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元夜節素來有一既定風俗,姑娘家得編穗子贈予身邊人,以作禮物。這穗子的編法也有幾番講究,交與心上人為一種含義,交與親友亦是一種習俗。

本這元夜節有三日,我第一日在與晏千山授課,課業繁重,我更是困倦,昏昏欲睡還得夾著困意編織穗子,便是走不開。

晏千山執著筆,斂眉打諢:“怎麽,要給溫衍結穗子嗎?”

“啊?”我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瞅著自己手上深毛月色的緞子,道,“對啊。”

他眸光深深,唇角一抿,嗤了一聲,眼裏頭盡是奚弄。

半是譏諷,半是冷落,布置給他寫的文章皆是酸言酸語,一派憤慨激進,滿口胡言。

我將他的文章細細看了一遍,抬眼凝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重寫。”

而這第二日約好同晏紫一道,沒料到中途隻餘我與溫衍二人,鬧出了一場提親戲語,尷尬不得,連人人有份的穗子都是忘了給他。夜裏頭輾轉不成眠,腦子裏頭糊裏糊塗地盡出現一個人那張麵,還有與我淺言相待的那些話兒,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反反複複,頭疼得緊。

起身提筆欲寫信,狠心回絕,但是拿捏不準說何言。揉了寫,寫了揉,大半夜都拋灑荒廢,卻是半個字都沾不了墨。

第三日是今日,晏紫小腹疼痛難忍,我先是照料了她一番,順道也把那日編好的蝶粉結給了她,心裏想著還與溫衍要將那事兒說清,於是找了個托詞,便出了府去。

到了官學去尋他,恰巧他手頭無事,見我來了,麵上一喜。我卻有些不知所措,到手的餡餅還得嚴詞拒絕,我分明是個愛吃肉的,何況這餡餅肉質鮮美。心疼如我,話也不知從何說起了。

“阿禾。”他喚我。

“嗯。”我找了位置坐下,有些疏離地坐開去,還一個勁地往兜裏掏些什麽。

他見我如此,出聲詢問:“阿禾在做些什麽?”

我大概是耐不住性子,方是坐下,就覺得開口太難,可卻不得不早早說清為好。也不敢去看他目光,手心裏頭又是汗濕,結穗的蘇頭皆是掛在我掌上。

一掏出那深毛月的流穗,他便是了然於心,失落之色難免,動了動喉口,欲言又止。

他起身,眸光稍暗,卻是固執地替我傾了一杯茶,遞給我。

“昨夜我聞阿衍的這番話,自是歡喜。”我把穗子塞在了他手裏,低著頭道,說的句句屬實。

溫衍手一顫,我連忙取走他手心的柸,而他兀的有些沮然,捏著流穗。

“你情我願,有何不可?”他話語淡淡,吐出來的氣,掠過我的額,我更是低頭難堪,心癢難耐。

“阿紫她……”我皺眉,“她歡喜你比我更甚。而我為她莫逆,奪人心頭所好,是為不齒。”最過於狗血的橋段讓姐妹反目成仇的事兒我也是不願上演。

“阿禾的話,不過是借口罷了。”

“啊?”我腦子笨,沒聽明白。

他無奈一笑,眸光冷然,“若是歡喜我勝於其他,便可做出取舍,不管不顧了。”溫衍驀然道,“而你選了晏紫,卻不是我。在你心裏頭,**遠不如姊妹之情啊。”

“她對我極好。”我實話實說。

“我之於你呢?”

我點點頭:“阿衍也對我極好。”

他斂了眸光,暗自笑著歎息,“敢於回絕的,如若不是無關痛癢的陌路人,便是真心真意的相交者。”溫衍望過來,一頓,“後者我擔當不起。”

聞言一顫,再抬頭時,他的臉恰好距我不過三寸。忽的對上他期待的眼,我卻又別開目去。也不能讓他如願。

不知如何回答,估摸著說什麽話都不妥當,也就低著頭,沒吭聲。

溫衍雖然郎豔獨絕,而我長得不過歪瓜裂棗,相差太大,反而倍感不真實。就如一朝天子看上了村間路邊攤上賣花的姑娘阿芳一般,姑娘飛上枝頭做了鳳凰,不過是少數人做做的夢,而那天子眼睛鐵定是出了大差錯。

哦對了,我朝天子還委實有眼疾。

“阿紫她極好。”我強調了一遍,表示他二人門戶相當才真是阿三口中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嗯,我知曉。”溫衍略一踟躕,將穗子丟在桌上,不曾再瞅我一麵。

無言可說,便是難堪,我有些呆不下去,想起身要走。溫衍也不多多挽留,我說不出滋味,隻覺得有些難受。說到底還是心疼煮熟的醬鴨腿子到了口卻自己跑了,正如暑氣正重的夏日裏來月事的那幾天晏紫要和我一起吃從羅崗運來的新鮮荔枝一般,想吃,卻不得不拒絕。

卻沒料到這天夜裏的元夜節晏紫忽的就下了了床,忽的就拉我同她好好盡興一番,忽的就拖我去昨日的橋頭,順了她爹娘與自個兒的心意,見那麽一個她心心念念的人。

我小聲在她耳邊問道:“你月事幹淨了?”

唔,又是月事。

“胡扯,才一日怎的就好了,這活又不似尿能憋住。”晏紫抿唇。

“那怎的?”

“咳咳,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晏紫小臉豁然染上紅暈,看她那嬌羞勁,我撇嘴,她遭我一溫吞吞的白眼,複又哈哈一笑。

我向來是順從,她比我有主見得多。從小便是這般,我素來拿捏不準主意,萬事都要問過她,才可以下決斷。然而如今,我卻是有好些事情兒不能與她說了。

溫衍的神情別無二致,好似昨日今日之事,全是我的白日一場大夢。我抬臉,點頭,也客套得生分,晏紫的心眼太粗,因而她也是察覺不到我的小心掩飾著的異常之色。

看著晏紫笑靨如花,我的心裏頭也就稍微安適一點。

溫衍一言一行皆君子,任我也挑不出任何刺來,難怪晏紫能夠歡喜他這麽久。

縱使是三人行,也被他做得滴水不漏。和晏紫逛了會子夜市,晏紫買了好些小玩意兒,我甚至有些真心愉悅起來。

到了水廊上,晏紫走累了,說要想吃冰糖葫蘆,她本想自己一個人去買,可溫衍說還是他去為好。這般細心與體諒,又讓晏紫心動了幾分。於是,我與晏紫在一旁等著他回來。

“阿禾可還記得小時候,如今的你倒是再也不吃這糖葫蘆了。”她笑得手舞足蹈。

大概是我到晏府一年左右,也是這麽一個元夜節。

“阿紫,我也要吃。”我指指那邊姑娘手中的紅彤彤的冰糖葫蘆。師父小氣鬼從來不讓我吃,他老借口說路邊的東西髒,實則不過是嫌貴罷。

“好呀!”阿紫拍拍手,打算讓身後的小圓去買。可是小山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變著戲法般的從背後掏出兩串糖來。

“呀,小山真乖。”阿紫欣喜,於是就順手拿了一串。

我望著小山:“那這串給我。”

“唔,”他笑了一下,“給。”

我伸手拿來就往嘴裏塞,阿紫還在一旁說山楂的好吃,我卻被意料之外的酸味磣得涕泗橫流。

小山歪了歪腦袋說:“我把糖都舔了。”

從此以後見著那冰糖葫蘆,便不敢枉然吞下再吃了。

“啊,都是你弟弟做的好事。”我記起當時被他舔得油光發亮的山楂,頓時腹中一酸,什麽胃口都沒了。

“那時小山就一肚子壞水,可也沒見他把心思放在課業上,如今都十五歲了,連做篇賦都錯字連篇。你看看魏家的小子比小山小了十足五個月,都摘得了榜眼。你這麽盡心盡力地教他,他卻還混得這盤地步。說起薛家、王家的幾個小妞差不多要覓夫婿了,原本聽到我晏家有個適齡的兒子,心裏頭可樂了,後來一聽是‘晏千山’,她們便半個眼都不舍得給了。”

“也莫怪那些小姐,小姑娘家總歸是想嫁得好一些。怎會隻看家世,而不聞不問所嫁者的才情與品行呢?”

“阿禾啊,你也覺得她們對,那我家小山不是討不到媳婦兒了嗎?他真的就這麽一無是處嗎?”晏紫眼底盡是擔憂。

我心裏一慌,以為晏紫已有所知,意有所指。片刻慌亂,爾後又平靜下來,確定是自己想多了。

於是便道:“至少……至少小山長得不錯啊。”

“哼,本以為一張顔度極高的臉,便能獲得少女們的青睞,可誰知現在的小姑娘看重的還是才學,”晏紫感歎時不我待,“怎麽差幾歲思想觀念就差距這麽大了呢?”

那是你看上的人才貌雙全啊!

我與她又聊了會其他的,在話語怏怏之間,一個沒留神兒,忽的回想起溫衍袖中露出半截深毛月,心中忐忑,似是被抑住了心口,抽泣不得,在晏紫麵前強顏故作歡樂。

回過神來,卻看到她後頭有人麵色不善,我心覺異樣,正要與她說,後腦卻猛地一生疼,眼前一片黑,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卻發覺自己被丟到了城外的山上,摸不清現在是幾時,還能否回到城裏去,能否喊人救人。最要緊的是晏紫不在我身邊。

心裏頭盡是惶恐,而一想到若是晏紫有個萬一,那事兒便就大了。起身想要走幾步,頭卻一陣疼痛,複又跌倒在地上。

夜風又極冷,山坡上也少有遮掩。我更是不認路,縱然心裏焦灼,可卻無能為力。回想著那擄走晏紫的人的模樣,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後頸有些黏濕,伸手一摸,卻發覺是我的血。

稍稍地被自己嚇了一下,可我沒法兒自救,便閉上眼睛索性睡上一覺,可明明白白我怎麽也不可能睡著。頂頂討厭一無所知的滋味,可我偏偏也就遇到了這般境地。

風很大,跪坐在地上,在冷得瑟瑟發抖而神誌幾乎不清快要倒下的情況下,我耳畔好像是傳來了誰在奮力呼喊的聲音。

“謝禾!”

誰會叫我謝禾呢?

撐著眼皮望向來人,夜色之下,人影模模糊糊一片,風大得吹起了他的頭發與外袍。但我知道,我向來沒有什麽期待,來的或許隻有一個人罷了。

在虛妄不安的猜測得到確實之後,我不知是心安還是乏力,一個晃神,卻是徹底地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