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他洗罷,扣好盤龍扣後,坐在了我身一側。
見我若有所思,便是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你思酌了一番,現下不願聽我這相士的話也無不可。”
我恰也無多大追求,其實隻不過怕聽到我所缺之木的那根木頭究竟是誰罷了。
火光溫和,卻是讓我無意之間想起了元夜節城外的那個破廟頭。
也是這樣的火,也是這般落魄的我。
而樓奕的麵容在火光之下顯得格外柔和,在清冷的陰影的對立麵,鍍上了一層溫暖的絨。頎長的手指捏轉著手中的小小木柴,待我平和親厚。
倏忽不知是眼花了還是如何,竟是覺得他的模子同晏千山這小子也有些相像,若是手中的那木柴替成了雜草那便更為神似了。
隻不過晏千山的臉向來淡漠,唇角連諷帶諷,麵白少有血色,一雙眸子也黑如墨池,逃不過半分光。
忽地覺得自己莫不是想那臭小子了,這念頭恰是令我震驚了三分,猛地平複好自己錯亂的心緒,勸慰自己道,從前我雖嘴巴裏頭叫著要給師父找媳婦兒,實際上歡喜得他緊。或許小山對我也是這種類似雛鳥情結,相處得時間久了,而他又以為我非他阿姊,於是便糊裏糊塗地說歡喜。而我也不過是待他如弟弟,多日不見總歸有些思念。
“你鞋子不可用了罷。”他回頭,視線落在我的麵上。
驀地回過神來,聞言看向自己兩腳上沾滿汙泥的鞋頭,想到自己並無合時節更換的鞋,頓生苦悶,“我去洗洗,指不定能烤幹呢。”
言畢踮起腳走到湖邊,蹲下來將鞋子拿下來,複又把羅襪褪了,光著腳踩在沙上。索性將髒了的衣物全洗了,後又刷了一會靴子外頭,可是靴子內裏也被弄得一團糟,一想到明日趕路還得穿上,就更加焦灼。
正在我不知所措而額冒虛汗之時,樓奕卻是出聲道:“洗不淨就莫要洗了,這靴子丟了罷,我還有幾雙備用的放在車上,出了北漠我給你買一雙。”
“可是怪可惜的。”這鹿皮靴子還是晏老爺去綬陽時替我買來的,我與晏紫一人一雙。
“現下也刷不幹淨,你若嫌可惜,晾幹了可先放在馬車上,回頭再做處理得了,不然也走不了路啊。”樓奕過來,彎著腰俯下身子看著我說。
一瞬間,當我還未意識過來,雙腳便忽地離地,他便是將我扛在肩上,我手中兩隻靴子還在滴答滴答地流水。
他倒是自顧自地解釋:“總不能髒了鞋又髒了腳罷。”
複而被他撂倒在地上,而手上靴子一甩,滴水劃了一道弧線,全數濺到他麵上。
樓奕好不容易擦淨的臉,又髒了。
他抹了一把臉,卻是越拭越花,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而他亦是笑得清毓舒緩。
遞了一塊帕子給他,他卻是抹紅了臉,他嘀咕地說了一句:“火光太燙。”
翌日,我倆到了北漠的市集上。來來往往的人穿的倒確實同我們不一樣,廣袖輕紗,頭巾遮麵,腳上的鈴鐺鏈子玎璫作響,少女們露在外頭的一雙眼睛格外漂亮。
樓奕將車停在鞋鋪子邊上,問了我一聲腳的尺寸,便替我買了一雙用藍色絲線繡成的花鳶尾靴。遞上了車來,叫我不用下去。我試了試大小,正好。
心有所感激,待他上了車,便是想要將這靴子錢還給他,又怕他不願收,反倒顯得我小家子氣。
而樓奕自己也無多少銀子,還皆被原來那車夫偷了去。如今還破費買了一雙鞋給我,我生怕他因此捉襟見肘。
於是北漠也不可久待。
與樓奕稍作解釋,意為想要去師父的墓塚前見他一麵。於是他便一口應下,而我倆又到了一處攤子隨意嚐了點北漠的小吃。那些點心從模子到內裏皆是我從前沒吃過的,肉嫩鮮美味道卻是極佳。
而我也終於搶來了一次機會讓我付了帳,心裏稍許好受了一些。
樓奕又是在這市集裏頭兜了一圈,問我有沒有想要的東西,我搖搖頭,忽的又點點頭,突然想到可以給他買些東西,也不失為一個錢財相抵的好方法。
“你不是要去收藥材嗎?”我再在這裏逛逛,等會去藥材攤子上尋你如何?
“阿禾你認識路嗎?”
“不認得可以問啊。”我笑著答。
於是我便從攤頭逛到攤尾,被一把短刀吸引,挪不開眼。那是一把用藏銀製成的刀,上頭鑲了紅色的瑪瑙與藍色的寶石,刀鞘上雕刻著饕餮紋。思及從前我胃口大,嘴巴亦是不停歇,師父便稱我為龍生九子中的饕餮,而樓奕則是螭吻,因為他用一泡尿滅了我點的差點燒了茅草屋的煙花。
這樣一來,回頭想想晏千山就有些似睚眥了。
眼神懾人,怒目而視,睚眥必報。
我問了攤主可有其他的獸紋,攤主搖搖頭說不知道。
不過將這把刀送給樓奕也好,多了反倒讓我挑花了眼,買這買那的最終入不敷出罷了。
付了攤老板銀子,我便是攥著這把短刀去找樓奕。而尋到他時,樓奕恰是在同一位姑娘攀談。
那位姑娘一身紅紗,棕色的頭發蜷曲,額發前貼著一片金色的花黃,秀麗的濃眉下麵是一雙嬌媚的大眼,耳朵上掛著是墜下來的金耳飾,隨著說話、點頭而四處晃蕩,一手的袋子裏裝得是樓奕要求之不得的蓯蓉與鎖陽。
呸,樓奕怎麽盡收些壯陽的藥材。
將買來的短刀塞入袖口,有些悻悻乃至訕訕,覺得自己的禮物不過是藏銀做成的,哪有那姑娘麵上的金子值錢,自愧弗如,簡直不可相當。
樓奕轉頭瞧見了我,便是揮手讓我過去,同我介紹那個姑娘。
“這是阿布拉,我北漠的藥材都是經她手購得的。”
我點點頭,對阿布拉扯了個笑容道:“我叫阿禾。”
“您是十八的救命恩人!”她卻是對我萬分熱情。
我還王八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十八是什麽,在看到樓奕這張臉之後,便是徹底明白了原來是在叫他。
阿布拉叫我倆留下吃晚飯,我抬頭看看樓奕,他亦是看了我一眼,默了片刻說了聲好。與我所希冀的背道而馳,頓時不是非常愉快,連帶著覺得樓奕也醜上了幾分,似個登徒浪蕩子。
這阿布拉也是用心險惡,留下吃了晚飯,還能不在此留宿麽?分明就是想借此機會多多接觸樓奕罷了。
阿布拉大多時間還是在與樓奕聊著話,我一個人無趣,倒是回到了車上開始寫北漠的遊記。我平生最佩服的人一是沈括,二是酈道元。
沈括精通天文地理、幾何算數、農醫氣象、入朝為官,比我師父高明上許多,不得不讓人佩服。酈道元則是博覽奇書,跨遍三江,文采斐然。
而這兩人共通之處便是四處遊曆,並寫下驚世之作,一本叫做《夢溪筆談》,另一本叫做《水經注》。
而我邯鄲學步鸚鵡學舌,也是想依樣畫葫蘆一般地寫些散作,收好了今後拿給晏紫看看。誰叫她說的那麽聲淚俱下,說自己是坐井觀天的井底之蛙。
半是亦步亦趨,半是見解獨到地寫了些北漠的風光與人文,也順帶著把樓奕掉到泥淖的事兒提了一下。告誡世人,若來北漠,務必警之惕之,唯恐流沙抑或是沼澤,其之險,可要奪人性命呢。
洋洋灑灑寫了四五張紙,吹幹,又是疊好夾在我從前寫的那冊子裏頭。
樓奕恰好掀開了車簾,喚我下去。
我將東西收好,下了車,在他身邊小聲地抱怨了一句:“小夥子倒是開了一朵桃花啊。”
他卻是遽然紅了一張臉,紅到了耳根子。
害什麽羞啊,裝什麽純情啊,多大的人兒了啊!
下次樓奕若是見了滿口葷話的晏紫,該怎麽活啊!
到了她家裏頭,阿布拉的麵紗終於是放下,豐姿綽約冶麗,分明就是個尤物,讓我自愧弗如。
說起這相貌,我與晏紫分明是孿生兒,可亦是相差甚多,不說這相似度,竟是連美醜都能分出個高下來。若滿分為十,晏紫那張麵兒便是有個七八分,我頂多五分。而麵前這個阿布拉估計也得有個七八分。
我一沒錢財,二沒相貌,與之相較,完敗了。
據說這一桌子菜皆是由阿布拉做的,想她一個買藥的,是藥三分毒,這頓酒菜指不定就是加了毒要來謀害我。
這時樓奕在我身邊道:“阿布拉對食療食補很有一套,阿禾你嚐嚐她的菜看看。”
我一雙筷子按在桌上,難以拿動。
若是我拒絕,樓奕定是要問我何棄療,而我能說我沒病麽?顯然不行,他不會信的。
無論是當初被歹人弄棍子敲破了頭,還是幼時腦子就異於常人不大正常,都明明白白地揭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而樓奕也打小這般認定。
阿布拉笑如夏花,對我說:“阿禾姑娘遲遲沒有動手,可是嫌棄阿布拉做的菜難以入口?”
“哦不不不!是琳琅滿目,秀色可餐,而我一時不知從何處下筷罷了。”我立即解釋。
樓奕便是替我夾了一根羊肉骨頭放進我盤裏,“那阿禾先吃吃這個,是用枸杞山藥熬的羊肉湯。”
我低頭咬了一口骨頭上的碎肉,好似還不錯的樣子,又吸了一口包在骨頭裏的湯,有枸杞的清香,羊肉反倒沒有股子騷味了,又濃又鮮。隨即又夾了好幾口其他的菜,吃了點泡饃與酥餅,吃勁反倒是被引了上來了。
不得不說,這阿布拉做的菜也算得上一絕。我也顧不得她到底有多少優秀,又比我高之多少,隻顧著填飽肚子,滿足這口舌之欲了。
俗話說的飽暖思淫欲,在我眼中也正是這樣。在飽腹之後再瞅瞅這樓奕和阿布拉,更是增色不少,曼妙可人,曼妙可人啊!
離開北漠的時候,阿布拉眼底裏倒是有幾分不舍之情,不過並非是對我,而是對樓奕。而樓奕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倒是讓我對阿布拉有了些許歎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