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轉折
第38章 轉折
閔安一覺醒來,已是日暮。五梅將蓮花小香爐球遞給他,說是大夫贈送的見麵禮。閔安聽後大為心奇,說道:“無功不受祿,這麽名貴的東西,我可消受不起。”五梅卻將香爐球扣在閔安手裏,扯著他走出了宅院。
閔安回頭看,暮色裏的宅院寂靜得像是遺世獨立的隱士,孤零零站在巷尾,仍然那麽雅致。他想回去向大夫當麵道謝,五梅卻說:“不急這一時半會兒,以後你還能見到他。”閔安無奈,隻得隨著五梅離去。
路過街市時,五梅買了一個涼果瓜籃和一包蜜餞糕點。閔安站在一旁問:“老板娘剛說涼果製作不易,要收你二兩銀子。你出手如此闊綽,難道是拎回去送給姑娘麽?”
五梅隻莫測高深地笑了笑,並不答話。他早就摸清了蕭寶兒的喜好,幾乎天天來街上給她買這種手藝獨到的涼果瓜籃,可謂下了血本。他如此費力地討好蕭寶兒,自然也想獲取蕭寶兒的芳心,隻是他低斂行事不做聲張,才讓閔安蒙在了鼓裏。
閔安性子隨意了些,每次去見蕭寶兒,總是空手來回,此時看五梅不答話,他也沒有多想。正要朝著蕭寶兒所住的客棧走時,五梅卻攔住了他,說是天色已暗,軟語勸了一番,將他支開。
閔安的提親一事又被耽擱一次。在外遊蕩一天,他終究要回到行館裏。告別五梅後,閔安挑著一柄紙燈籠朝回走,又被等在路旁的熟悉身影攔住了。他不禁抬頭問:“大人怎會在這裏?”
畢斯拉住閔安的手,將他帶到僻靜地方說話。他一邊苦笑,一邊細細說了原因。原來是幾天前清泉縣衙囚犯叛亂,合夥逃向黃石郡外那條路,被世子府親信軍隊所絞殺。李培南隨後提點畢斯到行館,聲稱畢斯與囚犯勾結,將一眾囚犯死在郡轄地作為證據擺在了畢斯跟前。畢斯聽出了威脅意味,害怕不過,磕頭求饒,李培南趁機說出要畢斯轉做證人、揭發楚州上下官員行貪一事,畢斯無奈勉強應允,依令寫出一些證詞,言辭裏仍有保留。李培南考慮到急逼則反的道理,放畢斯先行離去。退出行館後,畢斯思前想後,覺得彭馬黨派根基過於雄厚,即使借世子之力,估計也難以撼動黨羽的地位,因此他多留一個心眼,等在了閔安回歸的路上,向閔安求救。
閔安聽後,溫言軟語勸著畢斯投靠到世子陣營中,要他先回驛館歇息,自己提著燈籠走向了行館主樓。厲群幫他通傳了一遍,得到的回複卻是不見。閔安想了想,說道:“麻煩厲大哥告訴世子,我上次送將軍鬥賭,無奈下了幾劑麻藥,不料將軍依賴上了這種藥效,性子變得極不安分,易攻擊人,還曾將我的鼻子啄破。為了抑製將軍的藥癮,我被迫將它送到了師父那裏去了。”
不多久,李培南就放下書冊走了出來。他剛沐浴淨身完畢,打算如往常一樣,看完花草診治頭痛腦熱的方子就去休息,聽見將軍又出異常,他才勉強出來接見閔安一次。這幾日的閔安不聽他的管教,多次向非衣尋求庇護,惹得他眼嫌,即使他將非衣支開,閔安卻還是逃過了搏擊訓練,外出遊玩一日,怎能不讓他隱隱生怒。閔安卻不知道李培南的想法,看他冷著一張臉,還以為是照看將軍捅出了大婁子,連忙跪在地上說道:“我知道世子極為愛惜將軍,也知道將軍這類的白鶻巨價難求,即使要我抵上一條小命,都換不來將軍的一根羽毛。但,如今錯已鑄成,所幸將軍也無大礙,世子若是再責罰我時,可否輕些下手?”
說完後,閔安用手緊緊揪著衣襟下擺,抬頭看著李培南,輕蹙眉頭,神情極是可憐。李培南不動聲色地看了閔安一刻,才冷淡開口:“既然你來討罰,我就成全你。”他站起身來,回頭就要吩咐門口侍立的侍衛,閔安兩三下膝移過去,抓住了他的長袍衣擺,急聲道:“世子打算怎樣懲罰我?”
“依照規矩來。”
世子府的規矩不外乎鞭笞和斷手折骨,前番閔安領教過十記軍鞭的厲害,又曾親眼目睹過照顧將軍的狸奴因失了職責,自折左手的往事,心裏一直惦記著這些嚴重的懲罰。現在,他聽到李培南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早就嚇得臉色大白,仰頭說道:“公子饒命呐,公子。我背上的傷還沒有好,挨不得新一輪的鞭子,不如公子讓我戴罪立功吧。”
閔安向來以“世子”來稱呼李培南,眼下叫一聲“公子”,實在是他心裏怕得緊,指望李培南生出一點主家人的親切感,不要將他閔安當成一個低賤奴仆來責罰。他看見李培南臉色依然冷淡,猜不透李培南在想什麽,隻管抓住衣袍下擺,可憐兮兮地求著。
李培南極快掠動了一下嘴角,笑容還未顯露出來,就立刻消失不見。他始終不說話,閔安求得更厲害了,後來索性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將鬢角擱在清潤的錦緞衣麵上磨蹭,說得口幹嗓啞:“我戴罪立功還不成嗎?公子要畢大人舉證貪贓案,我去幫公子徹底說服畢大人,保準他不會生出二心。公子要是還不高興,我將心頭肉割舍給公子,送公子一隻猴兒。那隻猴兒通人性,會逗公子開心,挺有氣節的,保準公子喜歡。”
閔安死死低著頭哀求,抱著大腿又不撤手,李培南算是第三次遭遇到了這樣的對待,應對方麵也落得熟悉了許多。他被閔安拖得動不了身,索性坐了下來,推推閔安的額頭:“起來說話。”
“我不敢起身,除非公子答應我。”閔安甚至就勢彎了腰,趴跪在李培南膝上,將頭扭到另一側,不在乎主家公子是否看得見他那視死如歸的模樣。
李培南冷了聲音:“想求我饒過你一次,就給我好好跪著說話。”
閔安暗地裏咬了咬下唇,心想軟語哀求既然不奏效,難道是要在世子爺麵前表現得有骨氣些?他上次挨罰時,可是很講骨氣的,結果背傷痛到現在還不見好,牙齒也崩掉了一顆……想到這裏,閔安萬般不願意地挪動膝蓋,退了一步,還恭恭敬敬給李培南磕了個頭,低聲道:“我錯了,公子千萬別生氣。”
李培南淡淡道:“我不生氣,你的伎倆我早就領教了一遍。”
閔安聽見語聲戛然而止,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不禁抬頭看著李培南。
李培南對上閔安的眼睛:“先認錯再揪衣服最後抱大腿,趕都趕不走。若是還不奏效,就會用一副如簧巧舌遊說我,找出使我感興趣的事物,許諾去找來,真正找來時成效又會打一半折扣。”
淡淡的幾句話直說得閔安汗顏。他猜測著,世子爺不生氣的理由就是這些吧?似乎把他看穿了,那他現在該怎樣應對?
閔安應對不了,惶急之下又撲跪過去,抓住了李培南的錦袍下擺,金線雲繡捏在他手裏,不可避免就團出了幾道皺褶。李培南低眼一看,眉尖抖了一下,使得他的聲音也是冷冷的:“又要再來一遍麽?”說著他就將手壓在閔安瘦削的肩上,加重了幾分力。
閔安吃痛,連忙撤手,隻覺左肩被一個鐵輪碾過,火辣辣的疼。他忍著痛,不敢造次了,徹底相信世子爺是看穿了他,以後若是自己再伸手去揪衣服求饒之類,世子爺鐵定是要捏碎他肩胛骨的。
閔安不得不承認,世子爺這種手法很厲害,簡直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反觀他呢,說了大半刻鍾都不起作用,甚至逼得他使出了掉顏麵的哀求方法。最後,閔安耷拉個頭,歎口氣說道:“算了,終究是我的錯,理應受罰,公子說吧,想怎樣懲治我。”
李培南看到閔安垂頭喪氣的模樣,問道:“不反抗了?”
閔安搖搖頭:“在世子爺麵前,垂死掙紮無效,不如坦然些接受。”心底卻在想,反正顏麵是掉光了,也不在乎他罰輕罰重了。
李培南並未答話,隻是看著閔安麵容。
閔安心知依照規矩必須經受鞭笞,但他始終是讀書人出身,經受過孔孟文學熏陶,在骨子底保留了一些文人氣節。他不想李培南看輕了他,尤其不能讓李培南親手來鞭打他,因此這次也提前說道:“公子喚人進來執行鞭刑吧。”
李培南卻回道:“這一頓鞭子暫且記著。”他頓了頓,查看閔安的反應,卻看到閔安依然直挺挺地跪著,臉上殊無驚喜之色。
閔安跪了一會兒,沒聽到發落,抬頭問:“不罰鞭子,那罰什麽?”他由原先的緊張哀求發展到現在的逆來順受,心底猶如狂風吹打巨浪,是轉過一個大波瀾的。李培南隻能看見他的神色,覺察不到他的細小心思,不知為何,見他落寞,李培南也就失去了繼續擺布他的心思,直接發狠說道:“跪一宿。”
閔安沒說什麽,垂下眼睛,挺直腰跪著。
李培南徑直離去。回到寢居之後,他脫去外袍準備休息,厲群在外麵敲了敲門,小聲道:“小相公頭痛背傷都未見好,捱不住一夜的,公子還是饒過他這次吧。”
李培南冷冷回道:“你為他求情?”
厲群聽到冷到底的嗓音丟出門來,突然領悟到公子不是在問他,而是在表明一個決定:誰敢為閔安求情?他在門外片刻也不敢停留,對著寢居裏的燈影拱手行了個禮,一聲不吭地下了樓。
月淡星稀,萬籟俱寂。
李培南平躺在大床上了無睡意,這種狀況是以前不曾有的。他起身點燃一粒安神香球,在清淡悠遠的氣味中閉上了眼睛。睡了一刻,他還是翻身坐起,澱了澱心神,來不及披上外袍就走向了書房。
書房裏的閔安仍在苦熬。他已經跪了大半個時辰,膝蓋骨發痛,頭也是昏昏沉沉的,可他的意識偏生很清醒。下午在牙醫大夫那裏睡了個飽覺,晚上的時間就難以打發了。
站在幃簾旁的宮燈散下一片柔輝,雕花窗外滲進一點模糊的月光,除此外,滿地都是清涼。閔安苦著一張臉,低頭去找自己的影子,微微側過臉來,讓門外的李培南看到了他咬住的唇。
他的模樣似乎有些委屈。
李培南站在門前頓住腳步,對兩旁值守的侍衛低聲說:“都撤了。”侍衛行禮安靜退下,李培南轉過身看著欄杆外的月色,逐漸平息了紊亂的心緒,始終不再回頭看上一眼,背手從容離去。
閔安兀自低頭找影子打發時間,沒有發現門外的動靜。他百無聊賴地跪了一陣,膝蓋發痛,讓他在心底生出幾分怨恨來。世子府的絹衣雪袍還穿在身,表明了他的吏生身份,最不濟也要像以前跟著那三任東家一樣,在人前博得一句“小相公”的稱呼。可是如今倒好,他多次被世子爺責罰,地位與奴仆無異,從罰跪、養家禽、遛他最害怕的豹子到外出公幹、回來領鞭笞刑法,諸多的處罰手段被他一一領教了個遍,偏生還得不到世子爺的青睞與首肯。
“他太嚴苛了,待我又不好……”閔安嘀咕著給自己鼓氣,“可我選了就不能後悔,誰叫他現在是我的主人家呢。罷了,以後想少挨點罰,還是少往他跟前湊吧……”他歪著頭,又想,以前的東家是不曾這樣嚴格地待他的,即使他的性子有時沒把持住,鬧出一些笑話,東家們也隻是口頭斥責幾句,回頭照樣找他商量事務,客客氣氣喚著“給小相公看茶”。
如此看來,還是以前的日子舒坦些,現在的這個東家,簡直是個大惡人……
如此胡思亂想了許久,閔安回頭去看門外,不見一點人影,這才發現侍衛已經撤走了。好歹看到眼線已經沒了,閔安忍不住側坐在地,揉了揉膝蓋。書房裏死寂,隻有一些清冷的光華陪著他度過漫漫長夜。他掏出牙醫所贈送的蓮花小香爐球,用指尖撥了撥花瓣葉子,轉出來一點淡淡的青梅香。他湊過去聞,覺得心曠神怡,又忍不住將香爐球放在麵前的椅子上,自己趴睡在另一側,轉頭去細致地瞅著。
天色剛剛破曉,李培南走進書房時,就看到了閔安歪頭睡在椅裏,身子側跪在地的模樣。
他不知道,是丁緩製作的九瓣蓮花香爐球陪了閔安一夜;他也不知道,在孤單夜色裏,百無聊賴的閔安曾細細比對過他的四任東家,最後得出世子爺最嚴厲最不好相與的結論,使得閔安認為,他本人在李培南麵前沒有任何地位,甚至是說不上一句話的。
李培南看著閔安的背影,不回頭對厲群說道:“將他喚醒,指派任務下去。”說完後他再次離去,詢問哨鋪是否掌握到了畢斯的動靜。
梳洗完畢後的閔安帶著李培南的任務出了行館,前去遊說畢斯,希求拿到他的有力證詞。閔安找去畢斯常常下榻的外宅,卻不見人影,將消息回傳給李培南後,李培南下令:“你較為了解畢斯的喜好,去那些地方找找。”
閔安的眼底還浮著一圈青印子,精神氣頭倒是較足的。他躊躇一下,硬著頭皮答道:“畢大人時常去白匾樓逗留——那地方我也要去嗎?”
白匾樓就是南風館,聚集著一批姿容清秀的小倌,為掩人耳目,隻在他們居住的樓坊前掛著一塊空白的牌匾,這種約定俗成的規矩李培南還是有所耳聞的。他看著閔安恭順垂著眼、不易讓人摸到想法的模樣,立刻說道:“你不準去,離花街柳巷遠些,被我發現多走了一步,打斷你兩條腿。”
閔安一怔,抬頭說:“那畢大人的下落——”
“我自會派人去搜檢。”
閔安兜頭行了個禮,就要躬身退出書房,門口候著的侍衛見他稟完了事務,低聲說:“小相公,蕭家小姐又派人送來了書信。”將一紮花香素箋遞上。
閔安欣喜異常,拿著素箋站在門外就讀了起來。李培南背手走出書房,侍衛連忙行禮,背對著他的閔安卻沒有注意到。李培南被阻擋了路,無意朝閔安看了一眼,發現他臉上帶著笑,極是高興的樣子,心念一動,就說道:“蕭寶兒又想約你出去?”
依照李培南的眼力,自然可以看得出素箋帶花香,是出自何人之手。
閔安清醒過來,將素箋收進懷裏,小聲道:“可否向公子告假?”
李培南不答反問:“因何事而告假?”
“我想回黃石郡的蕭家莊一趟,向蕭老爺提親,娶寶兒為妻。”
門口半晌沒了聲音,低著頭的閔安尋思,難道我的話又出了什麽紕漏麽?他偷偷抬眼一看,卻看到李培南側對著他看向廊道外,嘴唇抿得極緊,使得半張臉容的輪廓冷峻了起來。
閔安暗自驚異,不見答複,隻好又垂手侍立一旁,低眼看著門檻。他想著,不管世子爺聽見這消息樂不樂意,總之以後不往他跟前湊就成了。
背手而立的李培南將袖中鉗住的手掌鬆開,沉聲道:“大事當前,怎能生出半點兒女私心?你速去找出畢斯,以後不準再提議親之事!”說完他便走下樓,寫一封密函,將它交給心腹侍從,讓他外出一趟送給蕭老爺。
蕭老爺閱畢,火速傳信給蕭寶兒,催促她繼續趕路,早些去昌平府探望姐姐。蕭寶兒本也有心趕路,見爹爹傳來的飛信,不疑有他,歡蹦亂跳地跑到行館門口,要侍衛通傳給閔安,來向他告別。
當然,她始終也記得要親自抱上一抱閔安,以此來檢驗他是否真的是個男兒身。可是她的願望始終沒有實現,因為在行館大門處,侍衛回道“公子有令,閑雜人等不得入內”,一句話就將她阻隔在外,讓她無法撲到閔安懷裏去,像往常那樣嬉鬧一番。
蕭寶兒咬著指甲先怔忡站了一刻,過後喚家仆架來一張梯子,爬上了行館粉牆牆頭叫道:“閔安!你給我死出來!”
此時已是午後,閔安剛從厲群那裏收到消息,說是白匾樓裏也未搜檢到畢斯,正在敲著額頭苦思冥想。聽到蕭寶兒叫喚,他立刻走到大院裏,仰臉衝她笑道:“怎麽了?”
蕭寶兒站在梯上趴在牆頭也衝他甜甜一笑,來不及說上兩句原委,就掏出一塊涼果瓜啃著,含糊道:“我想問問你,你真的是個男兒麽?”
閔安向來隨著蕭寶兒的心意行事,此刻見她趴牆頭,也不覺怪異。他在袖中摸了摸,沒摸到什麽貴重東西,索性將李培南隨手獎賞給他的錦緞香囊隔牆拋了過去,說道:“這是哥哥給你的定情禮,可要拿好了。據說它出自調香大師之手,氣味芬芳,能祛除蚊蟲鼠蟻,保百毒不侵。”
紫緞香囊劃過一個弧,穩穩落在蕭寶兒手裏。蕭寶兒拈著香囊聞了聞,咦了一聲:“二公子身上好像也有一個……”
閔安打消蕭寶兒疑慮:“這是世子賞賜下來的,自然就成了我的東西。我現在送給你,你也變成了我的。”
蕭寶兒抬頭甜甜一笑,沒說什麽,繼續啃著涼果瓜幹。閔安問她為什麽不進來,她才記起了原由,唧唧咕咕說上一氣。差不多解釋完前後發生的事,她猛然看見一身玄衣的李培南走出底樓木門,連忙吐了吐舌頭,一溜煙順著梯子爬下,打馬跑離了行館。
閔安回頭一看,也想找地方躲避,剛溜向大理石影壁那邊,遠遠地就聽見李培南問:“我是怎樣說的?”
閔安聽得懂言下之意,不待李培南下令,他就低眉順目地迎上去,小聲說:“想必我又犯了戒,隻求公子罰輕些。”
李培南不置可否:“隨我來。”
閔安小心與李培南的玄衣隔著幾尺距離,不至於抬腳走動時將揚起的灰塵蹭到錦袍衣擺上,惹得他的世子爺眼嫌。才走了幾步,他瞅到石屋一角露了出來,哭喪臉道:“公子饒了我吧,豹子實在是太凶狠了,我不敢再拉著它出門遛圈兒。”
李培南在石屋前站定,抿嘴吹了一聲,花紋豹從打開的鐵門後撲出,低吼著掠了過來。閔安兩步躥到李培南身後,右手本想揪住李培南的錦袍衣帶,想起昨晚的教訓,連忙把手放下了。他露出半個頭來問:“它吃飽了吧?頸上鏈子拴好了嗎?”
李培南彎腰拍拍豹子耳朵,豹子隨即蹲坐了下來,眼露凶光看著閔安。閔安連忙將臉收回到李培南身後,鬥膽戳了戳李培南的腰:“公子,公子,您倒是說句話呀。”
李培南一時片刻不回答,閔安好奇不過,從李培南肩上探出頭,伸頸朝他瞧了瞧。還好,世子爺的臉色算是柔和的,不似往日那般清冷。閔安見豹子就在跟前仇恨地看著自己,自然不會輕易離開李培南身邊,李培南也有意要多留閔安一刻,過後才發落道:“以後做錯事,我也不打你,直接將你丟進石屋裏,聽明白了麽?”
“明白的,明白的。”閔安連忙點頭,伸出一隻手,朝蹲坐的豹子揮了揮,示意它趕緊走。
背對他的李培南不動聲色笑了笑,召喚豹子走過來,將鐵鏈交付到閔安手上,淡淡說道:“外出查訪畢斯多有不便,帶上它,想必能護你周全,天黑回來也能給你壯膽。”
閔安拚命甩著手,無奈腕部被李培南拿在手裏,像是鐵栓似的,讓他甩不脫掌控。他徒力搗鼓了一刻,最後放棄了掙紮,抬頭說道:“我早些回還不成麽,幹嘛要帶著一隻凶獸出沒,被獵人當街作怪物打了怎麽辦。”
“還有呢?”李培南突然問了一句,放開了閔安的手腕。
閔安絞盡腦汁想著“還有”是個什麽意思,在腦子裏極快轉過幾個念頭後,試著說:“除了早歸,還要向公子請安?”
李培南溜了一截鐵鏈,豹子得到一些鬆閑,轉頭就朝閔安腳下撲去爪子。閔安低呼一聲,猛退幾步叫道:“那就是聽從公子的一切指派!”
“比如說?”
閔安抓頭亂叫:“尊崇將軍為大爺,供奉豹子為祖宗!早晚各燒一炷高香,願它們吃好睡好長命百歲!”
李培南轉過身來,臉色冷淡了不少,閔安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擺手道:“我記起來了,應該是公子上午訓責的那句,不談兒女私情!”
李培南放開鐵鏈背手而立,豹子探爪撲向閔安,李培南稍稍抬腳,踩住了鏈尾,使得豹子夠不到閔安,隻能氣虎虎地在他身前刨土。
閔安緊緊盯著李培南長及地的錦袍下擺,打算衣擺稍有一點動蕩,他就轉頭飛奔逃離。好在李培南站立的姿勢很穩當,腳底也沒有打滑,僅是氣定神閑地看著他,似乎在等他下麵的話。
閔安隻恨不能多生一個腦袋出來想清楚世子爺到底要他做什麽,或者說要他表示什麽……他擦去額上的汗,緊巴巴說:“還有什麽是我想漏了的,公子給提醒下?”
“退親,要回香囊。”李培南言簡意賅。
閔安低頭訥訥道:“可是我很喜歡寶兒,覺得她做我娘子,應該是一樁美事。”
李培南冷冷道:“我看你也喜歡我這樓裏的小丫鬟,難道也要一並娶了回去?”
“沒那麽多彩禮錢。”閔安惆悵抬頭,對上李培南發黑發冷的眼睛,歎出來的半口氣又縮了回去,“公子教訓得對,是我這個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沒想通大事當前,講不得半點兒女私情的道理。”
“以後知道怎樣做了麽?”
閔安在威壓的目光中沉沉低頭:“不能提親,不能動私心。”
“錯了。”
閔安依然耷拉著頭:“錯了麽?那公子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是不能娶妻。”
閔安的腦子混沌得厲害,根本猜不透這個結論是怎樣來的,似乎又與世子爺上午講的教訓相違背了。他嘀咕道:“隻要寶兒反悔嫁給我,我就不娶她,總之我不能先傷她的心。”
李培南耐著脾氣指點道:“將你的‘定情物’要回來,她自然會傷心不過,不答應嫁你。”
閔安低頭躊躇不答話,心裏卻暗暗想到,那千萬不能要回來了,娶不到寶兒事小,傷了她的心就萬死難逃其咎。
李培南看到閔安又像一截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裏,不說話不應聲,索性抬腳鬆開了踩住的鏈子。豹子猛然衝脫阻力,低吼一聲,虎地撲向前。閔安一聽到吼聲,立刻就清醒過來,轉身跑向後,腳底快得簡直像抹了一層油。他跑了大半,覺察到快不過豹子的撲擊,引它繞著樹跑了一圈,又折身衝向了李培南這方。
李培南站著不動。
萬事不顧的閔安一頭紮進李培南懷裏,將晚上受罰時下定的“不湊到世子爺跟前”的決心拋到腦後,拉住他的衣袍說道:“死也要和公子死在一起,有本事別攔著。”
李培南或許平時能預見很多事,提前布置,掐斷一切可能的苗頭。此時,他的確不加阻攔閔安希求的事情,依然雙手負在身後,任由他撞進懷裏顫抖,不說一句話。
豹子怎會不識主人,圍著李培南腳邊轉了一圈,自發走回石屋睡下。李培南沉聲道:“記住今天說的話。”見閔安不做反應,伸手抵住他的額頭,一下子將他推開。
閔安剛從驚嚇中回過神,哪裏還記得今天說過什麽話,又是哪一句讓李培南惦記上了。他抬頭看見李培南已遠去,摸到樹下坐下,兩腳仍在輕顫個不停。
“的確是個大惡人,整天隻會嚇我……”閔安恨恨想上一陣,拈起一根樹枝,在地麵勾出李培南的臉。他左右看看無人,拿著削尖的樹枝朝著那張臉刺了幾下,才把心底的怨氣完全抒散掉。
李培南人不在這裏,積留的威嚴還是有的。閔安一刺完地畫,就扯過一把草紮成刷子,在地麵消除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