牲,另一方麵,塗老板被捕,就代表懷瑾陷入了危機,他會供出懷瑾嗎?

再者,她一直在心裏隱隱希望懷瑾也是一個雙麵間諜,然而此時,她說她是和自己一樣的人,自己在她眼中,是玄統司的人,她隻是玄統司的人嗎?她的心中有些失落。

“所以,懷瑾,你現在危險了,塗老板也許會供出你,是嗎?”

懷瑾沉默了片刻,“原本我不用太擔心,但他被捕時,發送的情報正是我提供的。”

董知瑜一隻手掩了嘴巴,手中的食盒差點落地。她想到那天在豆菹舫的事情,懷瑾哪裏有去挑那菜花鱸,她分明就是和塗老板交換情報去了。

“你跟我來。”

“去哪裏?”懷瑾問。

“先別問,你跟我來。”董知瑜執著道,說完便扭頭往亭外走。

懷瑾頓了一會兒,跟著她一起。

董知瑜走下亭子,一路走出了西大門,還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去哪裏?”

“你跟我來便是了。”

出了門往南,穿過成賢街,懷瑾看她像是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停住了腳步,“瑜兒。”

董知瑜也停了下來,“走啊。”

懷瑾頓了頓,繼而又跟著她往前走,轉進悠心坊,她從未去過董知瑜住的地方,如果自己即將被供出,刑罰和死亡在前方招手,那麽選擇在這樣一個時刻,和她獨處一會兒也不錯。

從外懸的階梯走上閣樓,打開門,董知瑜一把拉過懷瑾,關緊門,將她緊緊抱住,“我不能讓你繼續暴露在外麵,太危險!太危險懷瑾!!”

“瑜兒!”

“在這裏暫時是安全的,懷瑾,我要想辦法把你送走,不,我跟你一起走,化身白鳥,去另一個世界,可好?我……”

她的話被封住,那是懷瑾顫抖的唇,顫抖得不能完成一個吻,董知瑜雙手扶上她的臉,稍稍離開她,看著她的眼睛,相視著的是兩雙此刻能夠噴出火的眼眸,紅色的火苗是憤怒,藍色的火苗是無奈,灰色的火苗是蒼涼,還有一團熾熱到無色的,那是愛。

重新貼上她的唇,由輕吮到齧咬廝磨,糾纏得熱烈的舌,不斷升溫的喘息,懷瑾一把推開她,“瑜兒……”

兩顆淚滾落下來,“懷瑾,我不能看著你出去自投羅網,我不能讓你離開我。”

“瑜兒,我們相信赤空黨一次,相信塗老板一次。這個時候,我不能消失。”

董知瑜伸手輕輕撫摸懷瑾糯濕的臉頰,“懷瑾,你別忘了‘歌闕行動’,我是你的馬前卒,關鍵時刻,棄卒保馬。”

“董知瑜,”懷瑾抓住她的手,放下,“我命令你,一切聽我的指揮,這件事情,與‘歌闕行動’無關,如若塗老板真把我供出,你是擋不了的,到時隻能同歸於盡,這種傻事,不要說是你,換成是別人我也不會答應,你聽明白沒有?”

“還有,豆菹舫的其他所有人一定都在監視中,我知道你和董叔感情好,但你如果要找他,一定要小心,不要讓今井抓住你的把柄。”

“今井?”

“不錯,就是那日茶話會上非禮你被我製止住的今井,所以,你要格外小心,聽到沒?”

“嗯。”董知瑜垂下頭。

“我該走了,不能耽擱太久,回去丁家橋,還能打探些進展情況。你要好好的。”懷瑾將董知瑜的頭發理了理。

“懷瑾,我們都好好的。”董知瑜將她抱住,貪戀這最後一刻的溫存,這一刻,不知將來還可再續。

“好。”懷瑾放開她,打開門走了出去,眼淚,一滴、一滴,太重,春風都化不開。

剩下董知瑜,木木然跌坐在床沿,頃刻痛哭出來,蒼涼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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