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夜三

第3章 第一夜(三)

第一夜(三

楚幼安昨夜留宿於一個小倌的房內,頭一晚謝少牧在波斯酒肆裏叫了局,從自家的酒窖裏拿來陳年的酒釀佳品,揚言要放倒千杯不醉的楚少。眾人俱來相陪,輪流坐莊,還有能歌善舞的曼妙舞姬,絲竹謳歌,開懷暢飲的歡縱聲掩蓋了幽巷裏篤篤的敲更聲。楚少趁興,數杯烈酒下肚,就昏昏沉沉的醉得不省人事。

適逢端午,香會的甬道上不論男女老少,無不爭相前往,有屋的攤位與無頂的棚舍皆販賣著寶玩珍奇,屋內嘈雜的聲浪倒是聽不大見。一夜宿醉,醒來時脖子酸得厲害,昨夜牌桌上牌九嘩啦嘩啦的聲響還不絕於耳,頭底下枕著兩人合用的共枕太高了,墊的脖頸疼。入眼處是精致的房室,雪白的粉牆,金漆的桌椅,簾鉤勾起的錦帳上花團錦簇,看著也直晃眼,不遠處安放的一隻黑漆琴桌倒是壓了壓這浮豔的靡麗。小倌見楚幼安醒來,誠惶誠恐地拿來引枕供他靠胳膊,低聲試探著叫了聲:“楚少爺……”

“渴……”楚少一邊抬臂擋住刺眼的陽光,一邊蹙著眉頭伸出手向一旁摸索著。小倌恭恭敬敬捧過茶來,他坐起身來抿了一口隨即睜開眼:杯裏泡著的是他常喝的龍井茶。“這茶哪來的?”小倌連忙解釋道:“是、是昨夜裏景公子留下的,囑咐小的在您醒來的時候泡著喝……”楚幼安撐著腦袋揉了揉額角,頭痛的勁兒還沒過去,鑽得生疼:“他人呢?”

“回少爺,昨兒晚上謝少爺讓景公子回去了。”

好你個謝少牧,你在朝廷裏愛管閑事就罷了,現在都敢管到我楚幼安的家事兒上了。他側臉看了看端著托盤的小倌,孩子長著一張清秀的棗核小臉,看著年齡尚小,實在和這浮華豔麗的調子格格不入,顫抖的光影顯示出他的畏怯。

小小年紀就被來做這行,真是可憐。

“昨晚伺候的不錯,待會兒叫人多送些賞錢給你。”蘊藉瀟灑的楚少麵上帶著溫柔的笑意寬慰著他,款款的柔情一瞬間擴展開來,成了細膩的安撫,至漾到小少年的心裏去。

每每這種事都有謝少牧摻和進來,一想到他,楚幼安的腦子裏就嗡嗡直響,深深一聲歎息:“真是混蛋啊……”給本少爺安排了個剛破雛的。雖然心裏清楚這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可還是不禁感慨地更深:“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饑不擇食……”

說歸說,楚幼安在腦子裏兜轉了一圈兒之後再次感慨:孩子到底是年齡小,太瘦了,抱了一晚硌得慌。

“楚少爺……青嵐惶恐,愧不敢、不敢……”小倌“撲通”一聲跪在楚少腳旁,連聲音都在顫抖,話說到一半再也說不下去。

“怎麽?嫌少?想要什麽盡管說,有什麽是本少爺給不了?”楚幼安隨即拉起跪伏在地上的孩子溫慰著,小倌嚇得慌忙縮回手,水靈靈的眼睛裏快被逼出了眼淚:“楚少爺昨晚沒有、沒有碰青嵐……”

聞言,楚幼安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整個人跟著鬆懈下來,笑得愈發燦爛:“不打緊,不打緊,你伺候的確實不錯。本少爺知道做你們這行的規矩,放心,賞錢照給不誤。”走出小倌的屋子前,楚幼安轉身眉眼含著笑對小倌說:“呶,這個暖袖賞你,料子是波斯來的貨,戴著暖和。”

景恒駕著馬車而來。楚幼安被寒冷所驅,一邊轉身一邊用手按住紛飛的頭發,景恒便立刻為他披上了胭脂紅的鬥篷,直垂到腳麵的下擺翻卷起來。楚少向來有心賣富,衣服是脫一通換一通,喜歡討俏的紅色,但穿在身上也確實好看,他的皮膚白淨,用品紅、海棠紅襯再適合不過了。出來時楚幼安故意將絨毛暖袖落下,纖細白皙的手指已經凍得有些紅腫,指甲蓋上泛著淡淡的紫色。還不等他解釋,景恒早已將少爺的雙手護在掌心裏輕車熟路地來回搓揉,也根本用不著楚幼安辯白,他早就心知肚明:“少爺,您不能這樣總是依賴我。”

“你昨晚去哪了?”楚幼安望著他。

“少爺應該收收心,不能再這樣了。”

“所以呢?”

景恒自知辯不過少爺,將話語一轉:“端午老爺和夫人要去紫竺山進香,大少爺和二少爺陪著一起去,前後可能需要幾日的光景。”

“隨他們去。”

“老爺吩咐我,等他們回來之後讓我去他那裏。”

“你想去嗎?”楚幼安故作鎮定,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麵前的人忽然躊躇著沉默不發一語,隻是低頭靜默地反複摩擦著少爺那雙合攏的手,為他取暖。

“看來你我二人這麽多年的主仆情分也不過如此,景恒啊,我這個少爺在你心裏到底在什麽位置?哈哈哈……好啊,既然景恒不願意再服侍本少爺,本少爺就成全你。”楚幼安揚起嘴角,還以一個輕狂的笑。

“少爺一家有恩於我,照顧少爺一家是景恒的職責所在。”

“我楚幼安不要你對楚家報恩……你想報恩?可以啊,去找你心念著的老爺去啊!本少爺才不稀罕!”

“我什麽時候不情願照顧少爺了?”景恒一怒之下忽然將楚幼安推到牆上,蹙著眉略帶怒氣地反駁,手臂撐住牆麵將他束縛著,冷靜剛毅的臉上一片陰霾。二人的距離近在咫尺,鼻尖似乎已經相碰,逼仄的空間使他一時慌神別開臉,用力一把將景恒推開,在紅綃霓裳裏一貫風雅隨性的楚少竟然緊張到落荒而逃,幾近趔趄地轉身逃開。

迎麵而來的朔風割得皮膚生疼,清晰的痛楚與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冬雪所帶來的感覺如出一轍。那一年的臘月二十九,是個慘淡的隆冬,一個幼小的孩童伏在奄奄一息病重的母親身邊。老天爺遲降的瑞雪在那一日終於紛紛揚揚而落,漫天的飛雪落在孩子的肩頭,孩子環住母親的脖頸不願鬆手,無助的眼淚和落在麵上的雪片混成一體,分不清楚。顯赫的馬車自遠處駛來,車上的人掀開帷幔看了一眼擋住的去路,隨後囑咐了一句。當日救助他們的,正是楚家的老爺。婦人多虧救助及時,幸存了下來,在楚家做了一名浣衣婦,而他的孩子則聽從老爺之命,進入楚家後不久,便與楚家小少爺楚幼安為伴。日子過得飛快,十年八年好像都是指縫間的事。

天色將暮,顯赫的車馬停在煙火稠密之中。煙花十裏銷魂地,燈火千家不夜城。是夜,楚少登上畫舫,酗酒高歌,喝個酩酊大醉。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戲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著不知名的曲子,嬌滴滴的麵容,脆生生的喉嚨,隻是這唱詞略顯淒涼:“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能把人的心尖尖兒都唱得酸楚了,不知不覺地竟也跟著落下淚來。

“楚少啊楚少,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是楚少自己亂了心神吧。”謝少牧舉著酒杯朝著他敬了敬。

“本少爺有的是錢,如今這世道,有什麽是用錢買不到的呢?”答非所問,楚幼安擎著酒盅喝著悶酒,儼然有了幾分醉意。

“哎,楚少此言差矣,這金錢買不來的東西,你楚少隻是暫時還沒碰上而已。”謝少牧的目光在楚少手中富貴氣兒十足的金鑲白玉酒杯上略停片刻,接了他的話。

“景恒也這樣說過。”他慢悠悠地將杯裏的佳釀輕晃,旋轉成一個小小的渦兒。不知不覺間,楚幼安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在肚裏,事在心中,中間總好像是隔著一層,無論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裏那塊東西要想用酒把它泡化了,燙軟了,隻是不能夠。

“真是三句不離你的景恒,誰能想到左右逢源的楚少私底下竟然是個個悶醋壇子。”

夜靜人稀,畫舫晃晃悠悠,漫天飄零著白梅花瓣,頹靡地散落一地,楚幼安搖搖晃晃地走向船頭伸手接住零落的花瓣,低垂著眼眸輕言道:“驛外斷橋邊,寂寞……寂寞……”楚少那名聲遠播的“紈絝子弟”名號可不是白得的,逢著心灰意冷想寄情於景一吐胸中之鬱時,這才感覺到什麽叫“書到用時方恨少”,胸無點墨,連句詩都背不全。“是‘寂寞開無主’,你那半吊子功夫就別勉強做學問了。”謝少牧端著酒盅譏誚道。楚幼安隻得作罷,將那一手的花瓣拋向河中,繼而抬頭,迷離的雙眼對著紛飛飄落的白梅花瓣望了許久,曾經覺得璀璨的煙火都那麽動人,可如今卻徒留一把瘦骨的冬風卷著繁華過後的淒涼。終於,飄忽的眼神勉強聚在手裏的酒盅上。耳邊傳來從藝閣飄來的靡靡之音,又清又寒。鼻尖縈繞著酒的醇香,他兀自繼續向船頭踱去,夜中皓月當空,他欲伸臂攬那一輪明月,眼見閃爍的繁星猶如金燈衝散在夜空裏,心猿意馬,如奔如追的心緒再也牽挽不住,他對著那皎潔的月胡亂嚷嚷:“本少爺有的是錢!什麽緊恒鬆恒的……本少爺要多少有多少!可是、可是……”話語卡在喉間,打了一個酒嗝兒繼續道:“可偏偏就買不到這個景恒……買不到他的心…買不到啊…”忽然船身往前一磕,楚幼安身體跟著一傾,順勢向船沿外栽去,若不是謝少牧及時攔住他,恐怕要連人帶命搭進去了。他楚三少要是有個什麽閃失,楚家那成群的眷口不得把仁安城哭成一片淚海。

看似多情卻又實則深情的,是他風流爛漫的楚少;強顏歡笑卻又笑不成歡的,亦是他桀驁不馴的楚少,再如何地人情練達,再如何地左右逢源,最終還是掩藏不了心裏那一抹纏綿悱惻。

夜幕之下,遠處燈火闌珊,楚少的麵容在月色下顯出朦朧的冷意:“少牧啊,我活的……真是失敗啊……連景恒也離開了。除了他,我一無所有……嗬,我這種人啊……就是哪天忽然死了,他也應該不會惦記我吧。”

“幼安,夠了,別喝了。”謝少牧拍掉他手裏的酒盅。

楚幼安繼續喃喃著“本少爺向來成人之美,除了我這個礙眼的少爺,你總算可以專心地服侍你的老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