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二章

第二章

雖不知晏紫究竟知曉與否,但我卻是安心下來。見著晏紫這般的反應,我才明白晏千山方才或許是胡謅騙了我,想要使使小伎倆,給我點顏色懲罰瞅瞅。

沒錯,他做的甚有用處,因而我的負罪之心未減輕半分,反倒更加濃重。

回房又見著晏千山,他那幾粒的紅疹子算是稍稍消了下去。

我從他身側走過,卻也是埋了一口怨氣,不想與他多言一句話。意料之外的是,他卻是先我開口,那句氣話一字不漏地灌入我的耳朵。

“我不過是個連酒都不會喝的廢柴罷了。”

我隻覺得他這小崽子無理取鬧。

“才子佳人,虧阿三這隻狗想得出來。”

我還是不語,自顧自向前走去。而晏千山卻是卯足了勁兒,跟在我身後。

“你可也歡喜阿衍那貨?”

什麽叫“也”啊!什麽叫“阿衍”啊!怎麽說話的呢!我聽不下去他這般不尊兄長之嫌,駐足望向他,糾正道:“是溫公子。”

“我是無禮。”他眨眼,一頓,扯出一絲笑意,“那又怎樣?”

“少爺啊!”阿三弓著背在旁提醒,拍著臂說,“夜深了,你莫要跟小夫子跟到她閨房裏頭啊真羞羞!”

“滾!”晏千山順手折斷身邊的樹枝,往阿三頭上砸去。

我默然,索性站直了睨著他的一舉一措。

“你喜不喜歡溫衍?”他又問了一遍。

“溫公子‘秀木玉山’,誰人不喜?”我笑著道。

“好,好,好,”他唇間笑意加深,“他為玉樹,他為公子,我不過就是一個紈絝少爺,讓你費神費心,遭人厭惡。”

我望向他充溢著局促的眼,一字一頓,道:

“你說的對。”

這臭小子終歸是我看到大的,如今變成這副模樣,我也難逃其責,有愧師顏。

若不是當年我唐突了認定我師父之於我之重,也不會急著與晏家撇清關係,說要做這小崽子的夫子。若是當時不糊塗,說不定被晏家收為義女,我也不用這般操心費神。

而我不過長他三歲,晏老爺晏夫人又是怎的放下心來,將他托付給我這個愣是什麽人情世故都不知的孩子呢?

“師父不在你身邊,阿禾便是大人了。”

“哼。”

那年我方過了八歲生辰,師父便與我交代說他就要閉關鑽研藥理。我師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算術、幾何、丹青、筆墨、弦琴、吹樂無所不能,長得又俊,個兒又高,最最關鍵一點是還沒媳婦。

這可讓我苦惱了好久。

他說他要苦修醫術,我自然也就信了。可閉關就閉關了唄,憑啥還要讓我走。美其名曰:“師父不在你身邊。”實則卻是趕我走。我知道了,他定是四體不勤,導致家中養不起兩個人,師父自然是不願我留他身邊,吃他碗裏的肉。

若是這般,我是怎的都要死賴在他房門前。抱了一床被子,把席子拖到地上,坐在上頭,呼呼大睡了不知多久。醒來揉眼推開師父的門,卻發現他偷偷地背著我吃東西。

“我也要吃。”

師父麵上忽的一慌,“不給!”又忽的想起了什麽,“我不是叫你到鄄都晏家去麽?”

“啊,我忘了,”我盯著他手上的團子,“師父,我要吃。”

“這是苦的。”

“你騙人。師父你上次偷偷吃紅燒肉的時候也這樣說。”

“為師在習藥理,阿禾這不是團子,是藥。”師父想揉揉我的腦袋。

“師父學神農?不過東施效顰罷了。”

師父當我是隻不懂事的小崽子,也不多與我爭辯,索性一口吃了下去,沒了團子我自然也不能鬧了。

眼睜睜看他一口吞了團子,我怒:“再見。”揮揮手。

“阿禾啊。”師父語重心長。

“再見。”我頭也不回地走了,收拾好包袱一個人上路,他卻是還想苦口婆心地說廢話教導我。

對,我腦筋就不太利索,當著我吃獨食不分享也就算了,還騙我。這樣的師父不要也罷,反正他也是要我走得遠遠的,我又不是他女兒,我又沒拿他當爹爹。

可我其實走的不遠,到村頭鄔阿婆那裏暫住了三天,再回去時,發現師父已經不在了。牆上的畫幅依舊在,床上的棉被鋪得挺挺的,那藥房裏頭還是滿滿當當瓶瓶罐罐的,可是我就覺得屋子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鄔阿婆想拿我當孫女兒,我沒同意,扯謊說是要出去遊曆。她說:“你這麽個小娃子,怎的還敢出去闖蕩。乖乖地和阿婆住,給你吃糖。”

我揮揮手:“師父不在我身邊,阿禾便是大人了。”

“乖囡囡,可是阿婆不放心你啊。”

“我自己放心自己。”

臨走之前我說:“阿婆,那能不能把糖給我?”

鄔阿婆一愣,滿臉的皺紋笑成了菊花,從兜裏拿出了紙包著的橘紅糖:“誒,給。”

鄔阿婆因我篤定要走,也就作罷,讓著她的大老粗兒子陪了我走了好幾裏路。

一路上抿著糖,偶爾腦中冒出師父的俊臉兒和鄔阿婆的皺皮手,終於是磕磕絆絆到了鄄都。

站在晏府的門口,我忽的有些望而生畏了。

可能是我個子小,門口的石獅子也顯得尤其得高大與凶猛。

剛剛夠到門環,使勁搖了搖。

於是門開了,管家阿伯探出腦袋:“小姑娘你有什麽事嗎?”

我背著包袱說:“阿伯我師父讓我來晏家。”

“那你師父叫什麽名字?”

“樓九天。”

他想了想。

“小姑娘進來吧。”阿伯替我開了門。

府裏也是極大,一眼望過去重重門。跟在阿伯後頭,我問:“是帶我去見晏家大人嗎?”

阿伯道:“我已經差人去說了,他們在裏頭等你。”

一路上的亭台樓閣假山湖泊也耐人尋味,我在腦中猜想著晏老爺晏夫人的模樣究竟該是如何,背上卻是被忽如其來的石子擊中。

我輕輕喊了一聲痛,捂著後背,往後瞧去。

是一個著著錦帽貂裘的小崽子,粉蒸玉琢的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不過五歲左右。若不是他用彈弓射我,我或許還對這般可愛的男孩子有幾分喜愛。

阿伯回頭,看見了此幕,彎腰對我道:“小姑娘,疼不疼?”

“冬天穿得厚,不疼。”我笑著說。心裏頭霍然記起了什麽師父對我的諄諄教導,明白原來就是這個小家夥啊。

可憑什麽這小崽子能得到師父的青睞?因為長得可愛?我怎麽就不令他喜歡?

“望小姑娘莫要計較,那是我家少爺,還不懂事。”

“啊,不怪弟弟,我比他大呢。”

“誒,對了,小姑娘真乖。”

跨入門檻,阿伯就退到了一旁,我還未抬起頭,便有婦人親親熱熱地來拉我的手:“是叫阿禾嘛?”

“啊?”我一愣,猜測到她便是晏夫人,可為何她會知道我的名字。

“阿禾,我們是你師父的故人,從此以後你便拿我們當自家人就好。”晏老爺笑著道。

“晏老爺、晏夫人,”我點著頭示好。

胡謅了八百句家常,說說我幼時或是師父照料我的趣事。我卻還是忍不住,猶豫地問出口,“晏老爺、晏夫人,可知曉我師父究竟出了什麽事?”

晏夫人聞言一滯,眼睛微微有些紅了,“啊,阿禾莫要揪心了,你師父定是有要緊的事兒。”

“他會回來嗎?”我眨眨眼問。

“這……”晏夫人有口難說。

晏老爺揉揉我的發頂,“阿禾若想師父,師父他定會回來。”

“你師父可有交代你什麽?”晏夫人捏著我的手,她的手柔柔軟軟的,又問。

我想了想說:“師父說,二位是他莫逆,讓我待你們如親人。”特別是小少爺。可我也不知為什麽,或許他年紀小,或許師父是知道那家少爺脾氣不好,讓我大度一些。

然後我自作主張地添了點說:“師父讓我教小少爺讀書。”

“阿禾讀什麽書?”晏老爺顯然驚異,沒想到這事,我橫插著來了這麽一腳他也摸不準是不是我師父的意思,因而也不好拒絕。

“師父有什麽,我就讀什麽,但是至今還沒把六經看全呐。”

“才不過八歲啊。”晏老爺顯然對我刮目,滿眼的欣喜與訝異。

爾後他們又問了我些學識上的東西,我都一一作答了,連連被他們誇讚我“靈敏聰慧,乖巧可人”,可是沒人說我腦回路不大對。

惹得又冒出一隻小姑娘,也問我:“‘大漠孤煙直’的下一句是什麽?”

“長河落日圓。”我笑眯眯地看著她。

那個姑娘是晏紫,於是纏著我又出了許多題目,晏夫人看她調皮,忍不住刮了下她小小的鼻子。她一臉驚歎:“這個妹妹飽讀詩書。”

晏紫嘻嘻笑著,卻沒人關心來了好一會的那隻小崽子。

晏千山哼了一聲,看見我在瞅他,便丟了彈弓轉身就走。

他向來不待見我。

我見他如此,卻是先一步說:“年幼時我也玩過彈弓,像小少爺手中的一般。”

“阿紫現在亦是!”晏紫像是見到了同道中人,而晏老爺晏夫人倒是因此將眸光轉移到了晏千山身上。

這下,他一臉的氣憤全寫在了臉色,無處可收了。

“小山,這是你謝禾阿姊。”

“謝禾。”他咬著嘴唇不肯叫我阿姊。

又被斥責:“莫要無禮。”

我搖了搖頭說沒事,低下頭來問他:“不願叫我阿姊,那便叫我夫子?”

他看著我,眨了眨眼睛。

“你能教我什麽?”

我彎腰,笑著捏了一下他的臉,晏千山蹙了一下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