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一對大紅喜燭,兩打稱心如意果,八床牡丹錦被,”我幫襯著數著個數,問晏夫人,“還需要準備什麽?”

“都齊了,都齊了。”她麵上滿滿的喜氣。

“阿紫今日就成親了呢。”我笑道。

“什麽時候輪到我們阿禾呢?”

“啊?”我一驚,嘴巴也不利索,“還,還早呢。”

“什麽還早呢,”晏夫人嗔怪,“你可同阿紫一般大。”

“阿紫有意中人了,我可還沒有呐。”不願起隔閡,小心翼翼,我的每一句都是為了讓她安心。

“早晚也會遇上這個人的,”她喜笑顏開,“不然,等阿紫婚事過了,我便讓喜娘物色點俊人兒過過眼兒?”

我還未開口說什麽拒絕的話,晏千山卻是掀起了門外的簾子進來,一聽到這話,開口便說:“娘你瞎操什麽心。”

“小山,我這是替阿禾著急。”

“用不著你著她的急。”

“小山是想讓娘著你的急?”晏夫人折著紅綢,笑著打趣,“京城裏倒是有不少小子是你這個年紀成的親。”

晏千山嘴一撇,嗤之,“你盡胡想些什麽?”

“小山心裏頭可有歡喜的姑娘?”可晏夫人還起勁兒了。

晏千山忽地靜默,我不由得一慌,抬麵卻是正巧望見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忙低下頭。

他可疑地臉紅了,咬著嘴唇說:“有。”

“誰家姑娘?”

他低眉思了片刻,正欲開口,我心一凜,忙說:“晏夫人,時辰不早了,我們還是不要耽誤了吉時。”

晏千山又望了我一眼。

“哦好。”晏夫人把東西一拿,拍了拍晏千山的手臂,走在前頭,我跟隨在後。

這場婚事也算是盛大,鄄都全城皆有所知。而晏夫人麵上歡歡喜喜的,見著晏紫上了轎子眼裏頭又是含了幾分淚的。

爾後才知而那將晏紫捉去的歹人不過就是知府那含著金長大的錢隆寶手下的一批小混混,隻不過是不願上次那事兒就此了結,心中不平,便要來找找晏家的茬兒。沒料到一不留心,便是將此事鬧大了,又是誤打誤撞地成就了一段姻親。而此事被知府大人查明弄清了之後也是狠下心來,禁了他阿寶兒子半個月的足。因此他們這一家人卻是未成席上之賓。

到了溫府,拜過天地之後,晏夫人嫁女兒的一樁心事已了,開始物色起與我和晏千山適齡的男女。有時見著個不錯的,還湊到我耳邊與我說。

晏千山心思好似不在我們這兒,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雖說是好相貌,可如今嫁夫婿光看相貌與家世的姑娘也並不能入了晏家夫人的眼。

要找到一個中意的好姑娘,也委實是一件煩心事兒。

可最要緊的還是晏千山自個兒,他卻是萬萬提不起篤學的勁兒,頂著廢柴的頭銜還自得其樂,哪會有姑娘瞧上這般不思進取的臭脾氣少爺呢?

“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我一手撐著案幾問。

晏千山打了一個哈欠說:“誰那麽無聊,沒事將那麽多雉與兔放在一隻籠子裏頭?”

“假設確有此人。”我心煩覺得他無理取鬧,問出了什麽狗屁不通的題目,著重了前二字。

“那此人在數雉足與兔爪時為何不直接數雉和兔子隻數?”他望著我笑著說。

我看著他的嘲意反生怒,“題解不出你就直說。”一把扣下他手中的書。

敲了敲他的頭,繼續問:“今有戶高多於廣六尺八寸,兩隅相去適一丈。問戶高、廣各幾何?”

“木工會算即可。”

“決明子、蒼耳之效用。”

“大夫懂。”

“何為五胡十六國?”

“史官知。”

“滕王閣地處何處?”

“總歸是九州大地。”

“一問三不知要你何用?”

他神色漸暗,“對啊,要我何用。”卻轉而輕笑。

我忽的有些暗惱自己說話太重,“或許你是齊威王那隻大鳥呢。”

“小夫子盡講些葷段子。”他厚著臉皮笑,卻是把玩起自己腰上那塊玉牌了。

我沒有再說,緘言,黯淡的房裏湧現出大片冰冷的沉默。

晏千山並不笨拙,可卻是這般什麽皆不如。晏千山這隻此鳥究竟會不會“不飛則已,一飛衝天”;又在何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呢?

夜了,賓客皆散去。晏紫入了溫府便是溫家人,如今她的房中亦是空蕩,而我頓覺有些清冷。

心頭不知是喜是憂,悶悶的有些難受。

一個人坐在院子裏頭,望著那輪皎月。

八歲時,她從她寶貝匣子裏取出了兩塊石頭,“這個竹青是阿禾的,這個緋紅是我的。”

九歲時,我們一道去登行騎射,我落後其他姑娘許多,“阿禾你步子比我小多了,我慢點走,這樣就可以跟上我了。”

十歲時,我從城外的山上跌了好大一跤,阿紫卻是責怪自己,“阿禾你比我小,那我絕對會好好保護你的。”

十一歲時,阿紫向我坦言滿懷的少女心事,“阿禾,我瞅著阿衍哥哥心裏頭可是歡喜。”

十二歲時,溫衍離都,去京城殿試,晏紫提著毫,沾著墨,“阿衍哥哥喜白,所以我與他的書信皆是用荼白的綢。”

十三歲時,溫衍返鄉,入官學,而我恰巧在書史室幫著整理書目,傾得阿紫羨慕,“你平日裏去官學能見著他否?”

十四歲時,阿紫盼嫁心切,麵如芙蕖,“待我嫁給了阿衍哥哥,阿禾還是我的好姊妹。”

十五歲時,溫衍替我尋到了心係許久的《樂》的拓本,他的輕言卻如鐵般滾燙,烙印於我心上,“這下阿禾便終於能將六經盡覽了。”

十六歲時,黃梅細雨天,雙燕微醺,我的裙裾邊角被打濕,與溫衍在遊廊下麵躲雨,而聞他一句:“所幸,衍也未帶傘。”揩去我心寒。

十七歲時,溫衍行了冠禮,一身縹冕,轉身瞅著我,笑著正了正翡翠冠,“如今我亦加冠,同有成人之容也。”

十八歲時,阿紫如願。

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起身回房,卻見晏千山正欲叩門,方對上他的目光,便問:“何事?”

他看了看我,道:“進來再說。”

我默許,等著他坐到我麵前開口,“謝禾。”

夜色如墨,縱是月華也難傾覆暗色的哀愁,我不語,他卻是執意而言。

“那日爹讓我扶你回房,今日娘問我心是否有所屬。於是方才我同爹說了我的念頭。”

我略猜了些許,意識到是什麽之後,臉刷地一白,方寸皆亂。

“什麽念頭。”聲音幾乎是顫抖,背上滲了冷汗。

“我想娶你為妻。”他眸中清明如水泊,分明倒映出我張皇驚恐的倒影。

“不。”我咬字。

“爹亦是大怒。”他勾唇輕笑,卻是掩蓋不住眼底的失落。

我心鬆一口氣,鬆了膝上揉皺裙帶的手。

見我如此,他苦笑,“所有人皆覺得我不能娶你,包括謝禾你。”

“我視你為弟子,為弟,為子。你也該待我以夫以姊。”

“可我視你為婦,為梓。”

“胡鬧!”我攥緊拳頭說,“禮義廉恥,我教你的,竟是全數不知了?”

“反正我素來便是胡鬧,什麽仁義道德,我從來不知。”他忽的站了起來,擋住了我麵前所有如練的月色光華,也擋住了我所有的光。

“你還小,而我是你的夫子,長你三歲有餘。”

“我並不小,俗話亦是說的好,女大三,抱金磚。”晏千山一橫心道,“我娘講溫衍十五歲便考取了功名。”

我一愣,複而道:“是如此不錯。”

“我比不上溫衍的,”他嬉笑,“天下人皆說他好,你是這天下人,因而你心裏的人終究不是我。可就算是這樣又如何,你與我非血緣至親,何來倫理之說?你隻管搪塞,隻不過是瞧不起我是個一事無成百不堪的小子罷了。”

我歎息:“小山,我並無嫌棄你的意思,你也莫要自棄。”

晏千山的眼底卻因此隱隱有了期待,我卻怕傷及他,不願再說下去。

“我喜歡你。”

他總歸是那麽直白,我嘴角的笑意卻僵直,道了一句:

“可我不喜歡。”

他望著我的眸子從清鎏以至於逐漸黯淡,我不忍心的情緒又開始泛濫,卻是不容自己憐憫之心更加放肆。

他眼底盡是忿恨與寡淡,喃喃而言:“在你的心裏,我晏千山,萬山空禿,卻無一木可用,不過廢柴一根,永遠比不上溫衍罷了。”

“是啊,反正我什麽都不是,大概與你相行都是極丟你的臉,無論是作為你的弟子、你眼中的弟弟、更別說是作為你的夫婿了。”

“人若是無能無用也要有自知之明,而我卻連自知之明都沒有。”

他一句一句,我卻什麽話也沒說。

夜之邃靜被扯破。

阿三忽地在外頭大聲叫喊:“少爺!少爺!”

我看著晏千山,他亦望進我的眼裏,笑得有幾分慘烈,道:“如今阿三來尋我,你便不用來趕我了。”

阿三終於找著晏千山,愣頭愣腦地說:“少爺!明日溫公子與小姐還要回來歸省,明早還有儀禮,不晚了,早早洗洗睡吧!誒,小夫子你也快些睡吧!若有功課今晚也就算了吧!”

“溫公子,晏少爺。”晏千山笑意透冷,讓人不禁一顫,無奈如徹涼的水,潑於身上凝成了寒冰,大笑,“對啊,我不過就是個少爺。”

說罷轉身而走,阿三見了他家少爺的神色摸不著頭腦,而晏千山的背影在我看來累累若喪家之犬。

他還未走出庭院,我不響不輕地道:“若你覺得當廢柴極好,我自然不會勉強。”

著著紫檀色緞衣的背將近瘦削,聞言一滯,爾後離開。

一個人又是靜默許久,卻沒了睡意,起身四處走走。

感歎一句良辰好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再好的景致在我眼裏也都失了顏色。

路過晏老爺與晏夫人屋子處時,卻發現燈火猶亮。

“小山真是胡鬧!”晏老爺氣得胡子眉毛跳。

晏夫人安撫道:“是小山不懂事。”

“你的好兒子不懂事了十五年了!再由他這麽胡作非為下去,天都要塌了。”

“他隻是不知道阿禾同阿紫一般,也是他親阿姊罷了,”晏夫人歎氣,“我何嚐不心疼憂心啊。”

“若是當時未將阿禾交托給九天就好了。”晏老爺道。

晏夫人皺眉:“你又何必這樣說呢,是誰聽信雙生子向來非吉兆,而那時京城裏那位又迷信巫蠱,若不這般做,晏家上下都難逃一劫。隻是可憐了阿禾,可憐了小山了。”

“倫理綱常不可違。若真出了什麽大亂子……”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中始終回響著晏夫人與晏老爺說的話。

我是晏千山的阿姊。

有違人道,天理不容。

這個真真切切的“家”,方才知曉,卻不能容我。

從一出生,便沒有我的去處。

我並不氣惱當初為何被送走的是我,若非我沒被送走,今天的晏紫便是今天的我,而我亦是無法認識師父。

可是師父呢?原來他並非我爹爹,因而也便不需要如此盡心地照管我。讓我一個八歲孩童,獨自出遊覓得生父生母。

我師父說了,要將小山視為至親弟弟,我那時候不懂,現在也就都明白了。

可晏老爺與晏夫人對我的是憐惜多於疼愛,在他們心裏,雖然我同晏紫是雙生子,可我與晏紫並不同。在他們心中的分量,我始終不比她多。

八年光陰的空隙,亦是無法牢牢填補。

晏紫嫁人,她亦不需我;小山乖戾,我若在反而阻了他的去路。

晏家有房數三十餘間,庭院五處,閑置者十之六七,卻收容不了一個我。

翌日。

小圓咚咚咚地敲門:“小夫子可還在睡?”

我躺在床上說:“有些乏力,估計是昨晚著涼受了風寒了吧。”

“那可怎麽好,小姐和姑爺都來了。”她有些慌。

“你莫要多說,與晏夫人支會一聲便可。”

“好。”

“這段日子,我也不便再教小山讀書,但學業不可荒廢,將這個也一並交給晏夫人,說是讓小山去官學旁聽也好。”我指了指圓桌上寫好的信箋。

“好的,小夫子。”

我並不在乎來人說了何話,道了何事。

用一句晏紫大言不慚的話來說:“風聲雨聲讀書聲,我不出聲;家事國事天下事,幹我何事?”

是啊,幹我何事?

是月,我甚少與晏千山接觸,而他也被遏令去了官學,奇怪的是,他竟也無多大抱怨。幾次他要來見我,都讓我以會傳染擋了回去。而風寒好了一些後,倒是常常去晏夫人那裏坐坐。與她坦白說是自己年紀見長,卻並不想成婚,想去外頭遊曆幾年之後再做打算。

晏夫人自然是舍不得,而晏老爺凝神考慮後認同我的念頭,也隨我的心意去外麵闖蕩。我覺著一切都將重新開始,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心裏頭反倒輕鬆了不少。

也與晏紫說了這個念頭,她卻是一下子對我發怒,後來便大哭了一場,弄得我不知所措。她掐著我道:“你若今後歸來,我倆定是天差地別,你有本事就別衣錦還鄉地回來嘲笑我這井底之蛙。”

但總歸擋不住我的去留之意。

宇棟之內,燕雀不知天地之高;坎井之蛙,不知江海之大;窮夫否婦,不知國家之慮;負荷之商,不知猗頓之富。

雛鳥之飛,高不過屋簷。欲窮大地三千界,須上高峰八百盤。

我一半是真心,一半是假意。

臨行之前,晏老爺卻是對我說了一句話:“天涯之大,此處方為汝家。”

我點點頭道:“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十年了,阿禾早已把晏府當作家。”

“等你歸巢。”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