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篇宇宙盡在我指尖

第一卷 第一篇 宇宙盡在我指尖

身穿灰色大衣的刑警造訪我的公寓,是在高速太空艦“星塵號”抵達休德貝裏一號星的托鋰波礦開采基地時。

“這……”

塞威爾一看到基地內的慘狀,頓時啞口無言。降壓室內側的走道上,屍體堆積如山。每一具都是身子扭曲、麵露痛苦至極的表情,以手朝著降壓室伸出的姿勢斷了氣。他們肯定是試圖乘坐太空梭逃出基地,而在抵達降壓室之前用盡力氣。

“有外傷嗎?”

“沒有。”

醫療組的妮可·克裏斯多福蕾蒂將生命探測器對準屍體,聲音顫抖地回答,麵罩底下的臉色蒼白。對於稱得上還是少女的她而言,這種狀況確實太刺激。

“空氣中沒有檢測出有毒物質。”科學組的姞安·吉吉讀取環境監測儀的數值。“放射線也低於規定值。”

“別脫下生化防護衣——他們也有可能是感染了病原茵。”

話一說完,塞威爾警戒地架起生命探測器,率領登陸組朝控製室前進。

控製室內也倒著四個人,所有人都一樣麵目猙獰。塞威爾走向操作麵板。因為那是聯邦的標準係統,所以他能夠毫無礙地操作。他敲打按鍵,叫出損壞報告。

一切正常——基地外部沒有受到攻擊的跡象,內部也沒有怠忍職守的狀況。所有係統都正常運作,也沒有發生警報的紀錄。

(這也是‘末日號’搞的鬼嗎?)

疑惑在塞威爾的腦海中蔓延。他知道“末日號”逃進了這個星域,而兩小時前,“天體號”接收到開采基地發出的求救訊號——所以不可能和“末日號”無關。

然而,究竟是哪種武器能夠不造成基地任何外傷,隻殺害人類呢?

“‘天體號’呼叫登陸組,”通訊機響起吉妮,韋納艦長的聲音。“賽威爾,發現什麽了嗎?”

“目前毫無發現。偵測到‘末日號’的反應了嗎?”

“這邊刮起了嚴重的離子風暴,偵測器的機能降低。即使它近在咫尺,也不可能發現。”

在活絡的脈動變光星休德貝裏星周圍,刮著伴隨強力電磁脈衝的劇烈離子風暴。等級E以上的所有電子儀器都會受到影響,所以這個基地沒有等級E以上的機器人,等級E以下的所有儀器也是受到屏障保護的特殊規格。正因為有如此嚴苛的環境,休德貝裏一號星才能生產珍貴的能源礦石——托鋰波礦。

“我要再繼續搜索基地內一下,坑道內說不定有存活者。”

“好。小心一點。”

“嗯!”

我——深宇宙搜索船USR03“天體號”艦長吉妮·韋納——從熒幕移開臉,用力伸了個懶腰,然後陷入沉思。

“按照往例,這會演變成麻煩的局麵……”

“天體號”中最有文采的人,便是保安組組長賽威爾·貝爾茲尼亞克。他是架設網站至今的成員之一,擁有豐富的技術麵知識和獨創性,也想出了許多有趣的內容。但是另一方麵,他撰寫的情節自以為是,經常無視於之前的故事發展,去年的“三角洲空間”係列就是因為他不聽勸告,導致牛頭不對馬尾,最後不得不以主角做了一場夢含糊收尾。“修坦星”係列也產生矛盾,飽受其他船員的奚落……欸,不過駕馭不了他的我也有責任。

目前正在執筆的“末日號”係列,是描述兩百萬年前滅亡的古代種族遺留下來的終極武器,擁有自我修複能力和進化能力,它被設定了破壞所有遇上的太空艦的程式,而天體號正在追蹤這艘活太空艦。提案的是戰鬥組的吉姆·沃霍克,開頭描寫了聯邦軍戰艦與末日號之間的戰鬥,過程十分緊張刺激。

然而,劇情從一個月左右前停滯下來。因為大家都忘了天體號是調查船,基本上隻裝載了陽春的武器,但對手是不但擁有葬送四艘聯邦軍戰艦的強大火力,還搜集了被破壞的敵人資訊,完全無限進化的強敵。天體號沒道理能夠與敵艦正麵交火,而且還要做掉對方。因此目前持續著拖泥帶水的劇情,末日號隻是一味被追逐著,從這個恒星逃往那個恒星;中間頂多是用天體號和末日號派出的無人小型攻擊艇之間的戰鬥(這裏由主席宇宙航行員查德·伊斯特·巴勞迪爾執筆),稍微炒熱一下氣氛。

這種時候能夠依靠的人是維修組的尚恩·莫爾涅茵。之前好幾次遇上瓶頸時,都是他提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解決方案。然而,或許是這一陣子因為現實生活忙碌,他投稿的數量銳減。

反而是科學組的媞媞亞·佩舒在留言板上提出了好主意。她提議:不妨將末日號誘進生產托鋰波礦的星球,把整顆星球炸掉。

眾人立刻在留言板上交換意見。負責考證的科學組組長麥亞,馬克利保證,能夠讓天體號聚集能量發射γ光炮,使整顆星球上的托鋰波礦產生連鎖爆炸(或者應該說是,決定緊急采取這種設定)。然而,要怎麽將末日號引誘到星球上?將末日號的曲速引擎核心的能量來源,設定成和天體號一樣是托鋰波礦如何?這麽一來,為了補充航行中消耗的能源,中途落腳在生產托鋰波礦的星球就很合理了……

媞媞亞沒有什麽想法,所以這個部分由我執筆。天體號知道末日號朝休德貝裏星係前進,為了執行連同星球炸掉末日號的戰略(當然,故事內容也決定采用媞媞亞的提案),緊迫在它身後。

我一上傳內容,生活組的富蘭梭瓦·迪寇克馬上在留言板上丟出疑問:“那顆星球上沒有人嗎?”麥亞連忙回說:“應該有。”休德貝裏星係設定成因為離子風暴強烈,所以機器人無法正常運作。這麽一來,開采機器就必須由人類操作。作業員有幾人?搞不好有幾百人。天體號實在載不了這麽多人。那麽,假如是承載上限的九十人左右呢……

最後決定休德貝裏一號星的開采基地有八十八名作業員。在執行星球爆破戰略之前,必須讓他們避難。

那是三天前的局麵。但是到了今天,塞威爾又寫出了異想天開的劇情:跳躍時空移動至星係內的那一瞬間,接受到了發自開采基地的求救訊號,趕緊讓登陸組搭上小型高速太空艦“星塵號”奔赴基地,結果發現,所有作業員都被神秘的力量殺害了。

“這個故事有辦法妥善收尾嗎……”

我著實納悶。塞威爾思考欠缺周延,絕對沒有去想作業員死亡的真相,他隻喜歡引發神秘事件。

我能夠無視塞威爾的情節,但是即使順利爆破星球、破壞末日號,也不夠大快人心。結局之前再來一場風波也不錯。我煩惱了老半天,將塞威爾的文章貼在新開的頁麵,貼上來自目錄頁的連結之後,點選網頁製作軟體的“公開頁麵”,傳送更新的部分。

當我想確認顯示情形啟動IE瀏覽器時,有人敲門。

“來了。”

我放下電腦,走向大門。我不記得最近網購過,星期六傍晚會登門造訪的如果不是推銷訂報員,大概就是附近宗教團體的歐巴桑。趕快請對方走人吧……

站在大門窺孔對麵的,是一名年輕警官和一名頭微禿的中年男子。

我畏畏縮縮地稍微打開一道門縫,中年男子問:“您是椎原七海小姐吧?”,隨即從灰色大衣掏出記事本,在我眼前展示。這一幕在電視劇中經常看到,但我可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警察手冊。

“我是警署的警官,敝姓飯岡。目前因為新瀉縣警的委托,正在調查一起案子。請問您認識穀崎佑一郎這名少年嗎?”

穀崎佑一郎——我花了幾秒鍾在腦中搜尋那個名字。他是維修組的尚恩·莫爾涅茵!

“嗯,我認識……”

“他是你們的會員之一?”

“是——他怎麽了?”

“他殺了人。”

“……!”

那一瞬間,我的大腦停止運作。在感到驚訝之前,心中沒有湧現任何情緒。那種事情太不真實,我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若是其他事情我還能夠相信,像是擊敗四艘聯邦運戰艦的活太空艦、吞噬行星的超次元三角洲渦動、能夠變身成任何事物的凶惡吸能者利伯,甚至是在整個銀河播下智慧生物物種的偉大“播種者”的存在,再光怪陸離的事情,我都能夠接受。然而,尚恩殺了人……我實在不能接受。

我想起了去年年底的網聚中,隻見過一次麵的尚恩長相。他和留言板上給人話多的印象不一樣,是個沉默寡言又內向的少年,我怎麽想也無法將他和“殺人”這兩個字連在一起。

“方便請教您幾個問題嗎?”

我赫然回神,神情恍惚地應了一聲“好”,隨即解開門鏈。警官說了句:“那麽,打擾了”,施行一禮轉身,刑警則是迅速脫鞋進屋。

我拿出坐墊,刑事在坐下之前一麵發出驚歎,一麵在房間中央緩緩地轉了一圈,目光銳利地觀察室內的所有物品。他大概是職業病吧,卻令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因為房內塞滿科幻小說文庫本的書櫃、地板上堆積如山的漫畫、吊在天花板上的企業號塑膠模型、占據小桌子的電腦、畫到一半的插圖,以及排放在熒幕上的零食贈送的公仔等,看起來都不像是女人獨居的房間布置。

“開著沒關係嗎?”

刑警指著電腦熒幕說。

“啊,無所謂。”

“可是,這是網路吧?不是要花錢嗎?”

“不用,因為我用的是ADSL二十四小時上網。”

刑警愣了一下,看來他對網路一竅不通。

“因為費用固定,所以長時間連線也不用多花錢,而且傳送速度很快。聽說光纖或CATV比較快,但是線還沒有拉到這間公寓。”

“噢,原來如此。”

刑警點了點頭,看起來聽得一知半解。

“那麽,關於尚……穀崎佑一郎的事……”

“對,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刑警刻意清清嗓子,翻開記事本。“昨天下午四點左右,他在新瀉市內一所高中附近的雜木林,用刀子刺殺了同學——這則新聞刊登在今天的早報上,您看過了嗎?”

說到這個,我總覺得早報上好像是刊登了這麽一則新聞。但如果是“十八歲的少年嫌犯A”這種寫法,即使仔細閱讀,我也不可能知道那是尚恩。

根據刑警所述內容如下:被害者是少年嫌犯的同學浪川亮介,屍體在命案發生的兩小時後被人發現。有證詞指出目擊到一名少年從現場附近逃走,所以當地警察到了半夜才鎖定穀崎佑一郎是嫌犯。根據他的母親表示,他在命案後會回家一趟,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告訴母親:“我做了一件嚴重的事”,然後拿著現金卡和筆記型電腦等隨身物品衝出了家門。不久之後,確定他在車站前的銀行ATM提領出了所有存款。警方在車站詢問目擊者,強烈懷疑他搭新幹線朝東京而去。

“可是,他為什麽要那麽做?”我忍不住問了最根本的問題。“穀崎怎麽可能做出那種事……”

“不曉得。犯罪動機是由新瀉縣警負責調查,”刑警拒絕回答。“我們隻是追隨他的行蹤,調查他可能前往的地點。”

他留在家裏的通訊簿中幾乎沒有當地人的姓名,不知道為什麽大多是住在關東附近的人。據他母親所說,是“天體號”這個“漫畫還是什麽的”同好會的會員。因此,新瀉縣警向警視廳提出協助辦案的委托,而刑警前來詢問身為會長的我……

“也就是說,警方認為他說不定會來依靠我嗎?”

“嗯,可以這麽說。這兩天,他有和您進行任何接觸嗎?”

“沒有,”我搖了搖頭,“既沒有來信,當然也沒有見麵。”

“真的?”

刑警的語氣擺明了懷疑,令我有些光火。

“真的。”

“您有沒有想到他會去的地方?他在會中有特別親近的會員嗎?”

“不曉得,我想是沒有。他是地方會員,我們隻有在去年年底的年終眾會中直接見過麵。”

“他隻為了那個,特地從新瀉來到東京?”

“是的。”

“這麽看來,他是相當熱情地加入了您的會羅?”

“應該是吧。”

即使這麽回答,我卻覺得臉在發燙。並不是因為難為情的緣故,而是因為刑警語帶挑釁,令我焦躁不安,他儼然將我和“天體號”跟犯罪扯上了關係。

“關於那個會,據他母親所說,是漫畫的同好會?”

“不是——我讓您看看。”

我不希望警方對我抱持莫名的懷疑,決定向刑警正確地說明一切。

我麵向電腦,一碰滑鼠,熒幕保護畫麵立刻消失,出現了“天體號”的首頁。全長六百八十公尺的恒星間太空艦,帶著珍珠白的光澤,令人聯想到海豚的美麗流線型機體。動畫是副艦長拉菲爾·亞德伯格的力作。

“‘天體號’不但是這個會的名稱,也是這艘太空艦的名字。會員全部設定成這艘太空艦的船員,彼此也是以角色名字互相稱呼。”

我一點選“CREW”的圖示,馬上以樹狀圖顯示出各個部門,分別是“艦橋”、“宇宙航行組”、“科學組”、“保安組”、“戰鬥組”、“生活組”、“醫療組”、“維修組”……

我先點選了“艦橋”。艦長、副艦長、各組組長的臉呈圓形排列於艦橋的配置圖上。

“譬如說,這就是我——艦長吉妮·韋納。”

自我介紹令我有點害羞,因為出現在畫麵中的角色,和真正的我一點也不像,那是個看起來聰明俐落的紅發美女。

“一點選就會出現資料,像是性別、年齡、身高、體重、能力、經曆……啊,當然,並沒有會員本人的資料,這隻是虛構的角色資料。”

“那些資料是怎麽決定的?”

“可以在入會時自行決定。欸,不過我會拒絕太不合理的設定——像是銀河最強的超能力者,或者神明轉世。”

“會員有幾個人?”

“目前是六十個左右。一半左右在關東圈,其他散布在日本全國各地。”

回上一頁,我又點選“維修組”,往下卷動網頁,出現尚恩·莫爾涅茵的臉龐。身高一百四十公分、體重四十公斤,一頭金發剪成香菇頭,是個開朗純真的少年。

“這就是穀崎的角色。他是在兩年前入會。”

“是個孩子啊。”

“設定是多瑪潔星人,發育比地球人遲緩,擁有完美的反ESP(※ExtraSensoryPerception,意指“超感覺”,俗稱“超能力”。)能力,能夠張起阻擋電波或透視的防護罩,除此之外的能力都不怎麽樣。因為是維修組,所以精通機械,擁有小型艇的駕駛執照……大概是這樣吧。”

“創造這種角色要做什麽?玩遊戲?”

“創作改寫小說。大家會一起思考劇情。”

我點選“STORY”,顯示目前正在進行的“末日號”係列。

“起先,有人會寫故事的開端,將它像這樣上傳到網頁之後,其他看過的會員就會接著往下寫,以電子郵件寄給我,或者在會員專用的留言板上互相提出點子,討論‘劇情這樣發展如何’。由我決定劇情如何進展,不斷拚接大家寄來的點子,最後形成一個故事。”

“那樣會成為完整的故事嗎?”

“嗯……經常兜不起來。可是,我們不是以專業小說家為目標,純粹隻是創作故事這個行為本身很有趣而已。”

我接著點選“RECREATIONROOM”。生活組的真理繪櫻花正差點把蛋糕弄掉在地上,熒幕中出現一幅逗趣的畫麵。

“這裏是收集外傳之類一集結束的短篇故事的網頁;不是以接力的形式,都是由會員一個人寫的,有小說,也有漫畫。”

“穀崎也寫了?”

“嗯。他投了兩篇短篇。”

一篇是以尚恩為主角的短篇幽默小說,他調皮地將自動門的開關速度設定成快速,結果長頭發的角色們(天體號中有許多這種角色)都被夾到了頭發;另一篇是更長一點的鬧劇,關於在船上舉辦的選美大賽。兩篇都是輕鬆的喜劇。

“除此之外,他也經常寫接力小說的劇情。尚恩的寫作能力紮實,總是提出突破瓶頸的好點子,幫了不少忙。”

我愈講愈起勁,介紹起尚恩參加的幾個劇情,像是探索遺跡,揭開“播種者”之謎的“伊恩頭條”係列、穿越時空到過去的地球的“索羅門之門”係列、從頭到尾亂成一團的“娛樂衛星”係列……

“總之,就是在玩對吧?”

“是的。”

“逃避現實的遊戲?”

我火上心頭,但是硬將怒氣吞下肚,以一副冷靜的樣子回答:

“倒也不是不能這麽說。”

“是喔。”刑警一副全盤了解的模樣,誇張地點了點頭。“那有沒有可能就是原因?”

“原因?”

“在那些故事之中,也有戰鬥場景吧?像是殺害敵人……”

我意識到刑警想把話題帶往哪個方向,頓時心生不快。

“而且你們把自己視為角色,會員彼此以角色名字互相稱呼,現實和故事混成一塊,所以在故事中殺人,現實中也變得想殺人……”

“沒有那回事!”饒是脾氣再好的我,也無法繼續保持冷靜。“我們能夠區分現實和小說!再說,尚恩——穀崎的角色不是會殺人的那種角色!”

然而,刑警以一句冷酷無情的話,讓反駁的我閉上了嘴巴。

“可是,他確實殺了人。”

“……”

“抱歉,請問您的年紀?”

“二、二十九。”

刑警扭曲嘴角,露骨地露出侮蔑的笑容。

“或許是我多事,但是這個年紀還玩扮演漫畫角色的遊戲,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

“就常理而言,老大不小的大人一頭投入這種遊戲並不健康。之前某間大學的教授也在電視上說過,一天到晚沉迷於遊戲或網路幾個小時會變得愈來愈笨。交友網站上之所以經常發生殺人命案,也是因為老是用電子郵件或在留一言板上進行看不見臉孔的交往,反而不曉得人與人之間真正的交往方式,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我終於發出聲音。“穀崎他之所以殺人,是因為我們的緣故嗎?”

“我並沒有一口斷定到這個地步。”刑警笑了。“但是,逃避現實的遊戲對於青少年的精神成長,實在不能說是造成了正麵的影響吧?我說錯了嗎?”

刑警在半訊問半說教、喋喋不休地講了半小時左右,最後說:“如果他跟您連絡的話,請告訴我一聲”,放下名片便回去了。

對我而言,這是一記重拳。父母時常對我說:“都老大不小了,還沉迷於這種玩意兒”這句話,在夥伴之間也經常自我調侃著說。然而,這是第一次被陌生人當麵教訓——雖然我應該早已理解,那確實是一般世人的想法。

我的腦筋一團亂,無法接受事實。我不願相信俞恩殺了人,更何況那是因為我們的緣故。

我把心一橫,試著打電話到尚恩家,想從他的父母口中聽到命案的真相。

接電話的是他的母親。她既傷心又心亂如麻,我費了好一番工夫連哄帶騙,才問出了事情原委。這才知道,原來尚恩在小學時失怙,和母親兩人相依為命。

尚恩是個遭受霸淩的孩子,但是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何遭受霸淩。他總是無緣無故在班上就成了被人欺負的目標——這多麽不合理啊。

上了高中之後,他依然遭受霸淩。同學組成的霸淩集團會將平日的愁悶發泄在毫不抵抗的尚恩身上,並引以為樂。集團老大就是遇害的浪川亮介。

霸淩集團陰險至極。他們不會勒索金錢,也不會在尚恩身上施加比擦傷更嚴重的暴力,而是一味地以言語侮辱他,把麥芽糖倒進室內拖鞋、在體育服上塗鴉,或者把沙子倒進便當裏,以這種手段惡整人。他的母親向學校控訴了好幾次,但是校方仍舊視而不見,她也找警方談過,但是警方說:“既然沒有引發案件,我們就不能采取動作”,因此拒絕協助。

霸淩的情況日盆嚴重,俞恩求救無門,被逼上了絕路。他數度悲痛地向母親透露:“這樣下去的話,我會被浪川殺死”,而在昨天,他終於把刀子藏在書包裏,離開了家門……

時鍾的指針指向八點多。我依舊悶悶不樂,以微波食品草草打發晚餐後,打開窗戶轉換心情,眺望著夜空。

不同於故鄉群馬的鄉下小鎮,東京的夜晚明亮,隻看得見零星的星星。小時候曾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抬頭仰望繁星,沉溺於想去那裏的夢想。如今長大成人,明白了那是不可能實現的夢。

現實中的宇宙開發停滯不前,民間人士能夠隨興展開宇宙旅行的時代,在我老死之前不可能到來,更何況是以超光速前往其他恒星係,在物理上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外星人接觸地球的機率不是零,但是非常渺茫,而人類這種物種八成會一直受到地球重力的束縛,在不知道其他智慧種族存在的情況下,孤獨地在一顆星球上滅絕。

這麽一想起時,我的眼淚總是呼之欲出。

科幻小說是逃避現實?那種事不用別人說,我自己也知道。但是,現實是那麽美好的事物嗎?有麵對它活下去的價值嗎?

報紙上老是刊登殺人命案和戰爭的新聞。現實世界中,無辜的人平白無故地流血。正義不見得總是正確地執行。危害許多人的壞人往往持續好幾十年安樂舒適的生活,沒有接受任何懲罰地終其一生。

那種事在“天體號”的世界中絕對不會發生。無論任何危機襲來,船員都會以他們的能力和對彼此的信賴克服。故事總是有幸福的結局,壞人遭受懲罰,愛、信賴與正義必勝。

那難道不是世界真正應有的狀態嗎?錯誤的、該被否定的是現實吧?

對於尚恩而言,一定也是如此。對他來說,麵對現實太過痛苦,身為天體號船員的人生,肯定輕鬆千百倍。正因如此,他寫的故事才會那麽生動活潑。

然而,他最後還是輸給了現實。他無法完全逃避,所以被現實的重量壓垮了。

我想起了他的人物簡介。少年般的外表,八成是他希望回到小時候的表征,而阻擋各種電波的反ESP防護罩這項設定,則是象征現實中沒有任何人了解他的內心。

我們沒有人了解他的孤獨。

不,就算了解了又能做什麽?鼓勵他“加油”、“別輸給霸淩”嗎?麵對牢不可破的現實這道牆,那種膚淺的話語又具有多少力量呢?

他會來找我嗎?我實在不這麽認為。他犯下了殺人——尚恩這個角色絕對不可能犯——的行為,鐵定認為自己已經不配當天體號的船員了。他在現實和夢想中失去了容身之處,大概絕望而漫無目的地在某處徘徊。

高中生的存款有限。如果搭了新幹線,又在旅館住幾晚,錢大概就會用光。在那之後該怎麽辦?他要何去何從?

選擇自我了斷嗎?

我不甘心。我不許他那麽做。我的會員——不,我的船員不可以迎接那麽悲慘的結局。

然而,我沒有力量幫助他。因為現實中的我不是“天體號”艦長吉妮·韋納,隻不過是個任職於一家小商社的粉領族罷了……

隔天早上,我慢吞吞地麵向電腦,半出自慣性地檢查留言板。半天前剛上傳的塞威爾的劇情馬上有了回複,大概因為昨天是星期六晚上,而且星期一、二連假,所以有不少會員上線。

“關於作業員的死因,有可能是精神攻擊?”這麽說的人是生活組的富蘭梭瓦。“活太空艦的大腦也是活器官吧?既然這樣,應該也能發出念波?”

對此引發了讚成與反對的意見。假如末日號擁有意誌,沒有感應到天體號的電子穩定係統未免說不過去。不,因為距離太遠了,而且沒有主動地試圖去感應。但是,以精神攻擊殺害作業員有意義嗎?難不成是想要毫發無傷地占據基地的設施嗎?

精神攻擊。

這個關鍵字突然像電擊般在我的腦海中一閃。聯想受到刺激,劇情立刻組織起來。沒錯,假如設定成精神攻擊的話……

令人無法相信的巧合——那正是太空劇的世界中才可能有的機會主義,現實世界中很少發生那種事。沒道理不利用這一點。

我一瞬間從低潮的情緒中振作起來,使大腦全速運作。劇情沒有前後矛盾嗎?沒有漏洞嗎?——OK,看來是沒有。

我的手指開始在鍵盤上翻飛。

“是末日號!”

一直盯著生命探測器的鳩奴維普,雷伊斯發出類似尖叫的聲音,立刻使艦橋的氣氛變得緊張。

“在哪裏?”

“休德貝裏一號星的第三象限。它躲在星球後麵!”

“放大到熒幕上!”

正麵熒幕切換至望遠畫麵。隔著離子風暴,末日號那令人聯想到螺貝的駭人輪廓浮現。它正毛骨悚然地閃爍著深海魚般的磷光,緩緩地橫越覆蓋著紅褐色雲的星球表麵。

“它正在往開采基地移動!”

“登陸組!”吉妮不禁從艦長椅上趨身向前。“塞威爾!立刻從那裏撤退!”

然而,太遲了。通訊機響起登陸組員們此起彼落的慘叫聲。

“塞威爾……你自己一個人逃吧。”

妮克跪在走道上,忍耐著撼動大腦的強烈精神攻擊所造成的劇痛,苦苦哀求。

“媽的……那種事情……我怎麽可能辦得到?!”塞威爾咬牙切齒地說:“保安組的人……怎麽可能拋下夥伴不管……”

六名登陸組的人當中,隻有塞威爾一人勉強站著。嬸安已經昏迷,其餘四人也在地板上痛苦地翻滾。距離星塵號所在的停機坪超過五十公尺以上,縱然塞威爾力氣再大,也不可能拖著五人前往。

我停下手指。藥需要名字。忽然往書櫃一看,“詹姆斯·提普奇”這名作家的名字映入眼簾——裏脫普提斯姆J,就用這個名字吧。

“妮克,你聽得見嗎?!”意識朦朧的妮克聽見通訊機響起醫療組組長富蘭克林·伊根的指示。“立刻給所有人注射三單位的裏脫普提斯姆J!包括你自己在內!”

“收……收到。”

妮克和劇痛奮戰,遵從了他的指示。她手指顫抖地從醫療包中拿出安瓶,裝進注射器,插進位於塞威爾的生化防護衣上臂處的連接器注射,“咻”的空氣聲發出,他立刻失去意識,癱倒在地上。

妮克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替其餘四人注射。一切做完之後,她也將注射器插進自己的手臂。少女從痛苦中獲得解放,陷入了無夢的沉睡中。

“醫生,剛才那是……”

富蘭克林回過頭來,注視吉妮。

“苦肉計。裏脫普提斯姆J會使全身的組織機能癱瘓,暫時呈現假死狀態。大腦的機能也會降低,所以不容易受到精神攻擊的影響。”

“可是,那應該……”

“沒錯。”富蘭克林一臉陰鬱地點了點頭。“頂多隻能維持三十小時的假死狀態。如果在那之前不施打解毒劑的話,所有人都會沒命。”

好,發展到令人捏一把冷汗的劇情了!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六名登陸組組員的性命猶如風中殘燭。如果不先救出他們,就無法執行星球爆破戰略。誰能夠拯救這六人呢?

當然,隻有一個人。

“我嗎?!”

尚恩被叫到艦橋,對於意想不到的事情大吃一驚。

“呃、可是,我是維修組……”

“我知道。”吉妮說:“這是個危險的任務,所以我也無法強迫你。盡管我是艦長,但是並沒有權力將超過你原本職務的任務硬塞給你。可是,目前除了你之外,別無人選。”

“末日號依然滯留在星球上空,”麥亞指著熒幕說:“接近的話,很可能會遭受到它的精神攻擊。如果沒有方法防範的話,就沒辦法抵達開采基地。”

“你能夠張起反ESP防護罩。”吉妮說:“而且你也有小型艇的駕照,所以能夠駕駛‘賈貝林’。”

“保安組的索得怎麽樣?他是機器人……”

麥亞搖了搖頭。“離子風暴太強了,機器人無法外出。”

“尚恩,拜托你。”吉妮從正麵注視少年的雙眼,一臉認真地懇求。“隻有你才能救他們六個人。”

“……請讓我考慮一下。”尚恩回答。

我寫到這裏,上傳文章。我沒有寫尚恩答應接受危險任務的部分。

那個場景必須由尚恩自己寫。

問題是尚恩會不會看這篇文章。據說他離家時帶著筆記型電腦,在旅途中使用電腦的理由,除了寫文章就是上網。如果內建網卡的話,應該能以手機或旅館的電話連線上網。我抱著期待,寄信給不知身在何方的他,告訴他我在故事中使他的角色登場了。

我不希望他死。如果他看了網頁,接著寫故事的下文,至少那段期間內他不會自殺。如果事情往好的方向發展,說不定他會打消輕生的念頭……

我抱著微薄的期待。雖然這件事也很可能以我一個人唱獨角戲畫下句點,但是我隻能做到這樣。

“尚恩,拜托你。”

電腦關機之前,我對著熒幕說。

“隻有你救得了你自己……”

那天晚上八點。

我一重新啟動電腦,就收到了尚恩寄來的信。

“太棒了!”

因為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不期待會成功,所以收到回應時,驚喜得在熒幕前歡欣鼓舞了起來。寄信時間是半小時前,內容當然是故事的下文。那八成是他花了半天拚命寫的,分量相當多。我渾然忘我地往下看。

尚恩接受任務,搭乘小型艇“賈貝林”前往休德貝裏一號星。末日號或許是認為賈貝林沒有敵意,所以沒有對它發動攻擊。小型艇穿越離子風暴,抵達開采基地,尚恩拖著陷入假死狀態的六人,搭上了星塵號……

到這裏為止的劇情發展全在預料之中。

但是,預料之外的事跟著發生了。

尚恩以自動駕駛使星塵號起飛,說他要自己駕駛賈貝林回來。兩架都是天體號重要的裝載機,因為都是尚恩在維修,所以舍不得它們。他說,我不能讓它們跟星球一起爆炸。

我感到不安。不自然的劇情發展,充滿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味。

而我的不安應驗了。

末日號忽然動了起來,追逐兩架逃走的小型艇。尚恩為了讓搭載六人的星塵號逃走,改變賈貝林的行進路線,擋在末日號前麵,變成了誘餌。末日號的船首開口處發射出牽引光束,渺小的小型艇被吸進光線,立刻被吞進了巨大的活太空艦內。

“尚恩?!”

我頭皮發麻,尚恩真的打算一死了之嗎?他想讓“天體號”中的虛構人生,也和自己的現實人生一起結束嗎?

故事仍在持續進行。我雖然感到恐懼,但是心想“不能看漏了一字一句”,於是迅速地往下閱讀。

“尚恩有沒有回應?!”

吉妮的聲音變了調。負責通訊的娜塔沙,利布羅設法恢複和“賈貝林”之間的通訊,拚命地操作通訊係統。

“中微子通訊機還在運作!”

“尚恩!尚恩!聽得見嗎?!”

“……聽得見。”

從通訊機發出尚恩痛苦的聲音,其中夾雜著雜訊。吉妮鬆了一口氣。

“狀況如何?”

“我在末日號機內。被牽引光束固定,動彈不得……我感應到掃瞄光束……末日號好像正在掃瞄‘賈貝林’內部……大概是想搜集用來進化的資料……我覺得掃瞄結束之後,‘賈貝林’恐怕就會被分解。”

“有沒有什麽線索?!有沒有發現什麽末日號的弱點呢?!”

“艦長,請聽我說……這家夥……這家夥正在哭泣。”

“你說什麽?!”

“你說什麽?!”我也和故事中的吉妮一起驚叫。這是怎麽一回事?

“這是怎麽一回事?”

“這家夥的強烈思緒穿透我的反ESP防護罩,透露出它的情感。這不是精神攻擊……隻是對於一般人太過強烈,一般人隻能感覺到痛苦而已。

“沒錯,這家夥正在哭泣。它在詛咒自己的身世,詛咒為了戰鬥而被創造出來的可恨宿命……被討厭、被憎恨、被攻擊的自己。”

或許是受到了末日號的思緒影響,尚恩在啜泣。

“它想逃離宿命……可是,逃離不了……因為從一開始就被設定了程式……無法違抗程式……隻能殺害敵人……采取剝奪其他生命的生活方式……它正在號啕大哭,詛咒這樣的自己。它的念波強烈到足以殺人。”

意外的真相令吉妮啞口無言。

意外的真相令我啞口無言。

尚恩將自己的遭遇和被追逐、被迫害的末日號重疊在一塊!

我多麽愚蠢啊。我一直認為,如果破壞邪惡的末日號,就會是美好的結局。但是,那種結局等於是對尚恩宣告死刑。

“艦長,我求求你。”尚恩哭著哀求。“我怎麽樣都無所謂……請讓這家夥解脫……請連同星球一起破壞,讓這家夥的痛苦結束……這樣就會是圓滿的結局……這家夥也希望如此。”

不對!那絕對不是圓滿的結局!

尚恩的文章寫到這裏結束。這代表還有希望。他刻意不收尾——因為他希望我收尾。

我發誓不能讓尚恩喪命。我絕對會寫出圓滿的結局!身為艦長,豈可讓重要的部下喪命!我絕對不會那麽做!

“不要放棄!”吉妮叫道,“我會找出救你的方法!尚恩,不到最後一刻不要舍棄希望!”

我在尚恩的電子郵局最後補上自己的文章,上傳到網頁上。

盡管如此,在這種絕望的狀況下,很難想出解救尚恩的方法。我需要大家的協助。於是馬上群發郵件給尚恩之外的所有會員。

“現在馬上看網頁。尚恩遇上了危機。想出救他的方法!”

過了十五分鍾左右,留言板上出現了第一則回複。來自塞威爾。

“尚恩這家夥在想什麽呢?!犧牲自己,解救我和妮可逞英雄嗎?這不像是他的作風。”

隔了幾分鍾,科學組的牧訝田留言:

“我反對見死不救,犧牲夥伴贏得勝利,違反‘天體號’的精神。”

接著出現的是戰鬥組的吉姆·沃霍克。

“我也讚成。再說,神風特攻隊(※二次大戰時日本的自殺轟炸機隊。)已經過時了。”

醫療組的蘇菲說:

“到頭來,末日號也是過去戰爭的犧牲品吧?殺了它未免可憐,不是嗎?”

這項發言引發了熱烈的討論。每隔幾分鍾就有新留吾,討論串以驚人的速度暴增。

眾人的意見逐漸傾向不該殺末日號,然而就這樣放過它的話,又會出現犧牲者。再說,被它逮住的尚恩怎麽辦?派出敢死隊去救出他嗎?不,末日號有那種念波,所以不可能接近它。能不能製作阻擋念波的設備呢?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大概辦不到。假設科學組已經完成了呢?那麽一來,尚恩從一開始就不必去了……

討論遲遲沒有結果,直到深夜時分,陷入了膠著狀態。盡管如此,還是持續有人發言。明天放假,所以大家打算熬夜。

過了淩晨十二點時,生活組的富蘭梭瓦進行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發言。

“沒辦法讓末日號洗心革麵嗎?”

洗心革麵?怎麽做?討論立刻陷入混亂。入侵末日號的中樞改寫程式如何?不,戰鬥艦不可能能夠輕易地從外部入侵,再說,也沒辦法入侵不曉得作業係統和語言為何的係統。可是,隻要破壞戰鬥程式的話,末日號就會從戰鬥的宿命中得到解放吧?重點是要怎麽破壞……

我並不是隻看這些發言。我編輯眾人的發言,作為角色的實際發言,編入小說中陸續上傳。我決定讓船員們在故事中真的展開唇槍舌戰。

我相信,尚恩一定在看這些內容。

“尚恩,你感受到了嗎?”我寄信給尚恩。“大家正在試圖解救你和末日號。大家不希望你死。你感受到了大家的心意嗎?”

科學組的媞媞亞提出了有希望的解決方案。

“末日號擁有自我進化能力,對吧?不妨利用這一點,使末日號進化,成為超越程式的太空艦。”

蘇菲、吉姆、牧訝田讚成她的意見。問題在於怎麽使它進化。可以給它進化所需的資料。可是,那種資料在哪裏?

“對了!”

我終於想到了解決方案。然而在設定上究竟是否可行呢?

在留言板回應太慢了。盡管已是三更半夜,但我還是直接傳簡訊到麥亞的手機。他正在便利商店打工。

“有沒有可能將以C語言寫成的所有資料,傳送到太空梭的電腦?”

我等幾分鍾,他回了簡訊。

“如果以中微子通訊傳送速度太慢,必須以雷射通訊才有可能。”

“原來如此。”

我對科學一竅不通,頂多隻知道光纖的傳輸速度比電話線快。原來隻要以光速傳送資料就行了。

我馬上動手寫文章。

“脈衝引擎全速啟動!移動到末日號的正麵,接近到距離兩千!”

吉妮一聲令下,拉菲爾感到不安。

“這樣的話,會不會刺激末日號?”

“這艘船的防護罩能夠防禦一、兩發長距離光炮。”

“但是,防得住它船首的那座大口徑因次脈衝炮嗎……”

“那正是我的目的。”吉妮爽快地說出令人害怕的話。“船首打開到發射脈衝炮之前,至少需要兩分鍾暖機。那段期間,那家夥的體內會曝露出來。換句話說,能夠從外部射進光束——能量光束會被彈開,但是低功率的雷射應該會穿透防護罩。”

“可是兩分鍾……也是一個不要命的賭注。”

“至今的賭注哪個不是不要命的?”

吉妮微笑說完,打開了傳向賈貝林的通訊線路。

“尚恩,聽得見嗎?”

“嗯……聽得見。”

“我們接下來要繞到末日號前麵,將通訊雷射射進它體內。”

“為什麽?”

“我們要將天體號的所有資料傳送至賈貝林的電腦。包括船的結構、裝甲、引擎、電腦……除此之外,還有船員的所有資料、航行的對數、生活組的食譜、選美大賽的紀錄、蘇菲寫的詩、麥亞的淵博學識、富蘭梭瓦的話。

“末日號應該會掃瞄這一切。那家夥至今吸收的盡是戰鬥艦的資料,所以進化成了戰鬥艦。可是,我們不一樣。天體號是一艘和平的船,充滿了大家的回憶。末日號將會獲得大量的新資料、至今沒有的概念。

“它或許無法全盤了解。可是,我們要試著表達我們的一切,像是開心與悲傷、驚訝與恐懼、友情與信賴、勇氣與愛……這四年航行中發生的點點滴滴。我們要試著奮力一搏,末日號會因此重獲新生。

“所以,馬上打開雷射線路!拜托你!”

我寫到這裏打住,上傳文章。在此同時,寫信告訴尚恩我上傳了故事,接下來隻能等尚恩的反應。

五分鍾、十分鍾、十五分鍾……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著急了。難道已經太遲了嗎?尚恩會不會已經沒在看這個了?他會不會已經在哪裏自我了斷了呢?

上傳過了二十分鍾後,終於收到了信。

“好。”尚恩回應。“我這就打開雷射線路。”

“尚恩,謝謝你!”

我噙著淚水,一口氣寫完結局。

天體號遭受長距離光束的攻擊而搖晃。因為太過靠近,末日號的戰鬥程式啟動了。盡管光束因為離子風暴而能量衰減,仍對天體號的防護罩造成了重大的負荷。

“防護罩輸出功率衰減至百分之八十!”

“讓它撐到最後一刻!”

吉妮試圖保持冷靜,但是聲音中藏不住緊張。

“末日號船首打開!”

鳩奴維普叫道。出現在熒幕中的末日號,渾圓的船首開始像花般打開。

“確認賈貝林的位置!”

“雷射發射!”

隨著吉妮的下令,娜塔沙敲下通訊麵板的按鍵。天體號發射出雷射光束,被吸進末日號的口中,兩艘太空艦以細絲般的藍色光束連接。

“鎖定了!開始傳送資料!”

娜塔沙忙不迭地操作按鍵,記錄在天體號記憶體列的所有資料,壓縮成高密度,乘著光線傳送至賈貝林。

末日號一定會讀取這些資料。

“確認末日號內部在勵起能量。”

麥亞報告。末日號進入了發射因次脈衝炮的態勢。如果直接擊中,天體號會分解成素粒子。

那段期間,末日號也持續長距離光束的攻擊。每次受到衝擊,天體號的防護罩就會削弱。

“防護罩衰減至百分之四十!”

“機關組讓曲速引擎進入空轉狀態,以便隨時能夠緊急跳躍時空!”吉妮緊抓著搖晃的艦長椅說:“除此之外,多餘的能量全部挪給防護罩!”

話一說完,天體號產生了極其劇烈的搖晃。

“防護罩被打穿了!”布雷修臉色蒼白地報告。“右舷甲板受損!隔艙板關閉!”

已經到了極限嗎?舌妮咬牙切齒。因次脈衝炮再過不久也即將發射。進一步受損的話,就無法緊急跳躍時空。不能讓所有船員遭遇危險。

她正要下痛苦的決定時——

“脈衝停止勵起了!”麥亞叫道:“能量值在下降!”

“光束攻擊停止了!”

鳩奴維普發出驚呼聲。所有船員都察覺到了這一點。先前斷斷續續地撞擊防護罩的光束攻擊,也戛然止息。

吉妮鬆了一口氣。

“資料傳輸率多少?”

“目前百分之九十四。”娜塔沙說:“即將傳輸完畢。”

“艦長!末日號表麵有異常狀況!”

鳩奴維普叫道。末日號隨著原本妝點船體、像深海魚般的駭人磷光一起消失光芒,整個船殼逐漸變成灰黑色。不久,末日號陷入了一片漆黑的陰影之中。

“它該不會死了吧……”

“不,不是。”麥亞說:“在船殼內側檢測到活絡的能量活動,溫度也正上升當中。看來內部結構正以驚人的速度進行重組。”

“它正在進化嗎?”

“八成是。”

“究竟會進化成什麽?”

麥亞聳了聳肩。“無法想像。”

幾分鍾後,出現了答案。

末日號的船殼產生無數的裂痕,從裂縫中發出白光,整個船殼立刻像爆炸般,碎成四分五裂,從內部流瀉出神聖的耀眼光芒。

末日號變成了令人詫異的麵貌——類似天體號,但是擁有令人聯想到小鳥的翅膀,變成了一艘純白而優美的太空艦。

末日號——不,曾是末日號、光芒四射的活太空艦——拋開束縛自己已久的醜陋外殼殘骸,旋即展開雙翅,輕快地飛翔。它優雅地劃破離子風暴,經過天體號旁邊。

那一瞬間,所有船員——就連非超能力者——都感覺到太空艦釋放出的強烈念波。其中已經沒有苦惱和悲傷。白燦耀眼的船釋放出的是從詛咒從獲得解放的喜悅、得到自由翅膀的美好,以及感謝的心念。

然而,那隻是短短的一瞬間。閃閃發光的船一麵散布喜悅的念波,一麵以驚人的速度時空跳躍進入仙女座星雲。

吉妮目瞪口呆地目送它離去,等到通訊機發出聲音才回過神來。

“呼叫‘天體號’,聽到請回答。”是尚恩的聲意。

“尚恩,你沒事嗎?!”

船員立刻確認位置。賈貝林漂流在末日號舊船殼的殘骸之間。潔白的船艦在臨走之際,把它吐了出來。

“嗯……呃,發生了什麽事嗎?末日號突然變成純白色,令人丈二金鋼摸不著頭緒。”

“任務結束了。”吉妮微笑。“尚恩,幹得好——我們這就去接你。”

上傳結束時,東方的天空已魚肚白。我喝著即溶咖啡,享受深深的疲勞感和完稿的充實感。

尚恩馬上寄了信過來。

致艦長:

感謝你寫下了完美的結局,令我感動地流下了眼淚。

如今,我對於自己的缺乏勇氣感到羞恥。明明可以鼓起勇氣麵對現實,我卻害怕地一直逃避。因為沒有勇氣,所以才會依賴刀子。

可是,我不會再逃了。因為我知道隻要有勇氣,就能脫胎換骨。無論任何痛苦的狀況,應該也都能開創新的局麵。

我接下來打算向警方自首,說不定會被關進少年感化院幾年。出來之後,我可以再登船嗎?

我麵露微笑回信。

致尚恩:

“天體號”隨時為你敞開大門。

逃避現實?想笑的人盡管去笑吧。“天體號”這艘船或許確實不存在。然而,船員的團結、信任和友情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