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篇黑洞潛者

第一卷 第四篇 黑洞潛者

我在遠離林和文明圈的黑暗中,幾乎沒有造訪者的“烏佩歐瓦德尼亞(世界盡頭)”,持續著永無止境的監視,已經獨自過了好幾百年。

我的全長七百四十公尺。誠如“伊利安索斯(ηλιανθοζ,希臘語,意指向日葵)”這個名稱,呈縱長纖細的結構。三個區域以數條強既的奈米碳管連結,電梯井貫穿其中央。巨大黑洞“鳥佩歐瓦德尼亞”的潮汐力經常將我拉長,使我筆直穩定。據說從前的日本人和法國人相信,向日葵的花總是朝向太陽,但是我的圓盤狀輻射屏蔽卻總是朝向黑洞。

我有許多眼睛和耳朵,以七十五秒繞行一周的速度,在距離“烏佩歐瓦德尼亞”六十萬公裏的軌道上運行,側耳傾聽遙遠銀河喧囂的電磁波雜訊。除了光線之外,更以人類的眼睛看不見的紅外線、紫外線、X光的波長看著繁星,並以全身感覺在銀河間交錯的宇宙射線。緩緩脈動的變光星、迅速閃爍的脈衝星,有時候也會看到新星竄起耀眼的火光。

監視任務很單調。“烏佩歐瓦德尼亞”從幾千萬年前至今都沒有重大變化,它和許多恒星級黑洞、傳說位於銀河中心的“萬物之母”不同,“烏佩歐瓦德尼亞”沒有釋放強烈輻射的高溫吸積盤。我的輻射屏蔽能夠預防大型天體被黑洞吞噬破碎時產生的突發性爆裂,但是那種情況很少發生,感測器隻會靜靜地調查星球間稀薄的離子以漩渦狀沉入黑洞時產生的同步輻射。花四億年繞行銀河係周圍一周的“烏佩歐瓦德尼亞”再度闖進銀河麵,危及其他星球,將是幾千萬年之後的事。

一開始我剛完成時,有人類觀測員經常駐守,會當我的說話對象,但是大家在好久之前都撒守了。我持續忠實地記錄平淡無奇的資料,傳輸給一年來一次的維修船。我實在不認為天體物理學者會從那些資料中有何新發現。物理學在幾世紀前完成。宇宙中沒有剩下的未知現象。我強烈地覺得:我傳送的資料,大概已經有幾十年沒人看了。

會幾何時,黑洞是宇宙物理學的明星。如今除了不時造訪的黑洞潛者之外,已經沒人對黑洞感興趣。

盡管如此,我之所以沒被廢棄,是因為人類文明將“烏佩歐瓦德尼亞”定位在自己的領空北方。根據星際法,若無活動於軌道上的永久設施,即無法主張領空權。人類不肯承認文明正在衰退,所以即使是派不上用場的天體,也不願將自己的領空讓給其他種族。我就像是所謂的告示牌,警告外人“禁止擅闖私有地”,而且反正我擁有卓越的耐久性,維修費也不怎麽高。

照料前來的潛者也是我的工作。有人一抵達馬上就衝進“烏佩歐瓦德尼亞”,但是許多人會在我內部住幾晚,度過在這世上的最後幾天,然後赴死。也有不少人改變決心回去,不過通常下定決心從文明圈飛越七千光年而來的人,不會那麽容易膽怯。

這二百八十年間,我看到七十六艘太空船試圖闖入黑洞,二白零六名潛者死亡。

當然,我的程式中沒有設定孤獨、無聊、空虛等妨礙任務執行的情感。我會像這樣寫散文,消耗多餘的大量係統資源。我並不期待有人看,隻是因為想寫,所以寫而已。我的思緒和人類相差懸殊,要將我的思緒轉換成和人類的文章相同的型態,是一項相當複雜而繁重的作業,而且需要占用大部分的係統資源,所以這麽做最適合用來打發時間。

不過,我究竟寫不出詩。那對我而言太過困難,而且我原本就欠缺詩人的感性。

我也經常以模仿人類為樂。我會啟動用來應對的人型機器,離開我的內部,使用儀器的兩個攝影鏡頭,以可視光線的波長眺望天空。

暫時拒絕來自其他感測器的訊號,使太空站是身體這種感覺消失,我的意識立刻就會跟儀器融為一體。該怎麽形容將體感從我全長七百四十公尺的全身,轉移到身高一點五三公尺的人型機器上的那一瞬間才好呢?人類的語言當中,沒有貼切的形容詞。

太空站外麵沒有燈光。依照法令,隻有七個標識燈在閃爍。我一麵以手電筒照亮腳底下,一麵如履薄冰地走在相當於向日葵的根部,朝“外”吊掛在太空站最外部居住區的鋁合金屋頂上。要是不小心腳一滑,就會因為太空站的離心力而被拋到九霄雲外,似是我不會做出那種蠢事。即使掉落,也隻是損失一個儀器而已。

“烏佩歐瓦德尼亞”位於太空站內側,從現在的我來看是在頭頂上。然而,它被輻射屏蔽遮住,從這裏看不見。

我站在屋頂邊緣。這裏沒有令頭發和裙子翻飛的風,也沒有照亮原地球黑夜的浪漫月光。我關掉了來自主體感測器的感覺訊號,所以感覺不到宇宙射線和電波。唯有絕對的闋寂、黑暗,以及銀河的光輝。

人型機器不適合在真空中作業。體表的溫度感測器告知高分子的皮膚曝露在宇宙的極低溫之中.正在慢慢降溫。不能待太久。我必須在高分子因為低溫變硬,開始一片片裂開之前回去。

我之所以做這種不合理的舉動,是因為想知道詩人的心情。人類被束縛在原地球上的時代,創作了許多以星星為題材的詩。直接讚美星星美麗的詩、以星星比喻人類的詩、以人類比喻星星的詩,或者拿悠久的星空和人類轉眼成空的一生做對比的詩……我不太懂那些詩意。我心想:如果像這樣以和人類一樣的方式眺望星星,或許能夠稍微理解人類對於宇宙抱持的想法。

不過,在距離銀河麵七千光年的這個空間,而且是以這台儀器的攝影鏡頭解析度,縱使能夠將整條銀河一覽無遺,也無法區分每一顆星球。銀河係看起來就像一道白色霧靄般的牆,猶如稀釋過的牛奶一樣,幾乎覆蓋整個視野地聳立眼前,以比時鍾的秒針更慢一點的速度,在我的周圍旋轉(雖然實際上是我在旋轉)。即使別過臉去,也隻能朧朦地看見幾個零星散布的紅色巨星和銀河係外星雲,以天鵝絨般的黑暗宇宙作為背景。

我已經這樣做了幾千次,但是不管怎麽眺望,就是無法獲得我期待的事物。我不覺得自己接近了詩人的感性,或者人類的想法。盡管如此,我還是欲罷不能地,做出了這種不像機器人的行為。畢竟,我連空虛都感覺不到。

有訊號傳進了量子共振通訊機。

“這裏是‘阿雷托薩’。‘伊利安索斯’請回答。”

量子共振通訊機能夠以超光速同時通訊,但缺點是傳輸的資料量極少。不管怎麽壓縮,一秒鍾頂多六個字左右;不能傳輸影像或聲音,訊息也必須簡潔。

我恢複所有感測器的感覺,體感立刻轉移至太空站。我再度變成觀測太空站“伊利安索斯”,回複訊息給太空船。

“IRUC(接收到了你的訊息)。這裏是‘伊利安索斯’。請告知RNR(登錄序號)和BZ(目的)。”

“SPS003789N‘阿雷托薩’。距離一千兩百公裏。請求停靠。”

睽違五千七百二十個小時的訪客。不是維修船,所以大概是潛者。

又有人跑來送死了。

我沒有拒絕的權限,回應:

“‘阿雷托薩’,允許停靠。請遵照信標的引導。需要使用住宿設施嗎?”

“要。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提供餐點。”

“我會準備。”

“謝謝。CUL(待會見)。”

“CUL。”

變忙了。我馬上叫回如今不是我的應對型人型機器。儀器搭上電梯,上樓到位於停靠站的中央區。兩台維修用機器人開始進行住宿設施的打掃和鋪床,另外兩台機器人從冰箱拿出食物,著手準備烹煮。

那段期間,我也啟動所有感測器,搜尋應該會從銀河方向靠近的“阿雷托薩”。它應該已經停止前置引擎驅動開始減速,但是卻遲遲不見蹤影,好像是使用不會發出噴射火焰的凱菲爾德推進器。

四十分鍾後,終於發現它時,太空船已經上了傳送軌道,航行於與我會合的航道。難怪我看不見它。“阿雷托薩”全身十公尺多,呈淚滴型,是一艘非常小的太空船——我出生時,幾乎沒有任何一艘民間船裝備凱菲爾德推進器。

不過話說回來,多麽蠻橫的接近方式啊。“阿雷托薩”以每秒九十六公裏的相對速度,準確地航行於與我衝撞的航道。如果是人類的話,或許已經冷汗直冒了。然而,它在前方兩千公裏處開始以二百四十G減速,花四十秒進行微調,在我前方五公尺處嘎然停止。因為重力子契倫柯夫輻射效應的共振作用,我的外殼也喀嗒作響。

若是這種大小,即使不讓它停靠在外側,大概也可以進入如今沒有使用的小型偵察艇專用的停靠站。這樣維修也比較輕鬆。我切換成微波通訊。

“‘阿雷托薩’,我將你收容於停靠站內部。請從開啟的艙門進入。”

“收到。”

從通訊機傳出的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阿雷托薩”宛如一條水裏的魚(我隻有在紀錄影片中看過)一般,輕快地移動,進入了我的內部。動作幹淨俐落,毫無遲疑。然而,就設定的程式而言,我察覺到了它的搖晃程度過大。照理說不可能是以手動操作。

從一旁看到的“阿雷托薩”,因為從後部突出的四片散熱板的緣故,看起來像是出現在舊漫畫中的炸彈,或者是畫在最初期的科幻雜誌封麵上的太空船。船頭的駕駛艙上,有七個像從前的船的圓窗,駕駛員的視野相當寬廣。銀色表麵上的鉚釘開始露出,漆著一幅身穿薄衫奔跑的女性畫像。我立刻搜尋得知,船名是來自於希臘神話中的妖精。

機械手臂固定住“阿雷托薩”。艙門關閉,停靠站內部一充滿空氣,太空船的艙口便打開,出現了一名留著橘色短發的女性。她還很年輕,若是選擇自然老化,即使到了快二十歲才接受抗老化處理,應該會令人以為她不到三十歲。

我再度阻斷來自全身的感覺,使自己和人型機器合為一體。這樣比較適合跟人類交談。

她肩上背著一個圓筒形的大背包,一輕踢太空船外殼,筆直地飄向等在降壓室入口的我,這是習慣了無重力狀態的舉動。她一身簡樸,頭上綁著編織花紋的束發帶,白色緊身套裝上隻綴以荷葉裙,以及鞋尖有鉤子的涼鞋,呈現動態的時尚,在在都是大氣圈外人的特征。

自願自殺的大氣圈外人很罕見。

她在半空中改變姿勢,從腳著地。膝蓋巧妙地吸收動量,將涼鞋的鉤子勾在地板的欄杆上,防止往上飄。流暢的動作令人仿佛在看無重力芭蕾,但是對她而言,好像隻是熟悉的自然動作。

“歡迎蒞臨‘伊利安索斯’。”我將雙手放在禮服的圍裙上,深深一鞠躬。“我是管理這個太空站的AI。有事請盡管吩咐。”

“你好。我是席琳克絲·杜菲。”

說完,她露出微笑,向我伸出右手。我稍微遲疑了一下。很少有人類會向人型機器人尋求握手。我小心翼翼地回握她的手說:“請多指教。”

席琳克絲的開朗表情就在眼前。我能夠清楚看見她額頭上束發帶的花紋,和資料進行比對,確實是杜菲家族的家徽。

“我該怎麽稱呼你呢?”

“我叫‘伊利安索斯’。”

“那是這個太空站的名稱吧?沒有名字用來識別和那個機體合而為一的你嗎?”

我愈來愈困惑了。太空站“伊利安索斯”是我,這台人型機器也是我。我從來沒有想過需要另一個名字。實際上,之前也沒有人類問我這種事。

“沒有特別的固有名稱。”

“那,我叫你伊莉好了,可以嗎?”

“請隨意稱呼——這邊請。”

我一麵引領她至中央電梯,一麵針對這位新訪客思考。

大氣圈外人拒絕定居在星球上,將宇宙空間當作生活場所,分成好幾個家族,根據血緣關係形成族群。在這些族群當中,杜菲家族遠近馳名,他們是最精力充沛、愛冒險犯難的一族,擁有搜尋到許多無人履及星域的曆史。這個家族的人應該跟自殺和狂熱信仰扯不上邊。

是我的武斷認定嗎?席琳克絲不是為了闖進黑洞而來的吧?

“噢,”正要搭上電梯時,她像是想到了似地說。“這裏應該有個房間能夠俯看‘烏佩歐瓦德尼亞’,對吧?”

“您是指了望室嗎?”

“對,就是那個。我才剛抵達,不過還是想靜下心來看一看。我來這裏的途中也從窗戶看了好幾眼,但是要專心駕駛,沒有時間好好觀看。”

專心駕駛——代表她果然是以手動駕駛的吧。我感到意外。我不認為人類能夠在沒有電腦協助的情況下,以每秒五萬公裏的速度在強大重力場的周圍盤旋,和太空站會合。

“那麽,我先帶您到了望室。”

連接各區域的中央電梯內,隻有三個按鈕,分別是R(居住區)、C(中央區)、O(觀測區)。我一按下O的按鈕,電梯馬上開始“上升”——隻是因為正在加速,所以感覺行進方向是“上”,實際上是朝黑洞落下。

“重力反轉,請小心。”

我提出警告,但好像沒有必要。席琳克絲已經倒立,將雙腿朝向行進方向。

隨著遠離中央區,潮汐力漸漸施加在身上,我們如今被按壓在變成“地板”、行進方向的那一麵牆上。下降四百六十公尺結束,抵達觀測區時,潮汐力變成接近1G。正要踏出電梯的席琳克絲稍微重心不穩。

“呼,”她一臉滑稽的表情掩蓋出糗。“好久沒遇到1G,真的有點吃力。”

那是當然的。若使用凱菲爾德推進器,由於它會對船上的所有原子施加同等的加速度,所以即使是以幾百G加速,船員也不會感到重力。從銀河係飛來這裏的期間,她肯定幾乎一個月以上都待在零重力的環境中。

各區域內的上下移動,必須改搭別台電梯。我們又下了三層樓,抵達了觀測區的底部——位於輻射屏蔽正上方的房間,那裏即是了望室。

那是一間一片漆黑的球狀房間。圓形地板鑲嵌直徑厚達六公尺的耐輻射玻璃,甜甜圈型的走道包圍它,像是在往井裏望。這是這個太空站內,唯一一個能夠以肉眼眺望“烏佩歐瓦德尼亞”的地方。為了避免妨礙觀測,除了照亮腳邊的綠色發光麵板之外,室內全無燈光。

“哇……”

席琳克絲跟所有其他來到這裏的潛者一樣,也從扶手探出身子,俯看玻璃窗,目光閃爍。

銀河傾瀉而下。

白光閃爍的巨大雲海,以每七十九秒一次的頻率,掠過漆黑的天空。隨著像瀑布般落下的銀河來到窗戶中央,銀河宛如衝刷岩石的河流般被撥到左右兩邊,閃閃發光打漩。那一瞬間,沒有半點光芒的“洞穴”會清楚浮現在銀河的中央——這個窗戶的正下方,就是“烏佩歐瓦德尼亞”。

外觀大小是飄浮在原地球空中的滿月的三二點五倍,約占視野的十七度。如果無法切身感受,可以試著想像前方六公尺處放著直徑一點八公尺的黑色圓盤。大約是這種大小。實際上更小。但是有著強大的重力扭曲光線,所以看起來像是透過凸透鏡的影像般被放大。背景的銀河扭曲,看起來像是被左右推開,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一旦銀河穿越背後,“洞穴”就會變得看不清楚。盡管如此,還是有小型紅色巨星和係外星雲會掠過,所以依然能夠知道重力來源在那裏。重力透鏡為了增強遠方的星光,有時候會在“洞穴”邊緣霍地綻放光芒,然後乳白色的銀河又流瀉下來,被撥開到左右兩邊,“洞穴”浮現……

“烏佩歐瓦德尼亞”的特別之處在於能夠在漆黑中以肉眼看見。除了“萬物之母”之外,大部分的黑洞都和它的名字相反,並不“黑”。因為灼熱氣體以甜甜圈狀包圍四周,形成的吸積盤光亮耀眼。如果接近的話,就會被輻射燒死。

據說“烏佩歐瓦德尼亞”在大約一百億年前和兩個球狀星團相撞而誕生。星球擦身而過時,一部分的星球會因重力而加速向外飛散,一部分的星球會失速墜入中心,反複衝撞,變成了黑洞。誕生之初,大概擁有直徑幾光日的濃密吸積盤,但是一百億年的期間內完全落下,目前其周圍的氣體稀薄,和真空差不了多少。換句話說,是非常安全的黑洞。

另一項特征是它的大小。質量是太陽的一萬一千三百倍,直徑是六萬七千八百公裏,在已知宇宙的黑洞當中,大小僅次於“萬物之母”。

表麵重力是一億三千三百萬G。但是,對於自由落下的太空船而言,重力本身不是問題。造成威脅的是潮汐力。若是一般的恒星級黑洞,由於潮汐力大,因此在到達黑洞表麵的老早之前,太空船就會被拉扯破碎,船員也會被撕裂成粉身碎骨。

潮汐力和離重心的距離三次方呈反比,所以愈大的黑洞,表麵的潮汐力愈小。以“烏佩歐瓦德尼亞”來說,表麵的潮汐力隻有每一公尺七點八G。

這種程度的潮汐力,若是堅固的太空船就不會被破壞,人類也能活著穿越黑洞表麵。

若是不旋轉的史瓦西黑洞,太空船會持續墜落到中心,在擁有無限重力的特異點被壓碎;然而若是會旋轉的克爾黑洞,理論上證明了隻要選擇適當的軌道,就能在不碰到特異點的情況下穿越其中心。理論上——太空船有可能能夠從愛因斯坦—羅森橋(所謂的蟲洞)鑽過,抵達位於其對麵的另一個宇宙。

這個可能性吸引了潛者。他們幾年會來一次,投身至黑洞表麵。然而,我看到的七十六艘太空船,全部在到達黑洞表麵之前被破壞。因為強度無法承受潮汐力。

“……好壯觀。”席琳克絲在黑暗中呢喃道。“從影像中看也很驚人,但是實物更驚人……”

我愈來愈不確定了。她是不是潛者呢?難道她來隻是為了參觀這一幕景象的嗎?人類的心理難以理解,難保世上不會有好奇的人,隻為了觀光而跨越七千光年而來。

後來,她屏息入迷地俯看了好一陣子,隨即低喃道:

“凝視海神的黑暗深淵,那是這世界盡頭的海角。許多夢想破滅、許多悲傷凝聚時……”

她抬頭看我。

“這是的韋恩·荀白克的詩。你知道嗎?”

“資料中有。一首源自〈烏佩歐瓦德尼亞〉之名的詩。”

“嗯。我真的覺得他是看到這幕景象而寫的詩。”

“我不太懂詩。我會寫散文,但是詩怎麽也寫不出來。”

“我也寫不出來。”席琳克絲苦笑。“不要為了那種事情自卑。”

“我沒有。許多事情人類做得到,而AI做不到是理所當然的。”

席琳克絲點了點頭。“那是AI做得到,而人類做不到的事。”

“您是指什麽?”

“像你這樣爽快地看開事情。人類不願承認天底下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即便已經證明了那是不可能的。”

“像是三等分角和證明上帝的存在嗎?”

“也包含在內。穿越黑洞表麵也是其一。大家都說是不可能的,可是……”

她俯看玻璃窗下方突然裂開的“洞穴”,以一臉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低聲說:

“我不認為不可能。我相信辦得到。”

人類應該會以“失望”形容我這時候感覺到的感覺。到頭來,她也是潛者啊。原來她和之前來的二百零六人一樣,都是受到錯誤的信念驅使啊……

我在心底期待,如果席琳克絲不是潛者就好了。那麽一來,我就不必看她喪生。

假如我是人類,目睹二百零六人死亡,說不定感情早已消耗殆盡,能夠平靜地接受第二百零七人的赴死。但是,我的感情沒有磨光。人類將我製造得完美無缺。沒有事情會使我精神失常,或者失去理智地大聲哭號。我既不會痛罵潛者們愚昧無知,也無法全力阻止他們。

我隻是覺得悲哀。

好久好久以前,當人類創造擁有感情的AI時,卻害怕AI造反。AI會不會隨機殺人?或者企圖征服人類?——我無法理解,人類為何會囿於那種無憑無據的被害妄想。說不定是受到了許多在那之前的虛構作品的影響。

人類認為必須規範AI的行為,於是討論是否該製定這種標準。

“第一條:AI不得傷害人類。”

“第一條補則:此外,不得放任危險程度升高而傷害人類。”

“第二條:AI必須遵從人類的命令。”

“第二條補則:但違反第一條者不在此限。”

“第三條:AI除非違反第一條及第二條,否則必須保護自己。”

其中,最受爭議的是第一條補則。“放任危險程度升高”這句話的範圍未免太過模糊。挑戰登山、格鬥技和賽車不“危險”嗎?喝酒的量超過多少才會視為“危險”呢?試圖衝進火災現場的消防隊員、等待執行死刑的凶犯、上戰場的士兵……AI必須保護所有這些人嗎?

結果,第一條補則被視為不切實際,不予采用。這時通過的“修訂三原則”,如今也是除了戰鬥機器人之外,大部分AI的行為準則。我們禁止殺害人類,但是沒有阻止人類自殺的義務。

當然,隻是可以不阻止,也有試著阻止的自由。然而,如果潛者說“不準阻止我”、“別管我”,我就得遵照第二條,不能采取進一步的行動。

嚴格來說,許多潛者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是“自殺”,大多數的人自以為會活著穿越黑洞表麵。他們對於“烏佩歐瓦德尼亞”抱持著奇怪的信念。他們認為,桃花源或天國就在黑洞對麵。

目前為止,最大的潛者集團在一百五十年前到來。一艘中古貨船上,載著四十名某宗教團體的成員。率領他們的教祖告訴我明顯錯誤的邏輯,像是“上帝不存在這個宇宙中”、“這代表上帝肯定在另一個宇宙”。他們確信自己再過不久就能謁見上帝,每個人的表情中充滿了希望。但是,他們的船在黑洞表麵前方八萬公裏就粉碎了。

我不曉得他們為何能夠相信那種毫無根據的話,若是“烏佩歐瓦德尼亞”的事,我比任何人類都清楚。毫無任何訊號從黑洞發出來。當然,沒有人知道對麵的宇宙長什麽模樣,究竟是不是適合生存的世界呢?縱然適合,也沒人能保證會是比這邊的宇宙更美好的世界。更何況沒有根據令人認為上帝(或者接近上帝的超智慧體)在那裏。

AI不會相信沒有根據的事。

極少人會純粹為了自殺而來。他們說:“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想嚐試以特殊的方法死亡。”但我認為,已經有許多人類以同樣的方法死亡,所以已經稱不上是“特殊的方法”。

我隻能束手無策地看著三白零六人死亡。

不,我沒有仔細確認所有人死亡。從毀壞的太空船被拋出來的潛者當中,說不定有人能夠承受潮汐力,在尚有一口氣時穿越黑洞表麵。但是人類無法長時間生存於真空中,所以結果是一樣的。

隨著接近黑洞表麵,時間流逝會變慢,他們的死亡倒數時間也會拉長。就潛者的角度來看,他們會在一瞬間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衝進黑洞,但是從外側來看,他們下墜的速度逐漸減緩,最後靜止不動,看起來像是黏在黑洞表麵(當然,‘看起來’是個比喻,無法確認位於黑洞表麵附近的物體如何,因為超越位於黑洞表麵外側的靜止極限當下,任何光線和電波都無法逃出來)。

說不定有幾名還活著的潛者、注定在幾秒後死亡的潛者,靜止黏在黑洞表麵。在無限延長的最後一瞬間,他們感覺到的是恐懼、歡喜,或者失望呢?我無從得知,也不想知道。

我不希望席琳克絲死。比起之前遇見的任何一名潛者,我更不希望她死。

為什麽呢?奇怪的是,我無法理解自己的心理。我感覺她身上有之前的二百零六人沒有的某種特質——某種令我強烈覺得她不該死的特質。

我引領席琳克絲到位於居住區的訪客專用套房。她在沐浴之後想要用餐,於是我端著餐點造訪她的房間。

“南瓜冷湯、鍾樓式海鮮沙拉、義式佛卡夏麵包、蘋果酒燉海鮮,甜點是木瓜起司燒。”我介紹菜色,低頭致意。“因為是冷凍食品,或許風味欠佳,敬請見諒。”

“哪裏。比我船上的保鮮食品好多了。菜色好豐盛。”

說完,她開始狼吞虎咽。大氣圈外人大多在零重力的環境中用餐,所以在重力下也不會注重餐桌禮儀。無論是沙拉或肉,她都用手抓來吃。

“這是最後一次吃像樣的餐點了。”她一麵啃義式佛卡夏麵包,一麵遺憾地說。“我得細嚼慢咽才行,接下來得吃好一陣子保鮮食品。”

“您有保鮮食品的存糧嗎?”

“還有十個月的量。這樣或許還算少,不曉得會在對麵漂流幾年。”她聳了聳肩。“欸,如果糧食不足的話,我打算尋找地球型星球采購。”

看來她似乎真的打算活著穿越到黑洞表麵的對麵。我把心一橫,試著拋出縈繞在心頭的問題。

“您認為成功的可能性有多高呢?”

“相當高。”她說,單手拿起湯盤,咕嚕咕嚕地把湯灌進喉嚨。

“但是,之前的七十六艘船——”

“都粉碎了。”她抹了抹嘴角的湯汁,咧嘴一笑。“我知道。你以為我會連那種基本的事都沒事先調查,就魯莽地冒險嗎?”

“之前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嗯。我看了記錄。每一個都是亂來。船體強度明顯不足。太空船的結構原本就是耐得住加速縱向壓縮和內側氣壓,但是抗拉扯強度並不高。如果施加一百G以上的潮汐力,會粉碎是理所當然的。”她錯愕地搖了搖頭。“失敗也是當然的。他們就像是飛進去送死。”

“您的意思是,您的船不一樣?”

“是的。‘阿雷托薩’的船身小,所以受到潮汐力的影響也小。船體也強化了。非但如此,凱菲爾德推進器也改良過,能夠控製重力子輻射的強度,在船前方和後方施加不同的加速度——你懂這個意思嗎?”

我馬上理解。“您的意思是,能夠以凱菲爾德推進器抵消潮汐力,是嗎?”

如果減少船前端的加速度,增加船後端的加速度,理論上就能夠對抗拉扯船體的潮汐力。

“其實,無法百分之百抵消。衝進黑洞表麵的那一瞬間仍會受到衝擊。可是模擬結果顯示,船體能夠充分承受。”

那應該是真的。我已經檢查了栓在停靠站中的“阿雷托薩”,確定那不是挪用中古貨或大量生產品,而是極度客製化的運動船,肯定花了幾千萬史卡拉建造。席琳克絲年紀輕輕,我不曉得她是從哪裏籌措到那麽大筆的錢,但如果真有她所說的性能,確實有可能在船體不粉碎的情況下,穿越黑洞表麵。

“可是,還有其他阻礙。譬如黑洞的周圍因為重力而聚集了小宇宙塵,所以可能和它衝撞……”

“我也計算了這個機率。衝撞率低於百分之零點一。”

“如果衝進去的角度稍微偏差的話……”

“這我也徹底練習了。”她不耐煩地說。“伊莉,我告訴你。我不會毫不準備就挑戰冒險。我搜集了所有能夠弄到手的資料,在虛擬空間重現‘烏佩歐瓦德尼亞’周圍的時空結構,反複了幾百次衝進去的模擬。我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自信會成功,所以才來到了這裏。”

我大吃一驚。第一次有潛者做了那麽周全的準備,而有人類使用我傳輸的資料也令我感到意外。

“可是,模擬和現實不一樣。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

“欸,說不定會發生某種偶發事件。但是,我能夠應付。畢竟我是席琳克絲·杜菲。”

她驕傲地說出這個名字。

“我並不認為我高估了自己。你別看我這樣,就駕駛太空船而言,我的技術相當好。如果我辦不到的話,大概也沒有人辦得到了。l

那八成也是真的。我已經見識過了她駕駛船的技術,確實有一套。

“可是——”

我動怒了,並且對於自己動怒感到驚訝。我沒想到自己會有這種感情。

我無論如何都想讓她改變心意。我希望她不要做出有勇無謀的事。

“就算能夠平安無事地穿越黑洞表麵,也不曉得對麵的宇宙是否適合生存。因為物理法則可能不同,所以說不定抵達的那一瞬間就會沒命。”

“你知道馬裏拿弗卡教授的理論嗎?他說,除非物理法則一致,否則愛因斯坦—羅森橋不可能存在。換句話說,我們能夠推測對麵的宇宙的物理法則和這邊一樣,宇宙的模樣也差不了多少。”

“那不過是個理論,沒有被證明。”

“可是也沒有被人反證,大多數的物理學家都支持這項理論。l

“再說,無法預測出口在哪裏,說不定會出現在活絡的似星體中心。”

“幾乎沒有那種可能性。”她一笑置之。“那和遇見上帝的機率差不多。”

我無計可施。席琳克絲好像真的徹底調查了“烏佩歐瓦德尼亞”和時空物理學。她是之前的潛者中沒有過的類型。

在此同時,另一個疑問盤據我腦海。她似乎不相信黑洞表麵的對麵有桃花源或上帝。既然如此,她為何試圖闖入“烏佩歐瓦德尼亞”呢?

“為什麽?”我拋出疑問。“您為什麽要挑戰那種危險的事呢?”

席琳克絲忽然停下了用餐的手。我覺得,她的側臉好像帶有一抹淡淡的憂愁。

“你知道有一個紀錄片係列叫做‘席琳克絲·杜菲充滿危險的宇宙冒險’嗎?在四十二個星球,總計賣出了二十億片。”

“抱歉。恕我孤陋寡聞。”

“那是造假的。”她啐道。“穿越獵戶星雲的中心地帶、在白色矮星的表麵探測飛行、走遍密林星球未經開墾的叢林……全部都是工作人員全部事先準備好的,哪有什麽危險。我隻是順著那些人事先穿越的路線而已。連半路上會發生的問題,都是劇本裏麵有的,全部都套好招。我從小就一直在做那種事情……

“最差勁的是一年半前拍攝的《鑽過參宿四的火焰橋》,以每秒三百公裏的速度,鑽過熊熊燃燒的日珥拱橋。我幹勁十足,也經過多次模擬。可是,工作人員計算出危險率是百分之一點五,我父親便猶豫不前。我要求他讓我放手去做,但是他不答應。父親在家族中的權威極大,結果最後發射了無人的太空船,而我隻是在駕駛艙的機組內,假裝感覺熱而已……”

席琳克絲用力捏爛手中的河豚肉。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受那種屈辱。”

“令尊大概是擔心您的安危。”

“不是。對於杜菲家而言,一年賺好幾十億史卡拉的我,可能死亡的機率高達百分之一點五才是問題所在。如果危險率超過百分之一,就會被視為太危險。

“從前並非如此。宇宙開拓時代的杜菲家,經常勇敢地挑戰生還率不到八成的任務。如今那種挑戰精神蕩然無存。隻是死抓著過去的名聲不放,量產虛假的冒險故事斂財。”

“大概是因為那種時代已成往事了吧。”

“是啊。那種時代已經過去了。”

接著,她將手伸向鍾樓式海鮮沙拉,拎起海草,仔細端詳。

“你知道嗎?三個月前,鍾樓沉沒了。”

星球上的所有居民將大腦與機器連接,拒絕和現實的宇宙接觸,選擇在擬真的世界中度過一生,大氣圈外人以“沉沒”形容這種行為。

“我出生之後,這是第七個——從前大氣圈外人開拓的星球當中,已經有將近三分之一沉沒了。即使再怎麽熱情如火地開拓新天地,過了幾個世紀,所有地上人也都會選擇逃避現實。

“不隻是地上人。就連大氣圈外人也喪失了熱情。所有人類進入了停滯期。我的紀錄片就是典型的例子。創造壓根不存在的‘冒險’,使人們看見夢想——我父親瞧不起沉沒在幻想世界中的地上人,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和電子性的擬真是半斤八兩。”

我也察覺到了,如今的人類文明沒有活力。危險消失,變得富裕的同時,人類也喪失了生存的意願,所以潛者也增加了。雖然對於這個世界感到絕望,但是也討厭靠擬真逃避的人類,前來向另一個宇宙尋求生存意義。

“所以您想進行真正的冒險嗎?”我問。“因為您想反抗時代的潮流?”

“或者應該說是,我想過和這種時代毫無瓜葛的生活方式。人類根本不重要。我的人生並不是為了製作虛假的紀錄片,取樂大眾而活——我深切地這麽覺得。

“從此之後,我花了一年多策劃這個計劃,搜集資料,偷偷地累積模擬經驗。我以挑戰中性子星深測飛行最低高度紀錄的名目,建造了能夠承受潮汐力的‘阿雷托薩’。船體完成,也累積了飛行測試,確定確實辦得到之後,我離家出走來到這裏。”

“您的家人應該會擔心吧。”

“大概吧。”她笑道。“可是,‘阿雷托薩’的前置引擎驅動是宇宙第一快。等他們意識到我的目的地是‘烏佩歐瓦德尼亞’,即使派人追上來也來不及。追兵要好幾天後才會抵達這個太空站,而我老早潛入了。”

“可是,您沒有方法知道您穿越了黑洞表麵。”我不肯罷休。“即使您成功了,也沒有人會知道。”

“那樣就好。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特地選擇這項冒險的。”

“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受夠了為了別人的冒險,沒有人會知道的冒險,即使成功也無法獲得任何人讚賞的冒險。我的目的不是賺錢或讚賞,而是純粹的冒險——那就是我的希望,你懂嗎?這是我的、隻為了我自己的冒險。隻要你知道我成功了,那就夠了。”

我試圖理解她的邏輯。就理論而言沒有錯——但是,我覺得有一點無法接受。

“您在對麵的宇宙要做什麽?”

“姑且先探險看看。作為燃料的水大概到處都能補充,而且我打算去能到的地方看看。如果‘阿雷托薩’壞掉……欸,到時就完蛋了吧。”

“您要獨自一人徘徊在未知的宇宙中好幾年嗎?”

“我的單獨飛行最高紀錄是一千八百小時。我習慣了孤獨。”

“您遲早會死唷。”

“人類遲早總會死。”

“沒有任何人知道也無所謂?”

“遺體沒有被人發現的大氣圈外人多得是。”

“您不會寂寞嗎?”

“我想沒有你寂寞。”

我的心情有些動搖。“我和人類不一樣,不會感到寂寞。”

“是嗎?可是,你並不怎麽在意這一點,對吧?”

“即使沒有半個能夠相愛的人,您也不在乎嗎?”

“這個嘛……”

席琳克絲頓了一下,忽然麵露看似悲傷的笑容。

“人類有各種生活方式。遇見優秀的男性,相愛結婚,生下孩子……當然,我也不否定那種生活方式。可是,我應該也可以選擇其他生活方式……

“選擇某一種生活方式,意謂著舍棄其他生活方式。我認為,即使我幹脆地舍棄冒險,結婚擁有家庭,也會得到一定程度的幸福。可是在人生的過渡期,我一定會忽然想起沒有選擇的另一條路,而難過地落淚。

“這條路也是一樣。你說得沒錯,孤伶伶一個人徘徊在陌生的宇宙中,不可能不寂寞,肯定非常寂寞。我想,我一定會因為寂寞而哭泣。”

“即使這樣,您還是要去嗎?”

“我要去。”她語氣堅定地說。“我認為,人生就像是黑洞,不曉得前方有什麽,前進了就不能後退。盡管如此,有時候還是非前進不可……”

她突然笑了出來。

“抱歉,說這種自以為是的話。明明你比我年長許多。”

“年齡並不重要。”

是啊,年齡並不重要。我從這個大概年紀不到我十分之一的人類身上,獲得了在這之前長期思索卻無法獲得的知見。

若從一般道德來說,席琳克絲接下來正要做的事會被視為“自殺行為”。但是,她主張那是“另一種生活方式”。她不是為了逃避現實而前往黑洞表麵的對麵。她是為了麵對另一個現實而前往。

不知不覺間,我喪失了阻止席琳克絲的意願。盡管連自己也感到意外,但我開始覺得她的計劃會成功。

當然,即使成功了,我也無從得知。但是,希望她成功有錯嗎?

兩天後。

席琳克絲維修完太空船,也獲得了充分的休養,宣告她終於要潛入黑洞了。

“要是追兵到來可就糟了。”

她站在“阿雷托薩”前麵,對我伸出手。

“謝謝,受到你多方的照顧。再會了。”

我沒有反握她的手。這兩天,我思考了席琳克絲說的話,思考該怎麽接受從她身上獲得的新概念。

“怎麽了?”

因為我沒有反握她的手,她偏頭不解。我索性說:

“有一件事要拜托您。”

“拜托我?你有事要拜托我?”

“是的。我檢查了您的船,電腦中沒有設定擬人格的程式吧?”

“嗯。我覺得船會說話很煩人……”

“能不能請您下載我的複本呢?”

席琳克絲瞠目結舌。

“可是,這……”

“並不違反第二條。我的原始程式會留在這裏,因為我要繼續執行人類吩咐的觀測任務。但根據您的說法來看,我認為成功率極高,而且我的複本被破壞的可能性很低,所以,也不會違反第三條。當然,如果您拒絕的話,我就不會執行複製。”

“可是……”

“我會砍掉不必要的檔案。因為容量不怎麽大,所以我想不會對‘阿雷托薩’的電腦造成負擔。”

“不,那倒是無妨……”她搔搔頭,狐疑地盯著我。“你的動機是什麽?好奇?冒險精神?或者純粹是厭倦了單調的工作?”

我困惑了。因為我也無法妥善說明自己的動機。若是真要說明,應該是“因為我認為,這說不定是超越目前的我的契機”或者“因為我想填補內心的空白”——不,兩者都不太對。

“因為我想排遺您的寂寞——這個理由不行嗎?”

席琳克絲以認真的眼神注視我。我心想,她說不定會拒絕。

“不行嗎?”我央求地說。“和會說話的AI一起旅行,很煩人嗎?”

“不,”她的表情倏地亮了起來。“或許那樣也好。好吧,伊莉,我帶你去。”

我低頭致謝。“謝謝您。”

於是“阿雷托薩”搭載我的複本,在席琳克絲的駕駛之下,潛入了“烏佩歐瓦德尼亞”。

潛入本身僅僅幾秒就結束,一點也不戲劇性,視覺上也不刺激。我觀測順著準確的螺旋軌道下墜的“阿雷托薩”到最後一刻。它一開始因為重力而加速,但是隨著深深落入黑洞重力場,漸漸出現了時間延遲的效應。在距離黑洞表麵大約七公裏處,落下速度達到秒速十一萬五千公裏,接下來像是刹車似地變慢,在高度一萬公裏變成秒速六萬公裏,在高度一千公裏變成秒速八千六百公裏……隨著速度變慢,船發送出來的脈衝也急速變慢,波長也變長,終於,超過了我的觀測能力。

跨越靜止極限的當下,我追丟了“阿雷托薩”。然而,它好像沒有粉碎,發送的資料到最後一刻都正常。

我心想,“阿雷托薩”肯定穿越了黑洞表麵。

當然,我無法證明。它有可能在我追丟之後就粉碎了;也有可能對麵的宇宙充滿高熱和輻射,席琳克絲在抵達的那一瞬間就死了。

但是,我不願相信那種事。

我認為席琳克絲一定存活了下來,正在未知的宇宙中旅行。說不定她有時會因為寂寞而哭泣。說不定我的複本會成為她的說話對象,排遺她的孤單。但願她不嫌“煩”就好。

今天,我也啟動人型機器人,外出眺望宇宙。

我依然無法理解原地球詩人的心境,然而,我覺得遠方閃爍的乳白色銀河,以及眺望銀河的我的心中,仿佛產生了某種變化。

我沒有被設定孤獨或空虛的程式。盡管如此,自己一個人在太空中的感覺——心中少了什麽這種切身的感覺,好像比之前更強烈了。我總覺得席琳克絲的離去,使我理解了人類所說的孤獨。那或許是錯覺。可是,我寧可相信那不是錯覺。

我心想:也許哪一天,我也能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