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無限的恐懼

第一卷 4. 無限的恐懼

汙水的水流比想象的還深還急,眼前還漂著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漂流物,有時還會黏在蛙鏡上,遮住視線。

四周彌漫著從未聞過的異樣臭味,腐臭中還混雜著黏稠的甜味與刺激性的臭味。

在褐色的汙水裏,連要追隨遊在前頭的老鼠的身影都很困難,最痛苦的是難以呼吸,連自己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胸口則是絞痛不已。

老鼠輕鬆地漂向旁邊,指了指牆壁上的轉輪。

紫苑伸手抓住轉輪,跟老鼠一起用力轉動它,牆上突然出現一個圓圓的洞。

無法呼吸,已經到了極限,意識愈來愈模糊。

下一個瞬間,他被吸入洞內,隨水漂流,往上衝,然後被丟了出去。

『哇!』

紫苑的身體用力衝撞到了什麽,他覺得全身一陣麻痹,直達腳趾。但是濕布貼住了臉,無法呼吸的痛苦消失了。

可以呼吸了,他才剛鬆一口氣,就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而且想吐,嘴巴整個黏住。紫苑扯掉蛙鏡,閉上眼睛,就這樣無法動彈。

『還沒到小朋友的上床時間喔!』

這麽說的老鼠也是氣喘籲籲。

紫苑一張開眼,看見了**的水泥牆。

『這裏是……?』

『下水道,二十世紀的遺產,不,在也仍充分被利用中。』

老鼠左右甩甩濕答答的頭發,水滴濺得四處都是。

『當汙水超過一定限量的時候,剛才的水門就會全部被打開,利用這個下水道將汙水排放出去。』

『汙水?沒經過處理就排放出去嗎?』

『沒錯,你心愛的都市有時候也會做這種事。』

『會排放到哪裏去?』

『西區。』

『怎麽會這樣……怎麽可以排放未經處理的汙水……』

紫苑啞口無言。

這時候,老鼠站了起來。

『西區並不屬於NO.6的範圍內,隻不過是個野外之地罷了。那些人隻把那裏當作NO.6的垃圾場而已。』

『那些人?』

老鼠凝視著前方,一動也不動。

他看著前方的排水孔,剛才他們和汙水一起被衝出來的地方,汙水仍然細細地流出,滴在水泥地上。

『走了。』

撿起腳邊的小老鼠,老鼠背著紫苑開始往前走。

紫苑急忙站起來,雖然還是想吐,但是腳總算可以用力了。

還有餘力,充分有餘力,沒有問題的!紫苑鼓勵著自己。

負責在水中帶路的小老鼠正站在老鼠的肩膀上,吱吱地發出可愛的聲音。

『啊!』

紫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好像有點怪怪的,脖子根部有一部分沒有感覺。

他一摸,發現脖子上長了一顆痘子大小的水痘,他覺得不太舒服,輕輕地抓了抓,一陣冷風吹過他的身體,讓他覺得心髒都收縮了。

這個動作,搔抓脖子的動作,好像誰也做過。

『山勢先生。』

紫苑腦海裏鮮明地浮現一邊跑咖啡、一邊講話,又不斷抓脖子的山勢。

『我該不會也……』

老鼠回頭問:『怎麽了?』

『沒事。』

『該不會要跟我哭訴說走不動了吧?』

『我還覺得運動量不足呢!你需不需要我背你啊?』

『多謝啦。』

小老鼠吱吱叫著。

紫苑走到老鼠旁邊。

想太多了,隻不過是個水泡而已嘛,沒必要在意,手臂上的擦傷跟身上的瘀青還比較嚴重呢。

是水泡,隻是一個小小的水泡而已……紫苑心想。

『怎麽一臉嚴肅?怎麽了?開始想媽媽了嗎?』

『媽……老鼠,你連絡得上我母親嗎?』

『沒辦法。』

『別回答得那麽幹脆啦。』

『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嗎?現在你家裏,大概連垃圾桶裏都被治安局監視了吧。除了心電感應之外,大概無法跟你母親連絡上了。』

『說得也是。』

——媽,對不起。

我現在也隻能夠向妳說對不起。

——我沒事,我還活著……

請妳不要歎息,也請妳不要悲傷。

『無聊。』

老鼠吐出這樣一句話來。

『無聊?什麽東西?』

『你啊,真是無聊。』

紫苑第一次麵對麵被老鼠這麽明明白白地痛罵。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說你背負了太多無聊的東西,還拿來當成寶。』

老鼠瞇著眼睛凝視著紫苑,一種尖銳、近乎敵意的眼神。

才要追問是什麽意思時,老鼠突然開始攀爬起牆壁。

仔細一看,牆壁上有一座生鏽的鐵製樓梯。

爬到上麵,便看見夕陽染紅的天邊。

他們走到了地麵。

天空被染成了鮮豔的夕陽色彩,周圍籠罩著冰冷的空氣。

這裏似乎是西區的入口,遠遠地可以看見NO.6的外牆反射著夕陽的光輝。

西區是一片低漥地,所以必須仰望著NO.6。

光輝的牆壁籠罩著一座美麗的巨型都市,甚至彌漫著一種莊嚴的氣氛。

老鼠朝著那片牆壁的反方向走,穿過一片稀疏的雜木林,就看到一間似乎快要倒塌的廢屋,屋裏冒著炊煙,也聽得見人聲。

『有人住在那裏麵嗎?』

『有好幾個人。』

廢屋之外,還有幾間棚屋。

『這邊。』

那裏也有廢屋,那間廢屋原本好像是一間倉庫,所以相當寬敞,不過有一半已經腐朽崩塌了。

『要再潛入地底下了。』

老鼠推了推牆壁的一部分,牆壁便無聲地往旁邊移動。

紫苑看到了跟下水道一樣**的水泥樓梯。

小老鼠跑下去了。樓梯下方有一扇門,門裏一片黑暗。

紫苑聽到喀的一聲,燈便亮了。他嚇得呆站在原地。

書本堆積如山,不,應該說是房間裏幾乎被書給淹沒了。

『這些……是書嗎?』

『它們看起來像食物嗎?』

『我第一次看到這麽多書。』

『你隻在電子書上麵看過文字吧?』

『嗯,不,沒那回事……隻是,沒看過這麽多書。』

『我想你沒看過莫裏哀或莎士比亞的作品,也不知道中國的古典文學和阿茲堤克的神話吧?』

『嗯。』

紫苑老實地點頭,他已經被震撼住了。

『那你知道什麽?』

老鼠撥了撥濕頭發這麽問。

『什麽?』

『你學了什麽?除了有體係的知識、先進的技術,以及解讀專業論文的方法之外,你到底學了什麽?』

『很多。』

『譬如說?』

『烘焙麵包的方法、泡咖啡的方法、清掃公園、也潛過汙水……』

『當自己認為是好朋友的女孩子向你求愛的時候,你也知道如何拒絕,雖然拒絕得不怎麽高明就是了。』

紫苑抬起下巴瞪著那一雙灰色的眼眸。

『你如果有時間嘲笑我的話,能不能讓我先洗澡?』

『當然是我先洗。』

『別生氣唷。』

老鼠從書本中抽出一條毛巾丟給紫苑。

『我想說的是,你比四年前進步多了,除了泡可可亞的方法之外,還學會了不少有用的東西。』

『謝謝你的誇獎。』

『就說別生氣了啊。』

老鼠的身影消失在成山的書堆中,紫苑馬上聽到淋浴的聲音。

他環顧四周,四麵全都是書櫃,櫃子上塞滿了書,看起來並沒有分類,到處塞滿了大小不一的書籍,看起來就像擁擠的車站一樣,有熱鬧滾滾的感覺。

原本應該是綠色的破舊地毯上,也堆了高高的書,中間有一張被書包圍的床,沒有窗戶,也沒有廚房,幾乎看不到可以算是家具的東西。

吱吱。

書上有一隻老鼠在叫著。

紫苑順手拿起那本書翻開來,就聞到了淡淡的紙張味道。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聞過這樣的味道。

坐在柔軟又溫暖的東西上麵……

記憶很模糊,他記不太起來。

小老鼠爬到他的肩膀上,擺動著胡須,不斷地叫著。

『想要我念嗎?』

吱吱。

書裏夾著一張書簽,紫苑翻開那一頁,開口朗讀。

『這裏還有一股血腥味呢!把所有的阿拉伯香料都用上,這隻小手卻再也香不起來了。唉~!唉~!唉~!

『這歎息多沉重啊!她的心靈多淒苦啊!就算賜與我再高的地位,我都不想讓自己的心靈如此地沉重!』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紫苑的腳邊多了一隻小老鼠,一隻有著葡萄色可愛眼睛的小老鼠。

站在書上的茶褐色小老鼠似乎在催促紫苑繼續念下去,不斷上下地擺動著頭。

『快回到寢室,快點,快點。有人來敲門了。來吧,把你的手給我。既然都已經做了,就無法回頭了。快點回到寢室吧,快點。』

紫苑感覺到有人,一回頭,脖子上掛著毛巾的老鼠正向他深深一鞠躬。

『陛下,請沐浴,民要換洗的衣服已經幫您準備好了。』

『老鼠,這本書是?』

『莎士比亞的《馬克白》。』

『這裏的書全都是古典文學嗎?』

『不是的,陛下。也有您喜歡的生態學入門書及科學雜誌。』

『這全都是你的書?』

『又要提一大堆問題?等一下給你吃飯,快去洗澡吧。』

老鼠不轉頭,也不再理會紫苑。

淋浴的設備很老舊,溫度調節也怪怪的,忽冷忽熱,但是很舒服,紫苑已經好久沒這麽舒服地洗澡了,脖子上的搔癢感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我還活著,我得救了。

淋著溫水,紫苑這麽想著,明天的事情誰也不知道,但是現在自己還活著,還能夠洗澡。

——還沒跟他道謝。

他救了我,舍命救我,但我現在才發現,我竟然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過。

當紫苑洗好澡出來之後,小老鼠馬上靠了過來。

『牠似乎非常喜歡聽你念書喔。』

老鼠在小小的暖爐上攪動著鍋子,鍋子裏冒著煙,光是這樣,就讓屋內彌漫著溫暖的氣氛。

『啊!』

他想起來了,想起為什麽剛才翻開書的時候,會感覺到溫暖及懷念了。

『你幹嘛啊?想嚇死人啊。』

『我想起來了,很久很久以前,我母親也念過書給我聽。』

『《馬克白》嗎?』

『怎麽可能!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坐在我母親的腿上,聽她念書給我聽過。』

是什麽故事呢?

母親慢慢地翻頁,語調忽高忽低、忽強忽弱,在耳邊回響,有母親的體溫以及紙張的味道。

『你會被擊垮。』

老鼠的嘴裏吐出冰冷的聲音。

『你說什麽?』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你背負太多無聊的東西了,終有一天會被擊垮的,徹徹底底地被擊垮。』

『無聊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回憶、懷念曾是NO.6市民時的事情、舒適的生活、太看得起自己的能力、認為自己是被選中的人選、自尊心……很多很多。最嚴重的是母親,你有戀母情結嗎?你太在乎你的母親了,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你大概不久之後,就會跟我說要回NO.6去看你媽了吧。』

『想念母親是很要不得的事情嗎?我當然知道自己目前的處境,也知道無法跟母親連絡,但是我要怎麽想,是我的自由吧?你沒必要過問。』

『丟掉!』

老鼠的語氣比剛才更冷漠,聽起來就像金屬發出來的聲音。

『丟掉你那些回憶!』

『為什麽?』

『因為太危險了。』

『危險?回憶會危險?』

『你剛才丟掉ID市民卡,因為它會為你帶來危險。對他人的思念也是一樣,你會被它拖累、被它牽絆,總有一天會被逼到危險地帶。不管是媽媽、爸爸,還是奶奶,他們都是外人,你沒有餘力去思念外人,光要想辦法讓自己活下去,就夠你費盡心思的了。』

『所以必須全部舍棄?』

『對!你必須斬斷到今天為止背負的所有東西。』

紫苑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頭,往老鼠的方向靠近一步。

『那你自己呢?』

『嗯?』

『你為什麽要對身為外人的我伸出援手?還專程跑到危險地帶來救我……你說的話跟做的事互相矛盾。』

『你這個人真的很討厭耶。如果覺得我救了你的話,對我說話是不是應該客氣一點?』

老鼠抓住紫苑的衣領,一把將他壓在書櫃上。

『我欠你一份情。』

老鼠低沉的聲音在紫苑的耳邊輕聲地說。

『四年前你救了我,我隻是要還你人情罷了,如此而已。』

『那麽已經足夠了,足夠到可以找零了。』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試圖想要讓他放手,但是,老鼠堅硬紮實的肌肉不管紫苑再怎麽用力,仍然一動也不動。

『放手。』

『你自己想辦法讓我放手阿,大少爺。』

『我會咬你得鼻子喔!』

紫苑哢哢哢地發出聲音。

逮到機會了,他從後麵一把勒住老鼠的脖子。

『咬敵人的鼻子是我最拿手的絕活了。』

『什麽?不會吧!等一下,這樣犯規。』

『我好像忘了跟你說了,這四年也讓我學會了如何跟人打架。』

『住手,咬人是最爛的方法了。啊!』

兩人糾纏在一起,倒向了書堆。

大量的書打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好痛,真倒黴,被百科全書打到了……紫苑,你還好吧?』

『嗯……這是什麽?《除馬那爾的預言者的秘密》(Book of Chilam Balam of Chumayel)?』

『瑪雅的聖書……講神與人的故事。我想你不會有興趣的。』

老鼠一邊堆著書,一邊微笑地這麽說。

『你幹嘛這種語氣?』

『我說的是實話啊。你曾經對人類啊、神話啊,還是童話故事之類的東西感到興趣過嗎?』

人類?神話?童話故事?

紫苑沒想過,因為沒有想的必要。

紫苑環顧四周,吸了一口溫暖的空氣。

這裏有自己未知的世界,今後自己會在這個世界裏看見什麽、聽見什麽、知道什麽,又將會思考些什麽呢?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很興奮。

雖然隻是一瞬間,但是心卻如同第一次看見海的時候一樣,非常興奮。

他不好意思讓老鼠看見他現在的表情,於是蹲下來,撿起腳邊的書。

『這本呢?』

『赫塞詩集。

『心啊,你,受到驚嚇的鳥兒啊。

『我必須每天不停地詢問你。

『在如此動蕩的日子裏,

『和平和時才會降臨?安逸何時才會降臨呢?

『你知道他嗎?』

『不知道。』

『我猜也是。』

『那你還問我!』

『如果你不知道,就記起來吧。』

『這不是無聊的東西嗎?』

『這會有用的,總有一天。喏,你的湯。』

老鼠突然嚇了一大跳,睜大著眼睛。

『老鼠,你怎麽了?』

『紫苑,你的手……』

『怎麽了?』

『你的手……什麽時候長了那麽多斑點?』

紫苑的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附近,露出的手腕上布滿了幾近黑色的斑點。

剛才洗澡的時候並沒有,他確定沒有看到。

『這是什麽?怎麽會這樣?』

紫苑驚叫了一聲,在同時,劇烈的疼痛襲擊他的頭。

『紫苑!』

劇烈的疼痛就如同海浪一般,如海浪般退去又再度襲來,他的手指開始僵硬,腳也**了起來。

『紫苑,你忍耐一點,我去找醫生。』

紫苑奮力伸長自己僵硬的手,抓住老鼠的衣服。

來不及了,叫醫生來也沒有用。

『我該怎麽做?紫苑,我該怎麽幫你?』

『脖子……』

『脖子?』

『切開……脖子上的水泡……』

『我沒有麻醉藥。』

『不需要……快……』

紫苑的意識愈來愈模糊。

他知道有人抱起了自己。

絕對不能失去意識,不然一定會就這樣失去生命。

他沒有根據,但就是這麽覺得。

激烈疼痛退去後的腦海裏,浮現了倒在地上、馬上就一動也不動的山勢。

——山勢先生並沒有痛苦。

他並沒有痛苦倒在地上翻滾,隻是立刻老去,如同朽木般倒下、死亡。

我的症狀不一樣,也許我能得救……

燒得火紅的針刺進腦袋裏,有好多根從不同的方向刺進來。

未曾有過的疼痛讓身體哀號著,連自己的吶喊都變成了灼熱的針,刺進心裏。冒汗、想吐,嘴裏都是血和胃液,不由自主地從嘴角流出來。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完全沒有想要得救,或是想要死了算了的想法,隻是想從這樣的痛苦中解脫,無法睜開眼睛也無所謂,無法活下去也無所謂,我對那些都不抱期待,隻要讓我從痛苦中解脫就好……

好像有人拉著我後腦勺的頭發,試圖要把我拉進黑暗中。

我鬆了一口氣,隻要跟著他走就可以了,我就能解脫了,就能好好睡一覺了。

有人灌了我一嘴苦澀黏稠的**,好燙的**,直接從食道流下去。

在這同時,我的意識從黑暗中清醒了,表示我被拉回痛苦的深淵了。

『張開你的眼睛!』

我看到一雙灰色的眼睛。

『老鼠……夠了……讓我去吧……。』

臉頰被打了一巴掌。

『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這麽輕易讓你走,給我喝下去!』

老鼠強灌了我濃稠的綠色**。

黑暗出現曙光,一陣陣疼痛感襲向我的腦袋。

哢哩哢哩哢哩……

哢哩哢哩……

是幻聽嗎?

我聽到了聲音,是腦袋活生生被吞噬的聲音。

有無數的黑色小蟲子爬在我的腦袋裏,哢哩哢哩地吃著我的腦。

牠們在吃,正在吃。

這是幻覺嗎?還是……

好痛,我無法忍耐,而且好恐怖。

我發出了撕裂般的哀號聲。

『這樣就對了,叫吧,不要放棄,你才十六歲,現在就放棄太早了。』

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好沉重,彷佛被綁上了鉛塊,還有一種壓迫感,然而痛苦減輕了。

『叫吧,保持你的意識,我要割開來了。』

老鼠的手上拿著銀色的手術刀。

『我沒電子手術刀那種先進的東西,你不要動喔。』

也許是因為劇烈的疼痛,感官已經麻痹掉一半的關係,或者是因為體內的力氣都消失了,紫苑一動也不動,是動不了。

書上有三隻小老鼠並排坐著。

上方的牆壁掛著一個圓型時鍾,是電子時鍾,答答答地發出聲音。

紫苑第一次聽到時間消逝的聲音,一分一秒地過去,時間慢慢流逝,曖昧又緩慢地流逝。

眼前的世界朦朦朧朧,看不太清楚。

他覺得臉頰溫熱,是眼淚,流過了嘴唇,熱熱地染上床單。

『結束了。』

老鼠深深吐了一口氣。

鏘的想起得聲音,大概是手術刀掉在地板上的聲音吧。

『沒出什麽血。你覺得痛嗎?』

『不痛……隻是很想睡覺。』

『還不行,你再忍耐一下。』

老鼠的聲音愈來愈遠,紫苑的耳朵裏隻剩下時鍾答答的聲音。

『紫苑。』

有人搖他。

『我叫你睜開眼睛!再忍耐一下就好,求求你,睜開眼睛。』

好吵,真的好吵,再一下到底是多久?

『你別太過分了!讓我這麽辛苦,你卻如此輕易就要放棄?紫苑,你聽到我說話了嗎?你嗎會很傷心喔。還有那個女孩子,那個叫做沙布的女孩子該怎麽辦?你跟女孩上過床嗎?居然還拒絕女孩子的邀請!』

好吵,你別再說了,吵死人了……

『你什麽都不知道,不會**,不知道書名,連打架的方法也不會,怎麽可以不活下去呢!紫苑!睜開你的眼睛!』

紫苑張開眼睛,他看到八隻眼睛,兩隻灰色的眼睛是人類的,六隻葡萄色的眼睛是小老鼠的。

『這樣就對了,乖孩子,我待會給你糖吃。』

『老鼠……』

『怎麽了?』

『名字……你還沒告訴我名字。』

『我的名字嗎?』

『真正的……名字……』

『你看,又多了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了。等你康複後我就告訴你,快點康複吧。』

紫苑被灌了好幾次苦澀的藥汁,昏昏沉沉地入睡時,又被叫起來,一次又一次,彷佛無窮無盡的感覺。

發燒、因高燒而全身是汗、不斷嘔吐,身體內的水分也好像都被榨幹了一樣。

『水……』

他不斷地要求喝水,每次都有冰冷的水流入他的喉嚨。

『好喝。』

『當然啊,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吧。』

老鼠的手輕輕地撥弄著紫苑的頭發。

『已經沒問題了,你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

『我可以睡了嗎?』

『可以了,已經過了危險期了,你戰勝了,真勇敢。』

撥弄頭發的手指和聲音的語調都很溫柔,這讓紫苑整個人都沉浸在安全感裏,他閉上眼睛,一下子就入睡了。

老鼠一邊摸著紫苑的頭發,一邊探著他沉睡的氣息,雖然有點微弱,但是卻很穩定,一點也沒有紊亂的情況。

——渡過危險期了。

他真是勇敢,這是老鼠的真心話,不是應酬話,也不是鼓勵,他真的覺得紫苑的生命力好強,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他有如此強韌的生命力。

看著紫苑極度疲憊、衰弱,但是卻實實在在地呼吸著的睡容,老鼠發現自己也非常疲憊。不是肉體上的疲憊,而是精神上的疲憊。

他完全無法理解剛才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有一種讓血液蠢蠢欲動的布安侵蝕著他的神經。

——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被稱為神聖都市的NO.6內部,似乎發生了什麽事情。超乎人類想象的某種東西誕生了,而且確實地進行中。

老鼠從櫃子裏拿出培養皿,裏麵放著切開紫苑的水泡時,從皮膚底下采取出來的東西。

——實在難以置信。

這世界有時候會發生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現實總是簡簡單單地背叛人類,將人的一生拉往無法預測的方向,有時候還會設下陷阱害人。那甚至可能是殘酷、荒唐又滑稽的情況。

現實是無法相信的,發生什麽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老鼠非常清楚這一點,可是,這樣的現實仍讓他畏懼。

這種事情真的可能發生嗎?

不,真的發生了,無庸置疑地發生了,他無法視而不見。

老鼠走回床邊。

再一次輕輕地觸摸紫苑的頭發。

——再醒來時,你能相信這樣的現實嗎?

你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嗎?

在十二歲之前被神聖都市的中央捧在手心保護的人,雖然說被趕到下城,但是在十六歲之前仍然是市民。

生活在溫室裏的人,能夠接受這個現實嗎?

你有如此堅強嗎?

——你應該不會軟弱倒被打倒吧?

老鼠不知道。

他不知道眼前靜靜地沉睡的少年,究竟有多堅強,又有多脆弱,他能夠忍受嗎?還是會被擊垮呢?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這個少年存活下來了,這也是現實。

無法抓住生命,就無法生存下來。

即使難看,即使痛苦,隻要對生存有貪念,就能活得下去。

這一點老鼠深刻了解。而那份貪念,眼前的少年也有。

苟延殘喘比任何完美的英雄式死亡都要困難,而且有價值,這一點他也深刻了解。

——你可以的。

老鼠用水沾濕紫苑幹燥的嘴唇,然後靜靜地開門走出去。

天快亮了,天空由黑轉紫,零星的星星仍然掛在天上閃爍著。

『NO.6。』

他對聳立在遠方的漆黑巨大城市說話。

『你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揪出你的病灶!』

一條光線閃過天空,鳥兒們群起,太陽開始升起了。

早晨來臨了,神聖都市開始接受太陽的光輝,那樣的光景彷佛在嘲笑著被沉入黑暗深淵的西區一樣。

老鼠無言地與這樣一個城市對峙著。

眼底下的城市陽光普照,耀眼燦爛。

從這個房間眺望的晨間風景美麗到讓人百看不厭。

——真美。

整齊的街景、茂密樹群的顏色,實在是太美了。

這是一個富有機能又活力十足的城市,沒有多餘、醜陋的東西。這裏是人類創造出來最完美的……

一陣電子聲音響起,嵌在牆壁上的屏幕出現一名長臉男子。

『很抱歉這麽早就打擾您。』

『沒關係,我正在等你。』

『調查已經結束了,我想直接過去向您報告。』

『直接?這麽謹慎。是不是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

『嫌疑犯逃亡了。』

『好像是,我已經聽說了,不過這也沒那麽重要吧。』

『跟他有關,是他幫助嫌疑犯逃亡。』

畫麵中的男子輕輕地推了眼鏡。

那是一副黑框的老式眼鏡,男子似乎覺得這樣的眼鏡最適合他,這十年來,一次也沒換過鏡框。

『確定嗎?』

『確認工作已經結束了,聲紋是一致的。』

『幫助逃亡嗎……用了什麽手法?』

『這我也會一並向您報告。』

『好吧,我等你。』

『是。』

影像消失,屏幕又變成牆壁的一部分了。

男子環顧四周,視線飄向特殊玻璃另一頭的寬廣藍天。

璀璨的藍天白雲,又到了這個季節。

——你回來了啊。

為什麽要專程回來呢?又出現了嗎?

辦公桌上的玫瑰花瓣,靜靜地散落。

——為什麽不乖乖躲起來就好呢?……混帳東西。

男子用力踩扁掉在地上的深紅花瓣,花瓣就這樣黏在長絨毛的地毯上,看起來就像是一道血痕。

山勢坐著,抱著膝蓋,頭低低的,彷佛被責罵後正在鬧脾氣的孩子。

『山勢先生。』

紫苑試圖叫他,但是沒有反應。

『山勢先生,你怎麽了?』

山勢突然大哭了起來。

『山勢先生,你不要哭。』

紫苑搭上山勢的肩膀。

那樣的哭聲聽起來令人心碎,非常可憐,讓人聽起來好難過。

『你為什麽要哭得這麽傷心呢?我能為你做什麽嗎?』

『可以阿。』

山勢抓住紫苑的腳。

『紫苑,我不要一個人這樣,為什麽隻有你得救呢?』

『啊?』

『你會跟我一起走吧,對不對?』

『山勢先生,你在說什麽?』

抓著紫苑的腳的手變色了,開始腐爛,肉一塊一塊地剝落,看見骨頭了。

『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腳被拉住了,拉往一片漆黑的深淵裏。

山勢伸長腐爛的手,抓住紫苑的身體,甚至勒住了他的脖子。

『住手!我不想去!』

『紫苑……』

紫苑奮力伸出手。有一種堅硬、確實的觸感,他抓住了什麽,於是用力握緊那個東西,大聲喊叫。

『我不要!』

紫苑醒了,喉嚨渴到覺得疼痛。

『你不要什麽?』

老鼠很擔心地看著他。

『老鼠……啊……我得救了啊……』

『是啊,恭喜你得救了,不過,能不能先放開我的手?你這麽用力,我很痛耶。』

紫苑緊緊地握著老鼠的手,力道強到指甲都陷到肉裏麵去了。

就是這隻手,帶領紫苑逃出黑暗的深淵。

『要喝水嗎?』

『嗯。』

水很冰,似乎能滲透到身體的每一個地方。

『你這樣喂我喝水,喂了很多次。』

『這附近有很不錯的泉水,不用錢,你盡量喝別客氣。』

『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是我救你的。這裏沒有好醫生,也沒有醫療設備。不過就算有,也起不了什麽作用吧……我這裏無法拯救別人,是你自己靠自己的力量活下來的。很勇敢喔,我有點對你另眼相看了,不會再叫你大少爺了。』

『那都是因為有你……』

紫苑舉起手來看,雖然皮膚有點幹燥,但是沒有斑點也沒有皺紋,是一雙年輕人的手,這讓他放心了。

『我做了一個惡夢……所以奮力伸長了手,希望有人能救我……我抓到了你的手……』

『那麽恐怖的夢嗎?』

『我夢到山勢先生,他說,不要我一個人得救……他伸手抓住我,從身體到脖子……』

『從身體到脖子?』

老鼠有點吃驚,低頭離開床邊。

『山勢先生不是會講那種話的人……他應該是那種會慶幸我得救的人……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做這種夢……』

『因為你覺得對不起他。』

老鼠披上超纖維布,小老鼠立刻從書上跳到老鼠的肩膀上。

『那個叫山勢的人死了,而你卻活下來了,你覺得對不起他,所以才會做那種無聊的夢。』

『你什麽都說無聊……』

『活下來的人就是勝利者,不要因為你活下來了,就覺得對不起別人。如果你這麽有閑功夫的話,那就想辦法活下去,就算隻有一天或是一分鍾都好,活著偶爾懷念死掉的人,這樣就足夠了。』

『那是講給我聽的嗎?』

『除了你還有誰?』

『聽起來……像是講給你自己聽的。』

老鼠眨了眨眼睛,盯著紫苑,嘴裏喃喃地說了句:『無聊!』

紫苑試圖從床上起身,但是身體還無法自由活動,他的深上裹滿了白色繃帶。

『為什麽裹了這麽……』

『你很痛苦的時候自己抓的啦。躺下吧,你現在還不能動。對了,枕頭邊有藥,你自己吃吧。等我回來,再煮湯給你喝。』

『你要出去嗎?』

『我有工作。』

老鼠轉身快步離開。

紫苑乖乖地吃下白色藥丸。

裝著水的白色玻璃杯旁,有一隻茶褐色的小老鼠吱吱地叫著。

『謝謝你。』

似乎聽得懂紫苑的感謝,小老鼠點點頭,一把坐在橫躺著的紫苑胸口上。

『你的主人在做什麽工作?』

吱吱。

『他叫什麽名字?過去做過什麽?是在哪裏出生的……』

紫苑覺得想睡覺了,身體似乎還需要休息。

他陷入沉睡,這次沒有做夢。

醒來時,覺得身體沉重的負擔和無力感都消失了,除了脖子的傷口還有一點點痛之外,已經不覺得哪裏疼痛了。

肉體似乎快速複原中。

房間裏一個人也沒有,老鼠好像還沒回來。房間裏昏暗而且安靜,有三隻小老鼠蜷曲著身體睡在紫苑的脖子旁。

紫苑悄悄地起身,穿上鞋子。

他突然非常想呼吸外麵的新鮮空氣,好想吸滿一胸膛的新鮮空氣。

他緩慢地走著,繃帶下的脖子根胸膛都汗流浹背了。

他將脖子上的繃帶拿下來,呼吸變得順暢多了,腳步也輕鬆多了,完全不會頭暈或是想吐。

打開門,走上樓,一陣涼風吹來,讓他覺得有點冷。

地麵上籠罩著淡淡的紅色光芒,太陽下山了。

雜木的紅葉散落,隨風飛舞,沙沙沙地落在地麵,葉子幾乎掉光的雜木拉著長長的影子,遠遠地看得到NO.6。

紫苑突然覺得眼眶溫熱,並不是懷念生長的都市,而是晚秋的荒涼景色讓他覺得感傷。

落葉沙沙的聲音、泥土的味道、天空的顏色,似乎全都讓他覺得感傷到想哭。

——如果被看到這個樣子,又要被取笑了。

為了忍住眼淚,紫苑緊咬下唇,並且深呼吸。

後頭響起尖銳的笑聲。

紫苑一回頭,看到三個小孩正在爬樹,兩個小女孩跟一個小男孩。

他們是不是住在那棟像是廢屋裏的小孩呢?

三個人都長得很像,有著圓圓的頭。

紫苑不知道他們在高興些什麽,但是隻要看著大聲歡笑的小孩子,就會讓人也不由得快樂了起來。

母親火藍非常喜歡小孩子,常常打出『十歲以下半折』的優惠,因此店內總是充滿著小孩子的聲音。

NO.6的裏麵和外麵,雖然像是被牆壁隔起來的兩個不同性質的世界,但小孩子的歡笑聲都是一樣的。

看似最大的女孩子發現紫苑了,她停下腳步,瞪大眼睛,表情變得很僵硬。

紫苑並不想嚇到他們,於是舉起手來,先跟他們打招呼。

『你們好。』

站在女孩子後麵的小男孩哭了出來。

『怎麽了?別哭。』

當紫苑打算靠近他們的時候,女孩子的表情變了,慘叫一聲:『蛇!』

她抱起小男孩,拉著另一名小女孩,從樹上衝了下來。

驚叫聲回響在夕陽下。紫苑不明就裏地呆站著。

—— 蛇……

為什麽要哀號?

蛇是什麽意思?

他無法裏解那個女孩子說的話。

——那孩子看到了什麽?

他回頭,後麵除了晚秋的風景之外,什麽也沒有。

沒有蛇也沒有鳥,完全看不到生物。

——樹木的影子看起來像蛇嗎?

不,不對,那孩子是盯著我看,隻看著我一個人。

紫苑突然覺得恐懼,頭皮發麻,他用力地拉著前麵的頭發,這是他覺得困惑時慣有的動作。

『呃!』

紫苑突然嚇到了。

他的指尖有幾根頭發,幾根白色近乎透明的頭發,在夕陽下閃閃發亮。

『怎麽會這樣?』

他把手指插進頭發裏,將頭發拉到前麵來。

每一根都一樣。

他摸摸自己的臉,手掌傳過來的觸感是富有彈性的皮膚,沒有皺紋或是鬆弛的感覺,隻有脖子怪怪的,有一點點凸凸的東西纏繞在脖子上。

紫苑衝下樓梯。

——鏡子,哪裏有鏡子……

他翻開成堆的書山,小老鼠嚇得急忙躲到床底下去。

浴室的旁邊有一道木製的門,打開門,裏麵是可以容納一個人睡覺的空間,後方的牆壁是鏡子,其它牆壁上則是掛滿各種東西,但是紫苑沒那個心情仔細察看。

他打開燈,靠近鏡子。

他的腳在發抖,手也在發抖,但是他一定要看。

『哇……』

鏡子裏麵的是什麽?

這是……

這是……

蛇!

女孩的慘叫聲再度回響在耳朵深處。

我需要氧氣,不然我要窒息了,我無法呼吸。

紫苑搖搖晃晃地靠在牆壁上。

他凝視著鏡中的自己,視線就這樣黏在鏡子上,無法動彈。他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他的頭發雪白發亮,而脖子上有一條蛇,寬兩公分左右的紅色小蛇纏在他的脖子上。看起來是這樣,真的很像。

『怎麽會這樣!』

紫苑扯掉自己的衣服,他試圖拆掉包裹在身上的繃帶,然而仔仔細細纏繞的繃帶卻像是在嘲笑他的焦急,反而纏得更緊了。

當繃帶終於解開時,紫苑呻吟了起來。

皮膚上出現了一條紅筋,從左腳踝開始,像是纏繞般地從下往上延伸,從腳攀爬上來,穿過腋下、身軀,然後從腋下延伸到脖子,簡直是纏繞在身上的一條蛇!

這條蛇彎彎曲曲地盤據在紫苑的**上,紅色蜿蜒的痕跡。

紫苑無力地癱坐在繃帶上。

白發與紅蛇,這就是活下來所付出的代價嗎?

『欣賞自己的**很有趣嗎?』

有人低聲這麽說。

原來是老鼠靠著門站在那裏。

『老鼠……這是……』

『一退燒就出現了。不過異常變化隻出現在皮膚上,並不是靜脈曲張引起的。也就是說,這並不會影響到血液循環,太好了。』

『太好了?哪裏好了?我這個樣子……』

『如果不喜歡弄掉就好了啊。現在已經是可以移植培養皮膚的年代了,不是嗎?頭發染一染就好了,我覺得沒什麽大問題啊。不過……』

老鼠輕輕地聳聳肩。

『先不說頭發,移植皮膚是不可能的,那樣的技術和設備,這裏沒有。』

冷靜、毫無感情的聲音,一絲一毫的安慰與同情都沒有。

紫苑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纏在自己腳上的繃帶。

『紫苑。』

『嗯……』

『你後悔活下來嗎?』

『嗯?啊……你在跟我說話嗎?』

老鼠歎了一口氣,在紫苑的麵前蹲下,伸手托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頭。

『別低著頭,看我。也別發呆,好好聽我說。你後悔嗎?』

『後悔?後悔什麽?』

『活下來。』

『後悔……覺得懊惱的意思嗎?』

『廢話!不然你以為我是什麽意思?你振作點!你自豪的腦筋燒壞掉了嗎?』

後悔?後悔活下來嗎?

後悔自己活下來,結果變成這個樣子,坐在這個地方嗎……

紫苑緩慢地搖頭。

『我沒那麽想過。』

我不想死,爬在地上也想活下去。

雖然沒有明確的目標與希望,雖然看不見未來,雖然肉體出現變化,心也很亂,但是我從來沒想死過。

好喝到令人歎息的水、視線所及的天空、寧靜夕陽下的空氣、剛出爐的麵包、手指觸摸到的真實觸感、竊笑聲、『紫苑,你的夢想是什麽?』意料外的告白、困惑……

活著才能接觸到這一切,不論我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離開這一切。

『老鼠……我……想活下去。』

剛才強忍住的淚水,不小心滑落了一滴,紫苑即忙拭去。

『來不及掩飾了啦,笨蛋!你怎麽能哭得如此沒有防備呢?好不好意思啊?』

『隻是不小心的啦!我的精神不太穩定,所以沒辦法控製。我才剛從病床上起來耶,你怎麽可以笑我!』

老鼠靜靜地看著紫苑的臉,輕輕地抓了一把紫苑的頭發。

『如果你很在意的話,晚點我幫你染了。不過啊,我覺得這樣還滿好看的耶。』

老鼠的手指輕輕地劃著紫苑胸前的紅筋。

『身上纏繞著一條紅蛇,看起來也很美豔耶。』

『你這麽說並不會讓我覺得高興。』

『我也不喜歡看你脫光衣服啊。穿上衣服吧,我請你吃特製的湯跟肉。』

這時紫苑才發現,他已經好久沒有吃東西了,一陣饑餓感突然向他襲來。

『什麽湯?要不要我幫忙?』

老鼠眨了眨眼。

『你恢複的速度比我想象的還快耶。』

『啊?』

老鼠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低沉。

『繞著大鍋轉啊轉,腐爛的內髒往裏丟。蟾蜍壓在冰冷的大石下,沉睡三十一天三十一夜,熬成毒汁,先把你丟進魔鍋裏,煮吧!煮吧!』

『你在念什麽?』

『《馬克白》啊!三個魔女用鍋子煮蠑螈的眼睛、蟾蜍的手指頭跟蝙蝠的羽毛,烹煮特製湯的場景。很棒吧?』

『如果是那種湯就免了吧。』

『我用雞肉代替蝙蝠、大量新鮮蔬菜代替蠑螈,再用一片蒜頭代替蟾蜍湯。請稍待片刻,陛下。』

老鼠的特製湯熱騰騰的,比過去吃過的任何東西還要美味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