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夜七

第7章 第一夜(七)

第一夜(七

三月初旬,滿城桃花競放,鳥聲盈耳,空氣裏有一種清濕的味道,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陣的衣裳。穿城而過的河中,嬌俏的船娘穿著桃紅的棉衫哼唱著無名的小曲,和著潺潺的水聲抄抄而來。豐邑市井間人聲喧囂,正上演著從外域傳來的戲法,楚幼安向來迷戀那種煙火氣息,停在了傀儡戲的人堆麵前,略略一瞧,裏邊是個來自異域的奇人偃師在耍懸線傀儡。那木偶與常人的外貌極為酷肖,掰動下巴,則能夠曼聲而歌,調動手臂便會搖擺起舞,無不令旁者驚奇萬分。待到一出好戲散場,楚少斜乜了一眼垂首徐徐跟在身後的無憂,帶著玩世的,世故的微笑開口道:“可憐啊,再怎麽靈活,再怎麽宛似活人,到頭來還是被幾尺絲線控製著一舉一動。”

“無憂愚笨,不明白少爺所指何意?”

“我的意思是,奴欺主,有傷倫,傀儡就是傀儡,不可有非分的想法。無憂,你覺得呢?”

“少爺說得是。”

“明白就好。”楚少泰然一笑,微笑的眼睛裏有一種藐視的風情,之後再無他言。

進院,楚少與景恒迎麵行來,景恒是剛從老爺的房裏出來。

“尹大人怎麽樣了?”迎麵相遇,往日裏玩世不恭的楚少居然顯得有點僵,也有點窘,眼眸中閃動著一種複雜的神色,這神色裏包含著千言萬語。

“有勞少爺費心。受老爺之命,我正要去獄中再跟尹大人確認些事。”

想裝作若無其事,未曾開談,卻已經不知不覺與景恒對視多次:“替我轉交些東西給尹大人,”隨即倏地轉身對無憂說:“去,拿些藥補之類來,之後你來我房裏一趟。”語罷,頭也不回的朝廂房走去。

在妝台上取了個白銅香匣,印了一匣香末,取個火點著,焚得氤氤氳氳的滿屋多香:“前幾****在垂花門那裏看到你和景恒在說話,什麽有意思的事情?說給我也聽聽。”楚幼安用五指擎著金鑲白玉的茶盞沿兒,細膩溫潤的玉杯上點染著富貴的金色,麵上帶笑的雙眼始終銜著無憂。

“楚少爺是懷疑景公子嗎?”

“不,是懷疑你。”楚幼安往大紅厚椅墊裏徐徐下陷。

口中不言,可暗中就留了下心兒,人心就是這樣,一旦起了疑心,猶如無暇碧玉的一小道兒裂痕,雖然小到不無大礙,可終究還是一道瑕疵。楚幼安將雙手交疊在腿麵上,帶著一貫的從容淡定:“你不是人,是妖,因為你的身體……很冰。”

書中說過,狐者,以鬼魅之謀,行鬼狐之計。眼前這個有著如女人一般的媚骨,不是惡鬼便是歹狐。

“楚少爺也不像大家所說的那麽……不食煙火,楚少爺既然知道,為何不露聲色?難道楚少爺不怕嗎?”

“怕?我與你無緣無仇,怕你作何?況且……我還有什麽可在乎呢?”

“不,楚少爺不會什麽也不在乎的,”無憂輕盈地掀袍下跪,鎮定得令人捉摸不透:“無憂需要一顆心,楚少爺覺得……無憂剜出景公子的心……如何?”

“你要是敢打景恒的注意,本少爺就一刀刀劃爛你這張臉。”楚幼安伸出手緊緊捏住無憂的下頜,抬起來。

“無憂不敢造次,”無憂詭譎一笑,不緊不慢地徐徐說道:“楚少爺放心,若不是景公子心甘情願獻出他的心,無憂是拿不走的。如果無憂想要少爺的心呢?楚少爺願意給無憂嗎?”

“你要人的心做什麽?”

“楚少爺覺得無憂美嗎?”無憂話語一轉,不急著回答。

“妖生而媚,自然是美。”

“真是楚少爺的做派呢,”無憂聞言,淺淺一笑,不置可否,笑過之後麵上浮現出悵惘的落寞之色,眉眼含悲,幽幽然仿佛一聲道不盡的歎息:“那他為什麽不肯多看我一眼……”

“誰?”

“無憂有未了的心願,無憂想去見一個人。”口裏一提到那個人,他的神情也隨之明朗了起來,眼中泛著喜悅。

情緣不斷,冤債未清,割舍不開,乃是循環道理。妖,原來也會無故思凡,以致被癡情執縛,可妖不知道,這最後的一點懷念,不過是他一個人纏綿不絕的癡戀而已。楚幼安垂下眼眸淡聲道:“反正我早已一無所有,要是心對你還有用,那你就拿去吧。”無憂蹲下身子伏在楚幼安的心口屏息凝神地感受著,塗著斑駁紅蔻丹的長指甲劃過他的衣襟,半晌才起身笑著搖搖頭:“不行……楚少爺的心裏還有羈絆,無憂取不走它。”

一句話徒然攪亂心思,連入睡的思緒都跟著牽動了。奄奄黃昏,夕照還是低黃,楚幼安就枕著胳臂伏在矮榻上睡著了。他做了個夢,夢中有兩個人,是再熟悉不過的兩個人,一個是無憂,另一個是景恒,二人就站在遊廊裏。楚幼安順著柱子間的縫隙看到他們,無憂披散著長發,伸出無骨的白手臂勾住景恒的脖子,腦袋緊貼著景恒的胸口,嘴裏一遍一遍喃喃著:“為什麽你不肯看我一眼……”

景恒怎麽會是你要找的人?

話到口邊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而景恒如同生魂出竅一般,兩人麵對麵站立著,他的雙眼向外凸起,瞪大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就是做了這個駭人的夢,一覺驚醒,楚幼安雙眼半開半掩向窗外一望,已經日色西斜了,抬手向額邊一揩,鬢發上是一層亮晶晶的密汗,便再也端坐不住,披衣靸鞋地往景恒的房間衝去。

“景恒!你給我開門!”

屋內傳來景恒的聲音,虛弱地如同一位行將就木的病人:“少爺,這汙穢之地怕會髒了您的身子,請您回去吧。”接著幼安聽到碰的一聲沉悶的倚門聲,景恒繼續氣喘籲籲地說:“少爺快請回吧……”幼安不甘心,繼續拍打著門,忽然聽到人身倒地的悶響,他情急之下打算破門而入,弱不禁風的嬌貴身子骨撞了一下門,門巋然不動,直到第三下才衝入屋內。

從窗外吹進陣陣陰風,無憂靜靜地立在原地,纖長的剪影輪廓投射在背後的一折大屏風上,屏風上的海濤圖案洶湧澎湃,牽引著影子也隨波逐流。見景恒雙目緊閉倒在他腳邊,楚少驚出一身的冷汗。無憂的身上覆了輕紗,寬博的長袍飄開來,露出鮮紅的裏子,映襯著皮膚愈發慘白。

“你對他做了什麽!”

“無憂隻是想讓楚少爺明了自己的心意。”

見楚幼安破門而入,他倏地飛身躲閃到窗前端詳著他,眼神裏沒有絲毫的恐懼,雖然微笑著,那眉眼裏有一種橫了心的悲哀,赤紅的嘴唇間散發著淒淒的冷氣,詭秘陰慘:“再見了,楚少爺,請替我謝謝景公子。”妖媚的狐妖從遠處看儼然不似塵世的凡人,好像如隔雲端一般,可此時近看竟覺得麵目有幾分猙獰。桃花瓣攜卷著塵土翻湧著卷進屋內,那迷亂人眼的桃花在無憂身後鋪天蓋地的飛揚著,好似同他一起即將要義無反顧地投入一場無果的愛戀之中,分外淒美薄涼。

楚幼安顧不上逃走的狐妖,立即驚惶無措地衝到景恒身邊,將他攙扶起來,橫倒在地上的人早已沒有一星半點兒氣力。

來不及喊人,楚幼安直接將景恒推上馬,一路揚鞭疾馳至醫館外,將門砸得碰碰直響。

“救他啊!多少錢本少爺都出得起!給我把他就回來啊!”火急火燎,楚少此時已全然沒有往日的從容豁達。

“老夫實在無能為力。”大夫無奈搖頭。

若是連濟春堂都無力回天,救不回的人,離見閻王也就不遠了。

白胡子的老大夫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博聞廣見,拉著楚少到一旁,在他的耳際悄聲說:“楚少爺不妨找個通異術的人試試……城西那個報更的莊翟,就說老夫勞煩楚公子去找他。”

報更的莊翟?一個欽天監從九品不入流的五官司晨,晚上報更,白天算卦,可偏偏算得沒一次是準的,找他有何用?都年近四旬了還是孤零零的一個糙老爺們兒,還偏偏說什麽自己能馭百鬼,獵凶孤,能降妖治病,四處招搖撞騙的沒個正經樣子。

可死馬當做活馬醫,如今也隻有孤注一擲了。

楚幼安又勒馬狂奔,感覺到身後的景恒氣息奄奄,環著他的腰部的手也漸漸鬆弛了。

“景恒你這個混蛋!為什麽什麽都不說?”

“因為,他是少爺看中的人。”

“為什麽要一個人承受?”

“這是……我保護你的方式,”景恒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紫藤……”

“什麽?紫藤怎麽了?”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楚幼安聽不清楚。

“因為少爺喜歡,所以我才常常看它……”身後的人沒有再開口,而是停頓了許久許久,楚幼安側過臉喊他:“喂,景恒,的等你好了回家再說,聽到了沒有?景恒!”耳邊終於再次傳來他模糊虛弱的聲音:“對不起啊少爺,我其實一直喜歡你……本來是想咬著這個秘密化為一坯黃土,沒想到真的到了這個時候,還是忍不住想告訴少爺你……我真是……真是差勁啊……”

“可惡!可惡!景恒你就是個混蛋!我最在乎的人、我最在乎的人是你啊!”

“我不在少爺身邊,少爺一定要學著照顧好自己…”

“景恒你說什麽混賬話!你給本少爺撐住了!你要是閉上眼睛的話,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伶俐倜儻的楚少,錚錚的誓言從來都是順口而出,不帶一星半點兒的含糊。可當真遇到真正喜歡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他會將這些愛慕爛到肚子裏,也絕不開口表白。他所做的,隻不過是將人所共仰的金科玉律佻撻地輕輕推揉一下——大丈夫為何非要獨當一麵?難道獨當一麵就非得是無情無義?誰道多情偏做無情遊,景恒傾了他的心,卻始終不明他的意,真是,喜歡上一個人居然可以喜歡到心生悲愴。

楚幼安說,這輩子講的是景恒,念的是景恒,怨的還是景恒。

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