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鄄都封城,滿城飛花,春澤如華,卻是不知病樹能否挨過萬木春。有訊傳來,說是京中某大吏帶著太醫院的眾人與水糧,方是施施而至。

而那為首的大吏,正是樓奕。

車馬滾滾而入,城門重重關上。

懷中的敖犬忽的從臂上跳下,我沒有去追,方一抬頭,便見樓奕正邁入晏府。

一身淺青靛,兩腳踏雲靴,神色淡淡,愁眉緊縮卻是在見到我時,唇角一抿。

“阿奕,你怎麽來了?”

“現下京中已知鄄都疫情,我前來商榷此事,亦是帶了一些口糧與太醫。”他低了低頭,問,“晏老爺如今可有起色?”

“雖是沒往更壞處發展,但依舊不見好轉。”

樓奕點了點頭,“子騫在哪?太醫院的幾位想向他詢問些這疫病的事兒,我便來帶他過去。”

我抹了抹額上的汗,道:“你跟我一起過來罷,他在老爺那兒。”

吳騫在床前靜靜把脈,放下了左手又拿起了右手,凝神細覺。晏夫人端著藥碗,將晏老爺半扶了起來,在他身後加了一個枕頭,灌著湯藥。

晏老爺飲了半口,便是喝不下去了。

樓奕同晏夫人問了一聲好,便遣了吳騫過去。我與晏夫人換了個位置,繼續盛著藥汁,往晏老爺嘴裏灌。

到第二日的黃昏,吳騫終於是回來。而晏老爺夜裏忽的渾身熾熱,七竅裏頭大半生了血。晏夫人與我皆是亂了手腳。

吳騫忙探了晏老爺的呼息,掐了幾處穴位,皆是出紫發腫。

樓奕簡簡單單地與我們交代了幾句:“此疫通過涎水或是血液傳播,若是身上有傷口,便是要小心感染,涎水傳染的可能性不大,但若是在人發病之後接觸唾沫便極有可能患病。”

我咬著下唇道:“我記得老爺手心有傷,或許是這個原因致了病。如此看來,小故的病因或許也明了了,阿紫那日同我說道,小故用過晏老爺盛過藥的碗。”

樓奕道,“太醫院的餘太醫原來在西南見過這種病,曉得診治的方法,但他說此病到了九州中原,又與從前的病症有異之處,如今給了幾個化解的方子,給幾人服過了,但還不知根治否,”他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晏老爺,“最令人頭疼的是,這病原,恐是來自西南藩。”

我下意識地記起那日晏老爺出門泛舟之時所遇到的那兩個異邦人,我當時還覺得他們像從北漠來的。

吳騫倏忽扭頭道:“如今晏老爺命懸一線,若要救他,還請餘太醫一並過來,而情況萬急,現下為了保命,吳某隻有一個法子,但此法冒險,少有人能勝任。”

“什麽法子?”晏夫人心切,問。

“洗血。”

顧名思義,以血洗血。

晏夫人身子一滑,問:“用我的可以麽?”

吳騫斂目道:“血緣至親則是更好,但倘若血不能容,亦得另尋血液相符之人。”

晏夫人連忙令人喚了晏紫過來,我卻是在一旁攥著手指,心中惴惴。

晏紫趕來對我道:“昨夜用了大夫的藥,小故燒退了,人也清醒了過來,現下能說話了,就是體虛,”她看上去眼中疲倦之色濃重,“爹爹若需洗血,便用我的則好。”

小圓按照吩咐端來了熱水,吳騫點了點頭對晏夫人勸道:“夫人年過不惑,若是大量出血,今後難以調理,我可以一試晏小姐之血。”

晏紫聞此伸出了胳膊,吳騫輕劃了一道口子,我替她捂著眼,晏紫手臂上的血滴到碗中,卻不能與晏老爺的血完全相容。

“怎麽回事?”晏紫驚異道。

正巧餘太醫奔波過來看見此幕,忙道:“用不著驚慌,血液能否完全相容同親緣雖為有關,但是不同血型者便不能融,晏小姐之血不能與晏老爺相匹配罷了。”

“既然這樣,”晏紫還未來得及回過神來,我咬著下唇對吳騫說,“用我的試試。”

替阿紫包紮完畢,吳騫又試著劃了我的手臂,兩種血結果正好完全相溶。

晏夫人眼底一陣惶亂,後又釋然,眼中隱隱有淚光,握住了我的手道:“那就多靠阿禾了。”

“我素來身子骨好,”扯了一個笑容,我鼻中酸澀,“不礙事的。”

擦淨剪子、洗淨紗布,晏夫人一幹人先是退下,留我同餘太醫以及吳騫在此屋中幫晏老爺洗血。

樓奕找了一張小榻,讓我躺在上麵。

由於疫病因血傳染,此番洗血卻是不能直接讓我與晏老爺的傷口對接,隻得墊高我的手臂,讓血流輸入晏老爺的體內,稍有不慎便是怕我有了感染,因此還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晏紫心懷愧疚,亦是擔心,便是親自燉了一鍋紅棗枸杞湯,等我替晏老爺洗血完畢,就要讓我喝下。

而吳騫則是將之前留了小半瓶的晏老爺的血汙拿了出來,遞給餘太醫。

餘太醫動手翻了翻晏老爺的眼皮,又觀察了他另一隻手心有傷痕的手,取了些血痂下來,用木鑷子在白紙上輕碾。

幼時總覺自己寄人籬下,麵上卻硬是要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待阿紫好,孝順晏老爺與晏夫人。但心中始終橫著連亙,卻總也做不出在師父那裏那般自然的無理取鬧。我並非生來乖巧聽話,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始終以為自己是外來客,因而從不撒嬌,久而久之不屑撒嬌。

苦雨伶仃,而如今回頭想想,晏老爺待我卻並非如此。

我能理解他們心中苦悶,卻不能相訴相說。

十歲那年,我同晏夫人去城外的山上踏青,春光正暖,和風徐徐。

阿紫素來跑得比我快,便是同我互相追逐,兩個小姑娘卻是性子也同男娃子般野。我不慎跌了好大一跤,手掌與雙膝都被蹭破了,阿紫卻是自責,說:“阿禾你比我小,那我絕對會好好保護你的。”

至此之後,她便一直照顧我,擔起了為人姊的擔子。

而後晏老爺背我下山,替我尋了極好的傷藥,幫我塗好,膝蓋上冰冰涼涼的,傷口便不太疼痛,而夜裏亦是在我睡下之前同我講他小時候的趣事,讓我莫要怕。

直到我傷好了,他依舊是關切,不讓我隨意下地走路,若是要出去也是他抱著我。而晏紫與在前頭邊跳邊走,時而衝鋒。

小山不願牽著晏老爺或是晏夫人的手,一個人走在最後。

我趴在晏老爺肩頭,瞅著他,他盯著我的眼,凶神惡煞。

一下子輸血太多,以至於我眼有些暈,亦不知是過了多久,才發覺自己已是昏了過去,躺在榻上。

口中略幹,眼睛看不清楚,麵前好似有一個人影,我努力睜眼,張了張口,問:“晏老爺可好?”

聞聲卻是樓奕,“你再睡一會罷,已經昏了一天了,不急著起來,晏老爺現在也是醒了,晏紫給你煮的那湯先是讓他喝了。”

我砸吧了一下嘴,“我也有些餓了,可是好累,提不起勁兒來。”

樓奕揉了揉我臉,我身子稍僵,有些許不自在。

再醒來之後,我便是放開了度量,卻不得胡吃海塞,被告誡要吃些清淡的,因而便同著已經下床走路的晏老爺一起喝點小粥。

“阿紫你說這粥是肉粥,我怎麽半塊都尋不到。”我扒幹淨了碗,卻不見鮮肉,心情極其低落。

“肉末也是肉啊,這是我用肉湯煮的粥。”阿紫好心地再替我盛了一碗。

晏老爺笑笑,病方愈,看上去蒼老了不少。

晏紫看得眼圈泛紅,飯後則是替晏老爺刮了胡子,端了鏡子在他麵前照了照,說:“爹爹你這模樣像是同小山一般大。”

晏老爺忍不住笑著,“傻丫頭。”

晏夫人也替晏老爺洗了頭,擦了臉,而我尋出拿包還未吃完的粽子糖,剝了一顆遞到晏老爺手上。

琥珀色的鬆仁粽子糖,在陽光折射下,晶瑩透亮。

我問阿三敖犬叫什麽名字,阿三支支吾吾地不肯說。

我虛著身子吼了他一句,阿三這廝才學乖,低低喃喃畏畏縮縮地說:“老夫子。”

“老夫子?”我皺眉,聽後渾身是一個勁地別扭。

阿三慌了神,又說:“還有一個別名!”

我抬頭一副嫌棄的表情,隻聽阿三脫口而出:“阿柴。”

此木為柴,寧頑不化。

還沒來得及多思,樓奕便是走進了院子。

阿三心虛地避讓,眼神裏頭分明是戒備。

我坐在門檻上,順摸著老夫子的毛,它一臉享受。

樓奕蹲下來,同我坐在一起,說:“地上涼,你身子還未好,別坐地上。”

“喂那你還不是坐在地上?”我逗了逗老夫子的鼻子,捏捏他的耳朵,對樓奕說。

他無奈站了起來,我抬頭望著他,柔光傾灑,如金色的紗淌過他的溫馴的眉眼,他細膩的臉頰。

而我懷中的敖犬卻是忽的朝著樓奕狂吠了幾下,我一個驚嚇,便是放開了它,它也從我懷中跳下。

扶著門框站起,眼有些暈,而老夫子卻是又黏在我的腳邊,不願離開。

樓奕淺抿唇,擺手道:“阿禾我被討厭了。”

“唔,就說你麵目可憎嘛。”

樓奕一臉受傷,抿了抿唇,正言對我道:“餘太醫已經有了頭緒,如今晏老爺身體大好,小故亦是如常,經過他二人的調養,吳騫與太醫院配了一種新的藥丸,已讓錢知府委托人挨家挨戶地分發下去,這疫病的情形總是能改善了。”

我笑了笑,陽光透過眼睫,睜不開眼:“多虧了吳騫與與餘太醫,也多虧了你啊,阿奕。”

“哪裏是我的功勞。”他自謙,微微一笑,“對了,二哥那日回去後,拿出一張紙,讓我打開來替他念念,我接手一看是阿禾你的字跡,望了一眼內容卻是咋舌。”

我哈哈哈地捧腹不止,差點笑岔了氣。

樓奕一邊臉色憋屈一邊攙住我,幫我順氣,“笑什麽,你寫了那些東西竟是這般捉弄他,倒是捉弄到我身上了。”

“那你照著讀了那《祭師文》了嗎?我寫的時候可是真心實意的啊。”

“讀了。”他撇撇嘴。

“他什麽反應?”我瞥了一眼靴邊上蹭著我的老夫子。

樓奕抿唇笑,“說你欠揍,讓我順道來揍你一頓。”

我捂著頭說:“你莫要揍我呀,我怕痛。”

“哦,”他伸長了胳膊,一把勾住了我脖子,“我也怕痛。”

我沒明白他痛些什麽,側頭睨了他一眼。

隻見樓奕小小地呸了呸嘴,我捏住他的手,他卻是一陣退縮,猛地咳了半天,將手收了回去。

“我手是肉長的,揍你銅牆鐵壁自然痛。”

東風不解意,吹入領袖,柔中含涼,桌上翻頁聲起,足下有犬輕鼾。

“西南意謀不軌,此疫恐是由他們傳來,”樓奕清了清喉嚨,“因而我又要回京,處理此事。”

我有些失落,不舍之情淡淡升騰。

“全城封鎖,”樓奕望向庭院中的碧翠青草,啟唇而道:“你還不知我朝本是平叛,如今是要正式對西南宣戰了。”

“何日宣戰?”

“四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