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怨上

丞相有何怨(上)

禾後寒摸出三枚銅板,斯斯文文地道:“小哥,一袋肉包子。”賣包子的小哥數也沒數就將銅板丟進錢簍,眼睛一直在他身上轉來轉去,不知在心裏已經編出多少個八卦緣由。

禾後寒接過裝在紙袋裏的熱乎乎的包子,幾步就離開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再一轉身就拐進了旁邊的巷口。賣包子的隻覺眨一眨眼的功夫,那彬彬貴公子就不見了。他眼睛一亮,心裏頓生一念,莫非是山裏來的精怪?他越想越覺得這事兒靠譜,這麽著,又一個日後在茶餘飯中被傳得越來越神的故事就這麽出爐了。

禾後寒捧著袋包子轉進了巷子另一端停著的馬車,揭了轎簾,恭恭敬敬地將紙袋遞進去道:“皇上,此處不比京城,沒什麽精致吃食,您權且吃些東西墊墊肚子吧。”

崇淵隨意地靠坐在車廂裏,手裏拿著一本書,此時正盯著禾後寒體貼地道:“愛卿趕了一路的車,想必早已饑腸轆轆,朕豈可一人獨食。”

禾後寒誠惶誠恐地回道:“皇上言重了,微臣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說這話的時候他舉著雙手的姿勢紋絲不動,崇淵繼續盯著他,一時間,隻有紙袋裏包子散發的熱氣和肉香靜靜盤旋在車廂中。

崇淵又瞅了他一會兒,冷不丁伸手一拉,禾後寒在錯愕之中迅速收住了反抗的趨勢,直直地被拽進了車廂,這讓他一腿屈膝跪在車板上,手上還托著袋包子。

崇淵一手握在他左手腕,另一手隨意地搭在他肩膀上,皇帝的聲音輕輕地落在禾後寒耳邊,卻讓

他霎時如遭雷擊。

“難不成,是愛卿有些……緊張?”

禾後寒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他猛然意識到,在他心中繃得緊緊的一根弦,已然深深影響了他的行事舉止,旁人或許一時看不出來,可這瞞不過崇淵的眼睛。

他如何不緊張?皇宮中驟然無主,朝廷上也沒有能撐得起局麵的大臣,田大人還在牢裏押著,外邊還有一群聯係不上主子的暗衛,而他本該盡丞相之責擔起重任,竟然就這麽莽撞地帶著皇帝出宮上路了,這一切若擱在夢裏,恐怕能叫禾後寒硬生生嚇出一身冷汗,可如今這都明明白白地擺在他眼前兒了。

禾後寒直到現在還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何打算,心中難免焦躁不安,可他也明白,這些都輪不到他管,得讓皇帝自個兒去操心。他當先首要之事,不過護二人周全,禾後寒心神集中一起,生怕惹出一丁丁點的事端,他的這種緊張未及表現出來,又被他習慣性打壓下去,這讓他看起來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專注感。

崇淵饒有趣味地觀察了半天,然後他突然冒出一個怪念頭,他覺得禾後寒,像一隻,怎麽說,皇帝一時想不起來那個有些陌生的詞兒,像被碗扣起來的一隻動物,是那種裝模作樣的,不動聲色的,但一揭開碗就會瞬間躥出去的動物,叫什麽來著?

崇淵盯著那袋包子瞧了瞧,伸手拿出一個咬了一口,又摸出一個遞給跪著的禾後寒,聲音有些安撫似的道:“愛卿不必如此拘束,朕自有分寸。”

禾後寒看著伸到眼下的肉包子,眼角餘光又瞟到皇帝手裏拿著的書,心裏突然有點不舒坦,但他還是接了過來,感恩戴德地道:“臣謝主隆恩。”

禾後寒的確是有些餓了,但更多的是疲憊。他已經連續兩天急行,中途隻在一家書坊同老板換了輛馬車,且自打前夜匆匆出京到現在,粒米未進。他耗費了不少體力卻一直得不到休息和補充,此時全憑高度緊繃的精神支撐著,才能讓表麵上看不出異常。

禾後寒吃完第二個崇淵遞過來的包子,皇帝施了點力把他按倒在座榻上時,帶了點命令意味地說愛卿你應該休息,他就順從地閉上了眼睛,並且很快進入了睡夢中。

他模模糊糊地想,天家真是狡兔三窟,養了一群暗衛在宮中不算,在宮外竟然還有探子。

禾後寒是在馬車顛顛簸簸的晃動中醒過來的,轎子裏隻剩他一個,坐墊上放著那本皇帝看的書。

他覺得精神不錯,又靠著車廂閉著眼睛緩了一會兒。繼而深吸一口氣,連滾帶爬地翻出去鬼哭狼嚎地道:“皇上!皇上!您萬金之軀怎能做這等粗雜之事,這叫微臣如何受得?!”

崇淵一襲黑衣滾銀邊,在紅色的暮光中穩穩地坐在車轅上,一手持鞭,一手拉著韁繩,看起來頗為怡然自得。

崇淵沒回頭,迎麵而來的微風和著他笑意滿滿地答,“愛卿一醒來就如此精神,也不怕有人聽到。”

禾後寒暗道,恐怕皇家的密探早把挑好的沒人煙的路匯報上來了。但口中隻繼續急急地道:“臣見皇上駕車,心中惶恐難安,微臣懇請皇上歇息,駕車這等事還是讓微臣來做。”

崇淵沒動,禾後寒也沒動,半晌,禾後寒聽見崇淵用毫無起伏的聲音問道:“愛卿要抗旨?”

禾後寒以一種極為高難度的姿勢一頭叩在車板上,竟然還能說話:“臣不敢。”

崇淵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問道:“愛卿看到朕放在車裏的書了?”

禾後寒誠惶誠恐地回道:“皇上的東西微臣怎敢亂動。”

崇淵命令道:“進去看了再出來。”

禾後寒跪得有些累,於是極為知趣地下了個台階,道:“臣遵旨。”

其實不用看他也猜得到那是什麽,皇家的探子能呈上什麽?禾後寒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是腦子有些累糊塗了,竟然真以為皇帝敢孤身一人就跟著他出宮。

打從一開始皇上要他停在那書坊旁他就該有所懷疑,崇淵年僅十三,出宮次數屈指可數,他上哪知道京城近郊的峰丘鎮有這麽個乾本書坊?就算是皇帝正巧聽說過此處有個書坊,峰丘離京城也的確不遠,或許他真的知道,但那時他們尚未完全脫離危險,皇帝怎麽會突然起了興致要在那書坊買書?

那時禾後寒在精神高度緊繃下並沒有精力去深入思考這些過於巧合的事,事實上,情況也沒有時間給他多想。

直到他買包子回來看見皇帝手裏拿的那本峰丘書坊買來的書,這才恍然發覺其中蹊蹺之處。更何況他一覺醒來就見皇帝在駕車——崇淵年僅十三,從未出過宮門,他怎麽認得去路?

禾後寒突然覺得有些抑鬱,說不清的抑鬱。

但他還是拿起那本藍皮無名書,翻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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