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廣場裏的行為藝術
第五章 廣場裏的行為藝術
一
透過一整層寬大的落地玻璃，可以俯瞰長安都現代化的繁華建築和街區。寬敞的大廳內人頭攢動，電話聲、談話聲此起彼伏。此刻，予軒正坐在這所廣告公司寫字間的一角，在電腦上製作廣告平麵設計圖。他一邊擺弄圖案，一邊頭戴耳機聽著動感十足的搖滾樂，時不時還跟著某段歌曲聲情並茂地默唱起來。他的辦公區被他擺弄的與周圍的辦公區風格迥異，顯得格外突兀。別的辦公區都中規中矩，擺設的大都是與工作相關的物件，即使偶爾有那麽幾件裝飾物也都格外低調的夾雜其中。予軒的辦公區卻四壁貼滿了許多知名搖滾樂隊和樂手的演唱照片，雜亂無章的照片中間雜還掛著好幾個操弄不同樂器的樂手公仔。他的電腦桌上還擺放著一個造型滑稽的電動鼓手人偶，隻要湊近它麵前為他拍手鼓掌，這個人偶的雙手就會起勁地敲擊架子鼓，同時頭還會伴著敲擊節奏不住地點頭。
對麵企劃部經理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穿著時髦的方平經理拿著一疊資料出現在門口，用娘娘腔十足的聲調喊道：“予軒，過來一下。”
見予軒沒回應，經理氣惱地徑直走到予軒辦公區前站定。這時邊在工作邊在聽音樂的予軒仍沒有注意到經理的到來，好在他無意間瞥見對麵工作的紫林正衝著他擠眉弄眼，示意他抬頭看邊上。於是予軒按照紫林示意的方向抬起頭，見經理正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嚇得趕緊取下耳機跳了起來。“經——經理。對不起，我沒看見。”
經理氣得對他白了白眼，舉起手中的資料嚷道：“要我跟你說多少遍，跟客戶設計戶外廣告不要太過於天馬行空，偏離主題了。客戶花大把的銀子為的是要宣傳他們的產品，你知道嗎？而不是為了讓你去展現什麽創意得什麽獎。你這樣的方案要是交給客戶隻會被罵做白癡。他們喜歡的就是那種膚淺直白，甚至有點False的廣告。你懂嗎？”
“是。我懂了。”予軒局促地回答道。
“懂了！懂了！你哪次不是這樣回答我的。如果你認為我很有耐心可以一次次地寬容你，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經理，我怎麽敢！”
“哼！諒你也不敢，除非你在這裏呆膩味了。”經理高傲地抬起了頭。“限你兩天之內給我重新交一份方案上來，要是再不能讓我滿意的話，自己看著辦。哼！”說完他把手中的方案稿重重地扔到予軒桌上，哪知這疊資料不偏不倚正正打在電動人偶上，於是“鼓手”立即起勁地敲起鼓來。經理被這突然響起的鼓聲驚地楞了一下，隨即便鼓起眼睛。予軒趕緊用手在桌上摸索著拿起電動人偶，摸索到開關將其關上後再放回桌麵。經理這時又換了一種異樣的眼神望著予軒，仿佛此刻站在對麵的是一種稀有動物，予軒隻得擠出一臉尷尬的笑容來應對。經理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扭頭走開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補充了句：“還有，以後上班時間不準聽歌。”說完便揚長而去。
予軒長呼了口氣，突然見周圍的同事們正關切地望著他，隻好攤開雙手，尷尬地衝他們笑了笑。同事們隨即對他聳聳肩以示同情，坐在對麵的紫林也吐了吐舌對著經理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二
忙碌的一天終於結束了，予軒跟紫林和幾個要好的同事照常一道結伴同行，這樣既可以一塊兒聊天，又可以保護自身安全。他們隨著密集而有序的下班人流走出了寫字樓。幾個人邊走邊說說笑笑。
此時正值下班的高峰時段，路上行人川流不息。由於嚴重的空氣汙染，大多數路人都帶著空氣過濾口罩，或是掩著口鼻匆匆而過。一路上不時可見凶悍的歹徒肆無忌憚在人們眼皮下或行竊，或搶劫形單影隻的婦孺老幼，或飛車搶奪包裹，或將行走中的女孩擄進車裏揚長而去，或結夥持槍洗劫店鋪裏的財物。槍聲也時不時回響在街道上，每次槍響過後，總有倒黴的受害者躺倒在血泊中孤獨地等待救護車到來。雖然公路上不時有黑衣警衛巡邏車駛過，但歹徒們似乎根本就不懼怕他們，因為警車總是視若無睹地揚長而去。而路人們對這一切顯然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們甚至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恐避之不及，惹禍上身。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但求自保。正如天使基金會無數次教導民眾的那樣，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就該是弱肉強食，強者為王。
行人車輛的頭上不時有自動追蹤攝像頭扇著一對機械翅膀飛掃而過，它們在街上來回巡遊著，時快時慢，上下左右翻飛著，不間斷地對街上的行人車輛自動掃描攝像。遇到可疑目標或重點監控人員時自動追蹤攝像頭就會飛到近前探視一番。
此時公路上密集的車流因為嚴重的交通擁堵而停停走走，唯獨正反兩條專用車道上不時可見各種掛著特種牌照的豪車或公務車風馳電掣的駛過。予軒一行人顯然都注意到這一奇特的現象。一個身材略顯矮胖的同事盯著這些特別的車輛，羨煞道：“嗨嗨！你們看這些車，真夠牛逼！”說著就扶著眼鏡細數那些車的車牌：“哇噻！全是很拽的車牌號。我要是能開這麽一輛車別提多拉風了。”說完還咂巴著嘴。
“你啊！等下輩子吧。不是前三類人，你想都別想。”紫林揶揄道。
“想躋身前三類人，就意味著你得跳出99%的人眾，進入那1%的精英階層，比登天還難呐。”另一名較瘦的男同事接過話頭說道。
隻有予軒無動於衷地走著。於是紫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噯！你也發表點意見嘛！”
予軒笑了笑，說：“我才不羨慕那些人呢！也不稀罕那些虛榮。我覺得就象現在這樣過簡單實在的生活挺好的——真的。”
“你說的沒錯。我完全讚同。”那名較瘦的男同事喝了口易拉罐說道。
“哈——你們現在這樣說不過是因為你們根本就沒機會進入那個階層。”胖子嘟囔道：“我敢打賭，一旦有這樣的機會，你們一定也會很樂意享受——而且還會越來越貪戀的。哼！這就是人性。”
“噯！胖子，你胡說什麽呐！”紫林照著胖子的臂膀就是一拳：“照你這麽說這些就是理所當然的呐！大家不都是人，憑什麽要分為三六九等，難道我們生來就應該不平等嗎？嗯？”紫林撅著嘴忿忿地嚷道。
“我隻是隨便說說嘛。我就這點言論自由，你還不給人家。……哎喲！我的手好痛。”胖子委屈地揉著手臂。
紫林見狀忍不住噗嗤一笑：“誰叫你站錯立場，活該！嘻嘻……”
一旁的予軒也被他倆逗樂了，便安慰胖子道：“你這還算好呐，人家紫林隻是判你挨美女一拳，沒說因為你講錯話就將你送進鬥獸場。”
……
幾個人這樣說笑著不知不覺來到一處非常寬闊氣派的公共休閑廣場——盛世廣場。這座頗多人氣的廣場吸引了不少想在這裏賺點小錢的人，其中有兜售小商品或服務的小生意人，有收費為人畫肖像素描的落魄畫家，有玩雜耍的江湖藝人，和其他五花八門的賣藝者。幾個代表業主方的廣場管理員也忙碌地穿梭其中，按人頭向他們收取場地費，同時不斷驅趕著那些試圖逃避繳費的小生意人。這座廣場也是天使基金會控股的城建開發集團建造的無數公共建築之一。
這時予軒突然發現廣場裏靜靜地矗立著一個活體塑像，便對三人說：“你們先走著，我過去看看就來。”說完就向那尊活體塑像走去。
這是個全身打扮成自由女神像的活體塑像，她的全身塗滿了金屬色油漆，活像一尊鏽跡斑斑的銅像。此刻“自由女神”雙腿交叉，一動不動地倚坐在廣場上一張原本就有的鑄鐵座椅上，座椅的旁邊設有一個公共垃圾箱。隻見“自由女神”腳下踩著一大疊當天的報紙，仔細一看，這些被踩在地上的報刊都是長安都發行量最大最權威的報刊，它們都是由天使基金會控股的數家報社集團發行。“自由女神”旁邊的垃圾箱投擲口也橫七豎八的插滿了這類報紙。看起來是整個垃圾箱都被塞的裝不下了，隻好任其散落在地上。不過頗為奇怪的是，“自由女神”放著這麽多報刊不看，偏偏舉著一張和報紙一樣大的白紙看的津津有味。即便這張白紙也是頗為詭異，因為白紙的正中被剪開了一個巴掌大的天窗，天窗後麵的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驚歎號。原來令“自由女神”看得津津有味的正是透過天窗看到的白紙背後的廣場和街道實景。
看起來，這是個頗多玄妙與隱喻的街頭行為藝術表演。
“自由女神”的旁邊還放著一個裝有錢幣的盒子，用來收納路過的觀賞者施舍的錢幣。路過的商業管理員沒有搭理“自由女神”，看起來“自由女神”已經識趣地繳納了這筆場地費。
不過看上去“自由女神”的生意並不怎麽好，不知道是她的藝術過於隱晦，還是那靜止不動的造型根本就無法吸引人們的興趣，總之她那冷清的“展位”無論駐足觀賞者的數量，還是盒子裏的募款額，都比其他活靈活現的賣藝者少得可憐。即便這麽點錢，還時不時被一些個見財起意的路人順手牽羊地抓走，甚至一些小孩子也參與其中，因為在他們看來，反正這個表演者不能說話不能動，這些擺在麵前的鈔票不拿白不拿，而且還拿得心安理得。
予軒在人群中左閃右閃終於來到“自由女神”跟前，這之前，他已經目睹到兩個常在這一帶偷搶財物的小青年將盒子裏的錢盡數裝入自己的荷包中，一邊抓錢還一邊相互訕笑道：
“嗬嗬！你說這妞腦子是不是有病，不賺錢的事也做。擺酷啊？”
另一名同夥看了看一動不動的“自由女神”，附和道：“經過我鑒定，這人就是腦子進水了。哈哈……”
隨後兩人扔下空盒子揚長而去。
予軒在“自由女神”跟前站定，邊喘著氣邊困惑地望了望那兩個家夥遠去的背影，遂又回過頭抬起手來跟“自由女神”友好地打了個招呼：“嗨！你好。我們又見麵了。”
他對著“銅像”興奮地自言自語起來：
“哇哦！又換造型了。讓我來猜猜看這個造型的含義。哈哈，你知道，我最喜歡這個猜謎遊戲了。”
他摩肩擦掌地說著，然後開始右手托腮認真地端詳起來。他的眼睛不停地上下轉動著，一副絞盡腦汁的神情，但很快就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哦——我想我猜到謎底了。放著這麽多報紙不看，卻寧肯看一張白紙。是因為這些報紙純粹就是垃圾，而且這些垃圾多得連垃圾箱都裝不完。與其看這麽一堆垃圾，倒不如看一張白紙來的幹淨。”
“可是，為什麽要在白紙上開這麽個天窗呢？”予軒說著便繞到“銅像”後側，將目光聚焦到白紙中間的天窗上，繼續自言自語道：“哦——因為，隻有透過這扇天窗看到的人間萬象，才是一個絕對沒有被扭曲和掩蓋，一個完全真實客觀的世界。透過這扇小小的天窗，你看到了人間的善與惡，美與醜，貴與賤，真與假。而這個真實的世界卻被冠以一個大大的歎號，顯然它實在無法讓人樂觀起來。”
予軒不由得拍手稱歎：“最妙的是，即便是自由女神，在這個世界也無法獲得通過媒體來獲得真實信息的自由，憋屈地隻能看到這麽一個小小的天窗。”
謎底逐漸被揭曉，予軒卻突然變得沮喪起來：“我明白了。我們沒有自由，可是我們卻渴望自由。”
予軒歎了口氣，心情變得沉重起來。“謝謝你的分享，這創意真的很棒！”說完便投了一張紙幣到盒子裏。隨後轉身離開，剛走了兩步突然又轉過身來說：“嗨——知道為什麽沒多少人關注你的表演嗎？因為他們已經活得太累，再也不想去麵對更加沉重的東西了。他們寧願去看那些雜耍，至少那能帶給他們短暫的快樂。”
可就在這時，一個沿街乞討的老太太顫顫巍巍地走過“銅像”，她看了一眼“銅像”，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拿起了予軒剛才投的那張鈔票，然後徑直從他身邊離開了。
目睹這一切的予軒呆立了足足五秒，隨後撓了撓頭滿腹疑惑地離去。因為轉身的那一刻，他分明看見“自由女神”的眼中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難道還有什麽我沒破解到的。”他苦苦思索著，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三
予軒到底天資聰穎，這道“謎語”很快就被破解了。
幾天後，當予軒又一次在下班路上看見“自由女神”時，立刻高興地跳到她跟前。“哈哈！我終於猜到你設的最後一道迷局了。”予軒激動地說道：“你是想說，即便生活同樣艱難和不幸的人們也總是為貪戀一點眼前利益而相互欺辱和踐踏。他們不僅彼此傷害，也漠視甚至傷害那些試圖幫助他們的人。如果他們不徹底拋棄自私、短視與麻木，即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們。最妙的是，”予軒伸出兩隻手的食指指著裝錢的盒子，“這個貌似普通的盒子其實是你精心設計的一個互動道具，它讓投進錢的人和拿走錢的人統統成為這個行為藝術的參與者。不光如此，甚至透過天窗看到的整個現實世界都被納入你的作品中。妙啊！”
予軒被“自由女神”徹底征服了，於是又摸出一張紙幣投進盒子裏，“謝謝你讓我參與這出奇妙的表演。謝謝你！”感覺還意猶未盡，予軒又單手舉起手機，擺了個pose和“自由女神”照了一張合影。“再見！我的女神。”予軒調皮地道完別方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意想不到的是，予軒剛一轉身，“自由女神”竟然轉動眼睛目送著他遠去，眼神裏透出一絲欣喜和讚許。
直到予軒徹底走遠後，一輛小麵包車才緩緩駛近“自由女神”前停下，一對青年男女打開車門來到“自由女神”麵前。見同伴來接她了，紋絲不動的“自由女神”立刻站了起來。
“嗨！姝雅。”麵帶憨厚笑容的胖小子跟她打了個招呼。“看得出來，剛才那個小夥子對我們的作品很敢興趣。”他邊說邊幫著姝雅收拾起來。
“嗬嗬！看起來的確是。”姝雅邊上車邊回答道：“他每次都能正確地解讀出我們作品暗含的主題。要知道，我們表演了這麽多場，他是唯一做到的。他是個聰明的家夥。”
“哈——這就是你每次到這表演都要特意等到他來過了才結束的原因吧？”另一位女青年帶著狡黠的笑容說道。
“你說的沒錯。能得遇這麽一位知己，等多久都值得。”胖小子接著打趣道。
“更何況，他還是個挺招人喜歡的家夥。哈哈！”女青年補充道。
坐在車廂裏的姝雅正對著鏡子卸妝，她在女同伴的協助下取下“自由女神”的頭箍和發簪，一頭烏黑柔順的卷發立刻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招不招人喜歡，這我可說不上。不過他的一雙眼睛真的好特別，是褐色的，或許他是個混血兒。”這時姝雅又揭去塗在臉上和身體其它**部位的凡士林和最後一層保護膜。於是一個清新脫俗而又端莊秀美的女孩立刻呈現在梳妝鏡裏。
“對了”，女同伴似乎突然想起來，“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想先聽哪一個？”
“先說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下午我們在學校見到了商胥教授，他說我們課題組創作的‘沉默的自由女神’是他在這次評比作品中見過的最有創意最優秀的作品。”
“真是太好了。那壞消息是什麽呢？”姝雅忐忑地問道。
“壞消息就是，”坐在前麵駕駛室的胖子無可奈何地接道：“教授又說了，我們這個作品太過影射現實，不合藝術主流，所以他也隻能私下裏讚揚我們組的作品，但不敢給我們打高分，否則又會招致學校董事會的問責。他希望我們不要因此影響創作。”
“的確是壞消息，但也是意料之中的。當初我設計這個作品就沒想過要取悅那些個比埃及木乃伊還古板的假正經。”
姝雅又背過身準備換下道具服，於是對正瞄著反光鏡的胖小子吩咐道：“噯！不許回頭，也不許看後視鏡。”逗得旁邊的女同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拜托！我正在起動汽車呐！”胖子嘟囔道：“再說，我們在人體素描課上又不是沒看過你的身體……”話沒說完頭上立刻招致姝雅輕輕的一記巴掌。“叫你多嘴。”姝雅喝道。
這時女同伴樂的幹脆哈哈大笑起來。在笑聲和胖子的抱怨聲中，汽車緩緩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