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辭親別家
第三章 辭親別家
口好渴。腦袋昏昏沉沉的,好難受。
孩子扶著牆壁,小心地移動著步子。他剛來到這個家不久,對這裏一點也不熟悉。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他也不敢開燈,隻能慢慢的往前走。
廚房,廚房在哪裏?
好渴……好難受……是不是發燒了……
忽然,小孩看見一縷微弱的燈光。那一線光越過門縫,照在前麵。他終於看清楚周圍——快到客廳了,他記得客廳裏有飲水機。
“那小孩常發呆,要他做事也不勤快!我討厭他!你趕快把他送走!”
“就那點小事,你忍忍吧。你忘了,保險金……嗬嗬,知道了吧。”
“保險金還不知道能不能到手!他可是有律師撐腰的!你就別多想了,早點送他走!”
“你急什麽,他才來一個星期。”
“你是不知道!每次叫他做事的時候,他一聲不吭,抬頭眼都不眨地望著我,總讓我覺得背後涼颼颼的!”
“哎呀,你才傻啊。你知道他爸媽的保險賠償金有多少嗎?八十萬。”
“那麽多!!”
“再加上單獨列項給他的撫養費,上百萬呢!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到他手裏。這次虧我消息靈,不能白白便宜了別人。”
“……”
孩子縮起肩膀,搖晃了一下。向前走了兩三步後,他一個不穩,倒在地上。
好涼,好舒服……
他閉上眼睛,拒絕驟然在身邊響起的種種噪音。
他不認識這些人。不認識他們,卻要和他們住在一起。
對他們來說,他,好像就是和錢綁在一起,一點都不重要的東西。
不,他不是那種附帶的東西。他是,他是爸爸媽媽一直保護的寶物……他們用命保護著的寶物。
身份被識破了,也被人接受了,洛自醉心安了許多,睡得很熟。這可說是他許多年來,睡得最好的一回——不必擔心睡著了便再也醒不來,更不必擔心有人來擾他、露出貪婪的嘴臉。
直到覺得有點熱了,他才醒過來。
擦擦還留著幾分迷朦的眼,他發覺渾身暖烘烘的。再往床斜對麵的窗戶那頭看,陽光似乎正烈,已經過了早上十點了吧。
睡得很好,真是難得。不過,好像做了個什麽夢。內容不太記得……似乎是很久遠的事情了。那種失望和哀傷的心境,也早離他很遠了。
在床上坐了一陣,覺得清醒了不少,洛自醉這才下床準備穿衣。
在他睡著的時候,好像有誰曾經來過,床右邊的屏風上掛著幾件錦繡外袍和幾套中衣。洛自醉選了一件墨綠色中衣穿上,係好腰帶,又挑了件淡色外袍披上。昨天觀察了他們的衣著,要學穿衣服並不太難。不過——他低頭,仔細研究了一番古式的襪子和鞋子。雖然做工精致,但比起華美的衣物來,鞋襪還是顯得笨拙了些。勉強穿上鞋襪,走上兩步,卻意外地覺得異常的舒適。
剛穿戴完,就聽身後有人推門而入。
洛自醉回過頭,便見洛夫人端著盆水,常亦玄提著個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醉兒睡得真熟,娘都不忍心叫你起來用早飯。”洛夫人笑道,將水盆放在矮案幾上,“來,過來洗漱。”
可巧,他才穿戴好,他們就來了,難道——“娘,大……嫂,難不成你們一直在院子裏等著我醒?”
“這有什麽?我們不過在院裏桃樹下坐了一會,下了幾盤棋。”洛夫人答道,拉他到水盆邊,“你這屋子裏沒什麽東西,連水盆也不知該放哪裏好。一會娘叫人給你搬些櫃、台、書桌和支架來。”
洛自醉怎麽還能讓她再忙?連忙搖頭:“不,娘,不要費心了。這屋子的擺設我也習慣了,再說,過兩日我便要入宮。”
“娘,既然如此,就多給四弟和無極做些衣裳配飾,也好讓他們帶進宮去。”常亦玄道,伸手試試水盆裏的水溫,加了一些熱水。“四弟,快洗臉,這是我特地給你熬的藥汁,洗臉洗浴,多用幾次,可補身養氣。”
洛自醉謝過了,便開始洗漱。洛夫人在他身後看著他,看了好一會,才笑道:“那就罷了。醉兒,一會兒娘就給你和無極量身,選娘前陣子繡的布給你們做衣服。”
“娘,別太勞累了,衣服讓別人做就好。”洛自醉拿毛巾擦幹臉上的水,又搖頭。
“你許久沒有穿過娘給你縫製的新衣了,無極也從未穿過錦衣。若此時不做,不知何時他們才能捎去給你。”這麽一說,洛夫人已有些感傷。洛自醉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看著她喚仆從拿來尺子。
常亦玄微微一笑,推著他坐回床邊,握住他的手腕把脈。過了一會,他便笑道:“你的身子比昨日又好多了,恢複得很快,快得讓我覺得又驚又奇。”
洛自醉回以淡淡一笑:“我也覺得醒來後,身體又通暢不少。”許久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了。身體如此輕快,令他覺得心情也一並飛揚了起來。
“前兩日,看你毒發,我將我家世代相傳的毒蠍毒液加上幾種毒草,配成解藥給你服下。原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你中的毒太厲害,入內太深,想救,也遲了。料不到,九死一生,你竟好了……真讓我難以置信。”
洛自醉想說些什麽,卻還是開不了口。他原本打算今天就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不管他們反應如何,是否會怒極悲極。因為若是再拖到往後,隻怕他們會更難自悲傷中走出來。但是,現在他卻說不出來。說不出以前那個人,確實由於捱不過最後的時刻死了,如今代他活在這個健康身體裏的,已是他。
二哥(不自覺)一定會有自己的打算罷。還是先和他商量商量得好。
“大嫂。”
正在他心中想著往後事情的時候,冷冷的聲音插了進來。
他抬首,便見洛自持已經進了屋內,身後跟著一臉凝重、已經失去笑容的洛自節和陰沉著麵孔的洛無極。
“自醉的身體怎樣?”
“他康複得很快,入宮之後再休養幾天就好了。”常亦玄回道,推推洛自醉,讓他站起來,“娘,二弟,三弟,無極,你們瞧他的臉色,比昨日不知要好了多少。”
“確實。”洛夫人拿過尺子,給洛自醉量著,“醉兒的身量,已經和節兒相當了,隻是還單薄一些。來,無極,婆婆給你量身做衣服。怎麽了?這麽不高興?誰欺負你了不成?”
捏捏洛無極的臉,看他勉強咧開了嘴,洛夫人牽起他的手:“婆婆帶你去吃些點心罷,走。”走了幾步,她輕笑著回首:“你們幾個別說得太久,記得過陣子來用午飯。醉兒,早飯你也沒吃,該餓了罷,早些過花廳來。”
“好,娘。”三人一同應道。
“娘,我同你一起去廚房罷,四弟應該多喝些湯什麽的,我看看能不能加些藥材。”常亦玄大步追過去,走到門口,忽又回頭,皺眉道:“二弟、三弟,怎麽覺得今日你們有些奇怪?”
“大嫂,沒什麽奇怪的,我和二哥都在為四弟奔走呢,隻是有些疲憊罷了。”洛自節回道,仍是淺淺的笑容,分毫看不出方才的低落。
“也罷。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說。”
“好。”
看他也去得遠了,洛自節上前幾步,關上了房門。
看樣子,洛自持已經告訴他了。洛自醉望了洛自持一眼。洛自持隻淡淡地點點頭,便在矮幾邊坐下了。
洛自節維持著關門的姿勢,過了好一陣,才低聲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問話的同時,他轉過頭來盯著洛自醉的臉,神色陰鬱,有如一頭快陷入狂亂的斑斕猛虎。
洛自醉望著他,心中竟沒有半點懼意:“以前是異界的一絲遊魂,而現下、往後,我便是洛自醉。”
“小四……小四……”戾氣頓消,哀意叢生,洛自節喃喃地道,像倏地被抽走渾身氣力一般,蹣跚著走回矮幾邊,頹然坐下。
洛自醉看他沉痛的神情,心知他再說什麽,隻能讓他更難過,於是便一言不發地坐到洛自持旁邊。
洛自持從袖中拿出一軸錦帛,在矮幾上展開。
“二哥,你不告訴我便好了……”洛自節的話音很輕,不細聽幾乎聽不清楚。洛自持冷冷地看他一眼:“遲早要知道的。而且,去了一個四弟,來了一個四弟,我們一樣要護得周全。”
洛自醉不想擾他們兄弟二人對話,便仔細看那錦帛。這是一幅詳盡的地圖。國界、山川、河流、城鎮,標得十分清楚。他記起,他的腦海裏,就有這樣一幅地圖,隻是上麵沒有字跡。他還記得,這西麵的國家,喚作池陽,都城徵韻,正是他所在的地方。
原來這裏所用的字,和中國宋代所用的漢字差不多。絕大部分他都認識,也免了再學識字。
“自醉,你初來乍到,種種與你細說,也不知到何時才能說清道明。這幾日暫且就讓你能審度情勢。其餘的,若有疑問,以後在我與自節下朝時便盡可來問。”洛自持見他對著地圖出神,便道。完了,又冷向洛自節道:“隻三日的時間,哀傷盡可往後再哀傷,若是誤了這個,便足可讓你我一生後悔了。”
洛自節抬首,望了他與旁邊那張有八分熟悉卻又有二分陌生的臉孔半晌,終究還是垂頭不語。
見氣氛越來越沉重,洛自醉出聲道:“這地圖是不用瞧了,我已看明白,也記下了,文字也能看得懂。二哥還是多說些皇家事情得好,以免我在宮中進退兩難。”
“你明白‘應招’所謂何事了?”
“要想清楚也不難。”剛開始有些懼怕,有些抵觸,但如今隻得走一步算一步了。反正,他早已下定決心,為了自己的命,什麽都要舍得。
洛自持冷瞧了瞧他的神情,緩聲道:“四國蒙神澤被,各建朝數萬年。當今皇上於十二年前登基,今年四月初六滿四十歲。吾皇自幼便有禦世風範,是以太上皇決意禪位出遊之時,瞧出皇太孫乃帝王之材,傳位與他。太上皇治世三千年,盛世生平,也隻得一位皇子,而太皇太子也隻得聖上一位子嗣。因而,我池陽在皇位繼承之時,避免了禍亂。如今皇上洪福齊天,已有三位皇子,兩位皇女,不過相應後宮鉤心,詭譎難測,也難得平靜了。”
他說話素來冷聲冷調,皇家舊事經他轉述後,更讓人覺得宮中之事撲朔迷離,難以安身處之。
“六年前,聖上於四國例會上偶見溪豫二皇子,驚為天人,遂與溪豫結親,立二皇子後亟琰為皇後。二十女妃,獨留七位,其餘皆賜嫁。算來,自遇皇後陛下以來,聖上再未寵幸過他人。因此,此番招人入宮,怕一是為平息眾女妃之怨;二是再挑一人作擋箭牌,引開眾怒保皇後陛下;三是放心不下眾臣,怕臣子不滿,作些人質以保安定。”
洛自醉聽得,心下有些疑惑:“帝後美滿,臣子怎會不滿?”若帝後一直如此和諧相處,後宮也不會生出更多事來。皇後為男子,且又為皇子出身,身份尊貴且手段高,壓製後宮足矣。
“皇後陛下雖也是天縱英才,無奈卻始終是他國之人。來不過六年,深得聖上信任,參與政事,諸多方麵都思慮周詳,傷了不少老臣的麵子,也壞了他們不少事。再者,有幾位女妃出身世家大族,都曾得聖上恩眷。素聞溪豫皇族對‘情’一字十分刻薄,皇後不能拿她們出氣,也可能拿她們的家族出氣。諸如此類,皇後陛下在我池陽,也算是如履薄冰。聖上有心相護,自是不遺餘力。”
洛自持說完,又取出一軸錦帛,攤開,裏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洛自醉細看去,卻是皇族上至皇帝下至小公主的詳細敘述。囊括脾氣、喜好、日常作息、宮中傳聞,信任的侍從等等訊息。各位女妃的身家背景、家族勢力,更是詳盡無比。此外,還有皇城各宮各殿的大致方位圖。
“這些你必須記下,切注意淑妃——長公主之母,出身周家。丞相周家與大學士簡家、我洛家、左將軍寧家、景候黎家、襄候封家並稱池陽六世族。此次除了襄候,各家都有年紀尚輕且還未婚配、封官的公子。恐怕,周家公子同簡家公子與淑妃將會亂了後宮。”說罷,又是幾本線裝書丟在案幾上。洛自醉拿來翻了翻,正是那五家的現況。不但包括主家諸人,還有遠親宗族,無論在朝在野,極盡所知。這些消息不知是費了多少心思才集成一冊的,他心中暗暗讚歎。
看他大致翻了翻,洛自持立刻又從懷中拿出一卷圖紙,教他認池陽官製:“四國官製大體相似。這個你也須仔細記下,以免宮中不小心得罪了人。還有,四國國師都是世外高人。若國師來了宮中,你更須謹慎小心,莫近他身旁,以免被他瞧出不對。”
今天淩晨和現在說的話,怕是比他過去一年說的話還多了。洛自醉點頭稱是。雖然還有些地方不明不白,不過,這時也隻有先記下再說了。
過了不到一盞茶的時候,便有仆從前來喚用午飯。
洛自持令他從今往後三日,都將三人飯食送往這裏。吩咐完後,他站起來,撣撣長袍,冷道:“自醉,借床一用。”沒待洛自醉回答,便自顧自的上床,合眼。
洛自醉明白昨晚他一夜未眠,清晨又趕著上早朝,也是累了,於是便靜靜地識記起來。
洛自節則一直在一邊冷眼看著他。直到兩人都用了午飯,他才恢複了平常的臉色,叫人做些點心溫著。靜默了一會後,才對洛自醉輕道:“你若有不明白的,可來問我。”
洛自醉謝過之後,他又沉默起來。半晌,還是出去了。
洛自持睡到傍晚的時候才醒來,第一句便問他記得如何。洛自醉將進度告訴他,他隻是皺皺眉,什麽也沒說。
晚飯之後,眾兄弟和洛夫人、常亦玄、洛無極,又齊聚在洛自醉的屋內。
說是要說些話,開始卻都隻是喝茶。
“二弟,你與三弟下午可告知四弟應招之事?”洛自清打破沉寂,問道。
“不曾。”洛自持回道。
洛自醉隻知這應招和選妃沒什麽兩樣,其他倒是都不明白,也搖了搖頭。
洛自清放下茶杯,神情肅然起來:“所謂‘應招’,即為吾皇選男妃。凡池陽境內世家,都可送公子應招。所選公子,必須主家所出,必須尚未婚配,且無官職在身,年紀在十四到一千歲。而家中有五品以上官員的,必須應招,不得謊報躲避。”他的目光掃過洛自醉、洛自省、洛自悟:“原本以為聖上十年之內不會選妃,不料竟這麽快。爹和我都不願我們家任何一個入宮,不過,聖意難違。”
“全池陽,稱得上世家且有皇上聖旨封令的,大小有近千家,而其中世代為官的世族,約有四百家。算來,此次應招的公子,少說也應有四五百人。小四你,丞相家幺子,大學士家長子,左將軍家三子,景候爺家幺子,你們五人,定會被選上,且立刻封君。”洛自節接著道,而後斜斜挑高了眉,笑,“其實,大家也不必太擔心。小四隻要記得不犯律令,知道身為皇上後宮,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就好。”
洛自醉點頭以示明白。心中想著,到時候要與那些真正的貴公子周旋,看他們個個雍容大度,內裏卻不知在算計些什麽,應對起來可真是千難萬難。他以前見的都是連掩飾內心欲望也不會的市井小人,哪見過真正城府深的?就算他經曆了這麽多事,眼光敏銳,心中複雜,卻也清楚將來不知會有多少明露暗藏的凶險。
看他臉色微沉,洛自省將一盤點心推到他跟前,道:“四哥別擔心了,無極聰明伶俐,很會察言觀色,他會護著你的。”
是麽?洛自醉心裏苦笑,望望洛無極。這孩子打從進門就沒看過他一眼,顯然還不能接受事實。今早雖然答應得好好的,他也覺得小孩兒服軟,不過,對一個早熟敏感的孩子,那些浮於表的關切或許是沒有任何用處的。退一步說,就算他再伶俐,也不過是個七歲孩子,說固執也固執,怎麽能依賴他?
“醉兒,別擔心,你爹今早就開始打點了,清兒、持兒、節兒也是馬不停蹄、左右通融。再怎麽著,我們也不會任人傷了你。”洛夫人道,慈愛地握住洛自醉的手。
“你在宮裏,早上可和二弟、三弟見麵。有什麽事情,也盡可到禦醫館來找我。若宮內沒什麽事,我日裏大都在的。”常亦玄也道。
是啊,還有他們在的。他……已經不是孤身一人了。就算仍有不知情的親人,但,至少,二哥和三哥已經視他為親弟了。洛自醉粲然一笑:“我哪有什麽可擔心的?步步小心,再有大嫂、二哥、三哥相助,爹和大哥在外鎮著,也沒幾個人敢對我怎樣罷。”
“你能這麽想,再好不過了。”洛自清舒眉點頭道。
“娘,大哥,大嫂,各位弟弟,自醉下午記了許多東西,怕也累了,我們早些散了罷。”洛自持道。
眾人便都各自回去,洛無極也跟著洛自持走了。
洛自醉在床上輾轉一會,不知不覺地便睡著了。
第二日下午,洛自持和洛自節教了他皇宮禮儀和平時應對禮節。見還有些時間,他們還教了他禦風之法。洛家四公子若連風也使不成,不但引人懷疑,也難以自保。
第三日下午,洛自持查了他背記的狀況,又讓洛無極與他二人練習了一番主仆之禮。最後,列了一大本書目,令他入宮之後不可懈怠,須日日記誦,還得教無極。他都一一答應下來。在宮中不知會待多長時間,他必須找些事情做。而且他素來也喜歡讀書的。
第三日晚上,除了洛程,洛家眾人又來到洛自醉房裏,算是為他送行。洛自清送了他一柄柔韌鋒利的軟劍防身,送了無極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常亦玄送了他一瓶稀世聖藥,送了無極一箱健體助長的藥材;洛自持則送了他一塊如墨般黑的玉佩,送了無極幾本書;洛自節送了他一盤磁石做的棋,送了無極一個白玉項鏈墜;洛自省同洛自悟合送了他一個檀木盒子,內裝著極上等的硯台和墨,送了無極數支大小不同的筆和一些小玩意;洛夫人則是含淚送了兩人幾件做工精美的中衣和外袍。
大家依依惜別,還是最終洛自持冷道“又非生離死別,如此不舍作甚”,才都離開。
洛自醉接著便檢查已經收拾好的東西,算算有無落下的,倏地,門又被人推開。他還道是誰,轉身一看,卻是三日不見的洛家家主洛程。
洛程仍是沉著一張臉,看了他好一會,才道:“入宮之後,萬事小心,別強出頭。”
洛自醉應了聲是。三天前他還真是懼怕這位嚴父,但如今看來,嚴父和慈父,原也是一體的。
見他應聲,洛程的臉色也稍稍好些,從身後解下一個包袱來,道:“宮裏也包不準有什麽事,這些金銀你拿著放好,到該用時要舍得。若還有需度,盡管問你二哥、三哥就是。我與你大哥不時也去上朝,有事便說。”
“好,爹。”
洛自醉接過包袱,垂頭答應,抬起頭來,已經不見他的蹤影。他對著空空的門口,有些哭笑不得。
到了招使來的當天早晨,從起床開始,洛自醉和洛無極便沒有安生過半會。
匆匆用了早飯,再和洛夫人細細點了裝好的箱籠有無缺少。接著就被小廝拉到自家大浴池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仔細涮了一遍。吃了些點心後,因常亦玄煮了藥水,又在浴桶裏又燙又蒸,渾身紅通通的開始著裝、整冠。前前後後,不得停歇,令他們已是昏頭轉向。
一切妥當後,在洛家老老小小麵前,他被常亦玄帶到銅鏡前。
他轉身看銅鏡裏——這些天,他還從沒看過自己長成什麽樣。銅鏡裏映出的,是個年紀約十七八歲的少年,唇紅齒白,目如幽潭,眉如劍鋒。雖非那種傾國傾城的麵貌,卻讓人一看便轉不開眼——俊美無匹,眉眼之中有淡淡的寂寞和抑鬱,卻又英姿勃發。頭戴翠玉冠,耳垂白玉鐺,身著深紫底色、上繡青石白蟒的錦袍,腳踏皂色長靴,低眉垂目,掩去眼中的是是非非,卻更顯舉手投足間的孤絕。
回頭再看洛家大小,都帶著淡淡的離愁。
常亦玄又牽著洛無極進來,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臉色不佳的洛無極身上。
近乎完美的五官,潔白如玉的皮膚,墨黑的發,若不是穿著一身淺青色繡白玉蘭的袍子,而是竹綠素袍,便活脫脫一位金童下凡了。
見大家看得目不轉睛,他紅著臉嚷道:“有什麽好看的!”目光觸到洛自醉,有些怔了怔,然後便一付惡狠狠的模樣道:“說你別看!我又不是擺飾的偶人!”邊說還邊要拉下自己耳上的銀釘,扯下手臂上的三環玉鐲。
洛自醉心道,若非他的動作,恐怕都隻顧著看他這人了,倒沒人會注意他戴了什麽飾品。他也不氣他大吼大叫不知尊重,笑著瞧著他,發現他頸上掛的,已是昨晚洛自節送他的白玉墜,而非洛自持提過的玉佩。想來也該是洛自持擔心那玉佩會惹什麽亂子,才讓他收起來的罷。
“無極這幾天都是怎麽了?”洛夫人忙過來給他整衣裳,他也就沒有再亂動,隻是垂著腦袋,露出紅透的後頸。
再怎麽想反抗,想顯露他的怒火,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洛自醉搖頭兀自想著。
中午午時剛過,招使便上門迎人了。
宣讀了聖旨,唱了他的名,招使便麵帶微笑的請洛自醉帶著書童上馬車。
“多謝。”洛自醉接過聖旨,洛自持走到他身旁,輕聲道:“自醉,妃也可參政議事,男妃不必避嫌。記住,有事相商,便在乾泰宮外長廊中等我們。”
皇宮各處宮殿大概方位,洛自醉也已經記清楚了,於是頷首。
這時,洛程給了招使一個紅包,道:“我這兒子生性直爽,還得煩勞中司一路提點。”
“將軍哪裏話。”
招使接過,算是討得喜氣,笑著走回馬車邊,拱手道:“四公子,請上馬車罷。”
“好。”洛自醉點頭,轉身對著洛程和洛夫人深深一拜,“爹,娘,孩兒就此拜別。三位哥哥,往後還請多替弟弟盡孝道。”
“四弟放心。”
“……”
“小四,安心罷。”
“自省,自悟,你們要好好努力,切莫貪玩,讓爹娘失望。”
“是,四哥。”
怎麽覺得,有些一去不複返的意味呢?轉身一步步走向馬車,盡量不去想背後那些僅僅三日就成了他家人的親人,洛自醉拉起洛無極的手,上了馬車。
馬車移動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此去,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洛夫人……還是,他應該就此算了,忘了這三天她的照顧,以免往後分別之時難舍?
洛無極瞄了他一眼,坐在離他遠遠的角落裏,沉默。
明明是去做皇帝的後妃,享榮華富貴,栽進宮廷洪流裏,陰謀詭計都在前頭等著,怎麽會忽然想到這個了?罷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現在,就讓他再多擁有一會這些並不屬於他的親人吧。……自己明明曾說過不需要任何羈絆,現在卻——
洛自醉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