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轉眼已是七個春秋。

一池風荷小舉,偶有鰱魚田葉間逗戲。

春日花開萬紫千紅,卻不如這暑夏半截蓮藕。

望梅止渴也好畫餅充饑也罷,反正瞧這一池子的荷花卻是半分沒讓我有半分飽腹之感。

“小山,”晏千山拿著筆卻是遲遲還未落下,我見他如此卻是連半分惻隱之心都無了,“已經半個時辰了,你若還寫不出半句詩來,我便要先吃糖藕了。”

“你早早地就偷吃了。”晏千山瞪著我,“我瞧見了。”

“半個時辰了,就算胡謅也能胡謅出些什麽罷。”我惱羞成怒餓急生憤,動了動筷子。

“寫不出。”他總是一鼓作氣再而泄氣。

“腦中無筆,腹中無墨,餓死你算了。”我氣不打一處來。

“呐,小夫子說的是。”他點頭讚同。

輕輕攏了下眉,“假使你如今為燕雀也要有鴻鵠之誌。”我冷眼以對,卻是孜孜勸導。

“小山這隻小麻雀怎會明白你們這群大鳥的誌向。”他開始玩起手中的狼毫。

我心裏頭默歎,“或許你不喜如今學的,術業有專攻,文與武,相之你而言,覺得孰為勝孰為負?”

“兩者皆勝,我為負。”他笑嘻嘻。

我頓時失了性子,懶得理這死臭崽子,回到位子上伸出筷子就夾了藕片往嘴裏送。

而他卻是一臉悠閑,好似方才沒做什麽瘮人的事兒。

我篤了篤筷子,一個人把這一盤子藕全吃了,連打個三個飽嗝,回頭看了一眼他手下那張白紙還是空空如也,索性把盤子一端,先回去了,留晏千山自己在那虛擲光陰也莫要牽連到我身上。

回去同晏紫好一頓訴苦,想這臭崽子我也是管教不了了。三歲看到大,七歲看到老,想當年我見他時,他便用彈弓打我;已經如今這黃口小兒還這般不爭氣,我早就不管我這教導他的夫子麵上是否有光了。

給師父收了這麽一個徒孫可著實是我的罪過。

晏紫說:“不然我與爹娘說說,小山如今也大了,不若去地方學念書吧。”

“可當初分明是我毛遂自薦要做他夫子的。”我焦急。

“你那時才多屁點大,說的話算毛數?”

我眼角微抽,以一顆平常心波瀾不驚地去聽這官家小姐滿嘴髒話粗口。

於是晏紫拉著我直奔晏夫人屋裏頭。

“眼看著阿禾和阿紫都要及笄了,小山也得有十二了。”晏夫人感歎,“這日子呦,怎的過得就那麽快。娘親我是不是也有皺紋了?”

“娘親你麵上豐潤,顯年輕。”晏紫嘴最甜。

“頂多二十出頭罷。”我附和。

“才怪呢,上次去萬福街上,店裏的夥計分明以為娘是我阿妹呢!”

晏夫人原本珠圓玉潤的臉,聞此言便哈哈笑出了核桃似的皺紋。

我捂眼,慘不忍睹。

“看來大家都長大了,那麽小山這副德行還真得好好治治,不然以後被人笑話,也討不到媳婦兒。”

“弟弟他也隻不過是冥頑了一些,若是和小夥伴們一起念書,指不定便有了爭強好勝之心。雖說這好強若是過了頭便是自負,可我瞅那與小山半毛錢幹係都沒有。或許這個年紀就該同別家的小子一塊兒。”

“是啊,何況阿禾到了十五便可許人家了,再同小山混在一道,怕也是耽誤。”

我咳了兩聲。

“哎娘你怎麽不瞅瞅我,我也要被耽誤了啊!”

“呦,迫不及待了啊。”晏夫人麵染喜雲。

“哪有啊!”晏紫老臉一紅,我天,就曉得她又想起誰了。

在晏夫人那裏待了許久,晏老爺都回來了,我與晏紫也差不離地將事兒說明白,便要告辭,被晏老爺說了一句:“怎麽我是洪水猛獸?看見我就不願待在屋裏了?”

晏紫大笑說:“爹你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莫要說自己是野獸!”

“淨胡說!”晏老爺笑著斥責。

回屋,推開門。

月光傾灑,透過小扉,灰白大理石圓桌上頭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張乳白色宣紙。

我拿起來看,上頭的墨字寫得並不如何。

這詩句嘛,也不如何。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

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白底黑字,字跡卻是幹幹淨淨,舒舒服服,平平素素,卻並無落款。

喉嚨泛酸,胸口湧上一陣內疚,怪罪自己為人師表卻做出這般禽獸不如的事兒,當著他的麵嚐盡了蓮藕卻讓他埋頭思索。

轉念一想著這臭小子定不會將自個兒餓著,哼,也無須我擔憂。

將紙折好,收好,頓覺自己嘴巴賤,事又多,心裏倒是纏綿出幾分愧歉之疚了。

第二日,晏老爺與晏夫人徑直找了小山說了這番打算,戳破了將之蒙在鼓裏的這層布,卻是讓他一下子翻了臉色。

一個人杵在那兒,嗬嗬笑了兩聲,唇角譏諷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一驚,渾身涼意,卻也說不上半句話來。

直麵晏千山,正是我滿腦子的愧仰而怍俯。怪罪自己想著自己清閑,卻未顧忌他的感受,做他夫子也是對他不住。可就不願放下姿態來,在他麵前承認自己的錯誤。

咬牙屏息,背後如蟲咬般忐忑難耐。

爾後,我隻聽他道:

“那好,我去。”

心被吊到了嗓子眼。

他轉過身來看我,未鞠躬也未行禮,喉頭滾滾,最終還是淡淡道了一句:“謝夫子教導。”

“啊?”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喚我姓做什麽?”忽的又覺察到了自己的冒失之處,他分明是在“謝”我。

晏千山的臉色被我這句話弄得愈發難堪。

他亦是誤會了我的意思,篤定我是在諷刺,這下,便真是皆大歡喜了。

晏千山小小年紀滿身戾氣,倒是我這般年紀也是無法鎮住。而我在多年之後,方是恍然他這令人畏懼的頑冥又怎會是簡簡單單的戾氣。

古語說得極為妙,不作死就不會死,就是這個理兒。

晏千山次日便是去了學堂,我也恰好去官學借書。一路上他不發一言,我心裏空落落的,卻自是不願與他搭話自討苦吃,寬慰自己道不指定他去了官學學業便突飛猛進了呢。

但終究還是我白日做夢。

晏千山也從未違逆過我的意思,讓他如何他也便做,可就是與預期差之千裏。先不說這天與地的雲泥之別,我也便將他定的那矢的一再降低,也結果每每讓人大失所望。

我也便不再對他寄予厚望。

可他卻在官學裏頭倒是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整日去吃花酒,被我翻出了好些春宮小冊子。連著小試幾次都險些墊了底,無所作為還沾染上了紈絝之氣,比之廢柴罪加一籌。

晏老爺大怒,揪著晏千山的耳朵,抽了鞭子一頓好打。

我站在他後頭,皺著眉頭不發一言地看著晏千山忍著痛不叫喊的模樣。

也正因為如此,除去授課時間,他屏了三個月硬是沒與我開口說過一句話。而我亦是漠視,自當不知。

晏紫這貨愣是啥滋味也瞧不出來,樂嗬嗬地一如往常。

我喟歎她這心思如張飛般,不知是好是壞是喜是憂。

照舊布置著課業,晏千山照舊不會做。雖說和那些紈絝子弟劃清了界限,但時而他也去和魏家那個小鬼混在一塊。

魏家那小子倒是極為聰明,在官學裏總拔得頭籌,為人嘛,我不敢恭維,小小年紀城府倒是比小山深得不知哪裏去了,倒是不知這倆人又是怎的交好起來的。

而這頭晏紫與我也行了及笄禮,我是不知自個兒的生日,晏夫人便說讓我與晏紫年紀相當,便一道行了此禮。若是此事要讓我師父操辦,他鐵定也是樂意得很。分開辦兩次禮,則要辦兩次酒席,耗時耗力。合在一起,禮金也能受兩份,省下一大筆銀子便可去吃酒,何樂不為?怪不得他們是莫逆之交。

可惜,我的及笄禮,並無師父的存在。

溫家眾人自然也被請來吃酒筵席,而晏紫滿眼滿心的全是一個溫衍。我瞅著她那股花癡勁兒,忍不住敲她的腦門捏她的臉。

儀式開始前頭,晏夫人讓我尾隨她入屋。她從箱篋中取出一支笄來,我倒是眼熟得緊,那隻骨笄分明就是師父從前常常帶著的。我從前想問他討來插裏脊肉吃,卻被他嚴詞拒絕,我不服氣地說:“那骨頭本就是豬身上的,師父你怎的忍心讓裏脊與骨骨肉分離。”

“呐,我就是狠心。”師父揉著我的頭敷衍我。

“小氣。”我呸呸舌頭。

如今再見到這舊物時,到有些泫然欲淚的滋味了。尋思著當時我問晏老爺與晏夫人師父去哪兒了,他們支支吾吾的回答不過就是一場安慰罷了,大抵最為淒慘的情況不過就是師父他老人家駕鶴西去,而我從此淪為他的孤兒寡女。

身世浮沉,怪是討人憐的。

那麽他當時瞞著我吃的獨食,也正如他口中所說,並不是騙我的。

那是藥啊。

不給也就不給唄,竟然難得說了一次大實話,讓我怎的能夠相信他這前科累累喊著狼來了的放羊娃?

女子許嫁,笄而字之,其未許嫁,二十則笄。

按照晏紫這顆心來說,她倒是可以起小字了。溫衍也從小與我倆交好,如今這般成人之儀,他也有禮相送。遣人送了他束發時的兩條緞子,意謂:“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

分明他年長些許,卻是讓我二位先成了人。他心有不甘,便以長著姿態來教導我們要有成人之儀,君子之節。也是有趣得緊。晏紫索性將那根緞子係在了腕上,我怕她唐突,便幫她將之係得高了些,讓袖子遮著也不會被人說閑話兒。

晏千山從始至終都顯得有些疏離,若是對上了他的眼,也被他嗤地轉過頭去,我也不再去瞅他。

禮畢回房的時候,卻是意想不到他守在我屋前等著。

我心中詫異,便道:“何事?”

他沉寂不言,倒是往我懷裏頭塞了一本冊子,我取出冊子一看,卻發覺是《隨園食單》,翻到了任意一篇皆是配圖珍饈,惹的人垂涎欲滴,口腹皆饞,越想越是曼妙可人,可風吹夢醒,一個冷戰讓我忽的明白光看著吃不著又有個什麽用啊!

雖說這是得不到苦,但也終歸是他的一番心意,我頓時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一口氣揍他讓他罰抄也不喘氣了。當然還是在他後幾日被我“悉心管教”手抄了三十遍《勸學》之後,端上了一盤子蜜汁糖藕。

“啊?”他不解其意,手酸得提不起勁兒。

“辛苦了,”我笑著自己先動了筷子,將他的手攤開,從身後又拿出了一雙,放在他手上,“吃啊,別客氣。”

他怔了怔,回過神來又是一臉嫌棄,咬了一口藕片,撇著嘴說了一句:

“哼,哪有京城的好吃。”

可是卻是將之乖乖地全部吃幹抹盡一個片都不剩了。

讓我猛地思緒回逆到從前他那張肉噗噗白膩膩的臉,如今這是反差萌麽,伸出了手還想捏。

一想到他如今長成了這般大,半分沒有幼時的模樣,不禁唏噓萬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