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出了前堂,師父正與晏老爺閑談煮茶。
我路過門廳,被師父喚下。
“阿禾,”他提袖,麵向敞開的門,“怎的見了師父,卻是熟視無睹?”
轉身邁步進了廳堂,理了理垂下來的發一一喚過他倆。
晏老爺一時興起,道:“天朗日清,午後泛舟去嵊州如何?”
我心中納悶,以至於驚疑,為何晏老爺會這般不管不顧不聞不問晏千山,問道:“老爺不知小山今日回軍曹了麽?”
晏老爺轉麵看我,眼底有些微微的莫名,“昨日夜裏便是同我說了,他這幾年回來得也少,每次去也都是這般倉促。看他在軍中有所擔當,我自然是高興。”說到此處哈哈笑了兩聲,爾後又忽的想起什麽,問我道,“阿禾,怎麽了?”
我肅然站直了身子,“並無他事,我隻是方才才曉得罷了。”
師父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唇道:“爾望這提議也好,難得有這般天氣,不如就泛舟湖上,我同阿奕也不久待,怕今後少有這機會。”
兩人達成了共識,也未吩咐下去要誰準備。攜壺提酒,喚上了樓奕,便出了門。
我隨在他們後頭,依舊不放心師父這分明什麽皆瞅不見的眼睛。
允湖水寬,平如鏡,卻被那春風吹皺,水光瀲灩,青柳依依。
晏老爺見湖岸有小舟,興致漸濃,便是一躍了躍上了此扁舟。師父跟隨而下,我緊觀其動作,不見拖遝,好似全無不便,因而晏老爺自始至終都未發覺。我提著裙次之,樓奕最後,解開了束在楊樹上的繩索。
我抄起了一支槳,卻是被晏老爺奪過,笑著說:“今日便由我同你師父來劃。”
我猶豫地望了樓奕一眼,示意師父是否無恙,他微笑著點頭,我便將另一隻槳遞給了師父。
船緩緩調頭而行,因是小舟,悠悠然然晃晃蕩蕩得比遊船更甚。
我抓住船沿,頭有些暈眩,晏老爺與師父兩人卻是樂在其中,暢談過往趣事。
樓奕扶住我,幫我順了順氣,我心中感激,卻也不開口道一聲謝。他塞給我顆糖,我張嘴吃下,清清涼涼甜甜,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樓奕沉吟片刻:“你可還好?”
我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發覺此間種種,遠遠超乎我預想,原來才是昨日發生的事兒,惶然大夢。
我瞅著他道,“現下都想開了,你莫要替我擔心。”又挪了挪位置,讓給他一些地方坐,“師父說你們要走?怎麽也不同我說。”
“昨夜草草決定的事兒,我亦是始料未及。本想著今早與你說的,沒料到落後二哥一步。”他發梢被風輕輕吹起,身後是青黛色的遠山,層層巒巒。
“京中有大事,自然怠慢不得。”
樓奕聞言顯然一怔,麵色有些尷尬,而後又恢複平靜,“阿禾,果真什麽都瞞不住。”
“在湶州之時,我便隱有猜測,如今看來竟是真的。”我抿了抿唇道,“我何其榮幸。”
“希望你能待我同尋常,我倆終究還是摯友。”樓奕低了下顎,笑著對我說。
我放輕了聲音:“那你倒是與我說說,你是何官職?”
“若是說官職,倒還真說不上什麽來,不過是個親王,二哥親厚,平日裏倒讓我幫著處理些事物。”
“親王理應姬妾滿堂,可我去你那宅邸卻沒見著,別院裏頭可以藏著什麽暖房丫頭?”我瞅著他微微泛紅的耳朵道。
樓奕有些赧然,摸了摸鼻子說:“哪有的事。我平日裏奔波尋藥,一時半會哪有這閑工夫。”
“怪不得你娘親日日禮佛,可見是從前為你操碎了心,知道你是個悶葫蘆,便不予理睬了。”我眯著眼道,“不過你娘應是太妃,怎的還出了宮安置?”
“二哥素來厚待我,體恤我娘親,便是應允了我的要求。”
“我八歲來鄄都時是隆裕三年,新聖上上位則是在兩年之後,師父那時可是病重?”
“自然病重,可父皇亦是纏綿病榻,而除了二哥,我們其餘若幹子弟皆非嫡。那時我亦是年幼,學騎射跨不上馬,學弓弩拉不開弓,太傅放了我們下課,我便去殿裏尋我二哥。”
“他眼睛可是那時候瞅不見的?”
“實則從湶州回來時便時好時壞,在山溝子裏時就有些時日看不清了,阿禾你那時或許還沒發覺,”樓奕淡淡道,“此後什麽也看不見,對外稱是有眼疾,宮裏的奏折皆是由人念給他聽的,哪能被人知曉當今聖上眼盲呢。”
我眼角忽的發燙,吞了幾口水,望著師父一派全然恬淡豁達的模樣,心頭又泛上來了幾許酸澀。
風吹舟遠,湖中遼闊,粼粼水光如瓦,水中魚兒清晰能見。
終究是未到劃到嵊州便上了岸,晏老爺盡興,師父也難得暢快。
回去途中我見有異邦男子高眉闊目,發色淺棕,我覺著同北漠的人有些相像,便拉拉樓奕的袖子,向那兒指了指。沒料到樓奕麵色有異,而晏老爺卻是大步上前與之攀談起來。
師父靜靜站了一會,聽聞到了他們的對話,眉頭稍稍一蹙。我不知曉是何事,而晏老爺素來廣交天下友,與外邦人道了幾句話也不足為奇,我便未有多在意。
晏老爺路過素食齋,買了些許素餅,店老板說恰好有新鮮剛做的,晏老爺便趁熱買了下來,笑笑與我們說道:“阿紫同她娘愛吃。”
我嘴角淺了一淺。
晏老爺又稱了些粽子糖,付了帳,將一袋子糖皆交給了我。
我微微一詫,他笑著說:“見你小時候可喜歡了,不知現在是否還愛吃。”
心頭一暖,便是雙手捧實了糖袋。
低頭卻是見他手心留下了方是被船槳劃破的傷。
那天夜裏樓奕與師父便是啟程。
夜風簌簌,吹起雲錦馬車簾,師父臨走之前特意喚了我,而樓奕未在他身邊。
“阿禾,”師父眸如曜石,卻再不能看見世間萬物了,“素來聰敏機巧,從不多言。”
“我還當你會說我頑劣。”
我曉得他是讚我不對晏老爺言說他已經盲了的事實,誇我懂事。而我習慣性地稍稍低頭,讓他揉了揉我的頭頂,師父抿著的嘴角輕啟:“是長大些了,你若怨我便怨罷,當年是我不好,愣是什麽都沒與你說,不是不信你,而是不放心你。”
“我不怨你。”我鼻子一酸,師父疏闊一笑,我哼了一聲,“才怪。”他霎時笑容僵上一僵,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子,又咧笑得更歡了。
“阿奕同我講到在北漠時多虧有你,救了他一命。”
“是啊,我是他救命恩人了。”
“可他說你滿口的髒話葷話又是怎麽回事?”
“啊?”我裝傻,望著他一臉的戲謔,我隻能老實地和盤托出:“從前個在村口的王師傅他老說這些,我自然就學會了。”
“你他娘的我不好好教訓你你就不知自己師父是誰了,盡瞎學學。”師父揪我耳朵。
“你他娘究竟看不看得見啊!”我手在他眼前使勁揮。
“休得無禮。”師父哼了一口,往車廂裏頭坐了進去。
我撩起簾子,抱怨道:“這樓奕怎還沒來,速度比王八都慢。”
“阿禾你這是急著送我們走,看來我倆這麽不受歡迎,白教導你了!”
“師父你說什麽氣話。”我撅著嘴道,忽的想起有東西要送還給他,從兜裏掏了掏,將那條繡著金絲芍藥的帕子遞到他手上。
師父開口問這是什麽,一觸到那繡紋則是恍然一怔愡,我不知發生了何事,往他手中瞅了一眼,卻是發覺那晏千山的朵金芍藥,亦是被我夾在了帕子裏麵。
師父愣了半晌,複又眸光如波,切切同我道:“你尋到了,便是留給你的,我既然那時不帶走,便是不想帶走。”
我小小動了動腳尖,拿回了帕子與金芍藥,吸了一口氣對師父道:“我從前以為你歿了,便是沒東西給你準備,原想著疊幾個元寶燒過去就好。後來我明白了,師父你依舊安好,卻是不來同我聯絡,便是氣極你,也顧不得給你啥禮,所以拿這充數。但是我還有一物卻是情真意切心緒深深的,替你準備了的,”頓了一頓,望著他的眼道:“你若不嫌棄,便是給了你,恰好我帶在了身上。”
師父轉頭看著我,問:“什麽?”
我便將我之前寫的《祭師文》放在了他手上,他看不見,自然不會知曉我究竟抹著鼻涕帕子一把淚地寫了啥。
師父將之疊好收到箱篋中,笑意暖暖,對我道了一聲謝。
我按捺不住心中惶惑,眼見著樓奕同晏老爺晏夫人前來相送,終是問他:“你從前叮囑我要好生待小山,這究竟是何意?”
師父咳了兩口,月朗風清:“師父從前執念太深,如今看來竟甚是孤陋,莫要再提,莫要再提。”
我麵露不解,卻是作罷,複又道:
“做這聖上……”咬了咬下唇,“師父你可是出自真心?”
他一字一頓,緩緩而道:“如鑿真心。”
誠如這般,師父所為,向來恣意,強迫而行,便不是他樓九天了。
可這樣的人竟是帝王,他身後的百般千種,更是我捉摸不透的東西,我無須猜測也,無須顧忌。我想他待我應也是真心。
“最後一問,”我也沒了之前那樣提著心神,反倒是舒緩下來,問與不問都無個所謂了,“你將我起名為謝禾,本相是個何意?”
“信口起的,不過是盼你成良成苗,哪有那麽多喻意?”
“師父你還……真不走心!”
我忽的笑著有些難舍,卻難以在樓奕和師父麵前看出其他神色來,大失所望,想著自己付出的情誼可比他們回饋與我的要更多,便是氣惱。
哪知樓奕在上車之前緊緊地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一吃痛,便拿怒目瞪他。他抿了抿唇,替我將落垂下來的發撩到耳後,手指停了停,又忽的扯了一下我耳朵。
我忍住沒踹他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