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篇

三夜幽談番外(前篇)

前篇

仁安城外,四麵遠近有村莊幾許,其三裏之外,有廟宇一座,隻可惜已經斷了香火,荒涼敗落,門前木柱的髹漆成塊成塊的脫落,露出斑駁的黎色,門首上三個大字:靜社廟。是城西曾經的一莊人家發虔心,立此廟宇,又因靜者,乃莊家性喜靜;而社者,則是一社土神。

廟內傳出清脆妖媚的年輕男子聲音和粗鄙壯漢肆無忌憚的笑聲。

一個麵紅唇的妖豔男子正被一個鄉村間的粗野大漢伸長手臂摟著,淡若無色的銀白長發瀑披著垂至腰際,眼瞳深紅。粗野大漢一邊摟著香肩半露的美人,一邊露出醉後癡傻的模樣垂涎著懷中人的美色。

白狐偏開頭,勾魂一笑:“你……喜歡我嗎?”

大漢猥瑣地發出喉頭吞咽聲,連連點頭:“喜、喜歡,當然喜歡!”

“因為什麽?”

“因為你美、美…”

白狐宛然:“我若是美…那他為何…為何不喜歡我。”

白狐眼眸低垂,帶著一種直指人心的哀傷,似有似無、輕不可聞的歎息勾起黯然傷神的記憶,他的神情開始愈來愈激動,纖細白皙的手指緊緊攫住大漢的衣服,絕望無奈地一陣陣晃動著大漢,白狐冶豔的眼中噙著淚,抑製不能。

“明知如此…可為何,為何他不肯看我一眼,你回答我呀!快回答我呀…”

粗野大漢雙眼暴突,模樣駭人,被白狐箍緊的手臂向身體裏愈掐愈緊,壯漢的身體迅速消瘦下來,很快就看出周身皮膚包裹著清晰可見的骨頭形狀。他痛苦地掙紮,臉頰逐漸深深向裏凹陷,變得枯槁幹癟,來不及呼喊求救,大漢瞬間沒了生氣。霎時,一股青煙平地而起,將白狐包裹在內。待輕煙散去,方可見白狐身後甩著的,是白茸茸蓬鬆鬆的銀白色狐尾。

“無恥妖孽!還不快住手!非要讓我把你打得身形俱滅才甘心麽?”

一聲如洪鍾的斷喝聲傳入,穿透力極強。廟門外傳來一聲大喝,來人正是這幾日在住在仁安城裏的青衣道士,儀表威嚴,目光冷峻堅毅。他腳踩黑白雲履,頭戴一字巾,蓄起的發用玉道簪輕挽成結,仙風道骨。白狐收勢,不用抬眼,聽聲音就知道他最終還是來了,就是這個聲音,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令他癡纏了二百年。

白狐推開大漢,跪著一步步匍匐到道士的腳邊。他的神情變得寥落,帶著乞憐哀傷和無可奈何的笑,輕哧一聲才緩緩抬眼看著道士,道長神色凜然,怒視著眼前的妖孽,妖輕闔雙目搖搖頭。

“清淵…清淵…你終於來了。”

“你這孽障!當日我千錯萬錯,錯不該把你放回靈虛山,本想你一心向善,虔誠修行,可萬萬沒料你出逃禍害一方無辜,今日我就打你個灰飛煙滅,毀了你修行!”

青衣道士語氣決絕,容不得半點質疑,他反手抽出身後的桃木劍,劍柄上掛一根赤紅流蘇,劍身通體油亮微泛紫銅色。道士一手持劍,一手掐訣結印,步罡踏鬥,手指間隱現紫光。腳下北鬥七星圖刺出耀眼的光芒,異光數丈,劍指白狐,平地生風,發絲淩亂地舞動,衣袂飛揚,獵獵作響。白狐並沒有躲閃,跪著直勾勾迎上飛馳而來的攻擊,彈射而出的紫光擦著他的耳廓疾馳而過,拂動垂下的絲絲碎發,而他的表情依舊,銀發,白麵,赤眸。

白狐呐呐而語:“清淵,對不起,對不起……可我是為了活下去,活到你來找我的這一天。”

“你應該向被你害死的無辜亡靈謝罪,可你竟然毫無半點悔改之意,看來沒有留的必要了!”

白狐依舊不躲不閃,向前匍匐了幾步,表情悲傷悵惘。忤著晨光,他抬首望著道士,目光忽然變得如水一般溫柔婉轉,殷紅的嘴角微微上揚,輾然一笑,眼神柔和中帶著特有的鬼魅妖異,在青衣道士淩厲的眼眸裏映得分明。

青衣道士心本靜如止水,波瀾不驚,白狐的眼神像在他的心中丟了塊不大不小的石子,亂了心律恰好。妖狐會用妖豔狐媚來迷惑人心,眼前這白狐一舉手一投足,倒是明了這傳言並非空穴來風。道士畢竟久經修行,閉目靜息片刻方好,他依舊屏氣凝神,雙眉緊鎖,反手將桃木劍收在身後,掌心向上,平伸五指,金光攢聚在掌中,一道靈符隱現:“天元太一,衛護世土…”

道士迎上白狐的目光,赤色的眸毫無臨死時的恐懼,溫潤柔和,襯出他緊皺的眉頭,微微上揚的嘴角,白狐訣別般看了道士最後一眼,接著微笑著緩緩闔上雙眼,道士見狀,身形一頓,心中莫名湧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

“可惡,對妖狐心生慈悲了麽?”

未施完的咒硬生生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持著靈符的手也垂了下去,腳下的七星陣光芒漸隱,厲風漸次消散。四下闕然,餘風帶起道士飄逸的道袍。白狐睜眼,略顯詫異地看著道士:“為何又不動手了?”他伸出纖細白皙的手腕,卻畏葸不前,最終,始終未落的手指停在離他的道袍還有半寸不到的距離,近在咫尺,此時卻遙不可及:“清淵,你可知,我從未用妖法迷惑你。”白狐自知私自動情已是罪不可赦,又何來資格靠近他,觸碰他,更不會對他能有所回應寄半點期許。

道士蹙眉緘默不語。

少頃,由白狐方緩緩開口道:“二百年了,我對紅塵癡纏留戀,犯下罪孽,淪落到罪不可赦…清淵,既然你下不了手,那麽今日,就由我,來讓這所有的恩怨在此了斷吧!”

白狐一向溫潤的眼神此時戾氣頓生,旋即躍起,雙手合十停頓一瞬,立即分開雙手,赤色的光芒時隱時現與手掌之中,此時掌中的赤祲裏出現一把鋒利的劍,劍柄上亦掛一根和桃木劍一樣的紅色流蘇,劍身通體透亮微泛銀晃晃的寒光,劍刃鋒利如鏡。說時遲那時快,道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身向後退離二尺遠,二人從廟內一直打到屋頂上,刀光劍影,隻見兩人身形糾纏,刀劍相抵,一陣陣“鐺鐺”聲碰擦出火光點點。白狐飛身而上,道士緊隨其後,穩定身形,步破地召雷罡,口念召雷咒:“承令召請,速降威靈……一依帝令,火急奉行。”

萬裏晴空瞬間從四麵湧來滾滾黑雲,天色晦暝,如龍虎相鬥般洶湧翻滾向中心匯聚,二人頭頂的天空霎那間陰暗到有一種壓抑逼仄之感。白狐反手將劍擋於身前,攜劍翻身一躍,退開幾尺遠,敏捷迅速地退至屋頂的邊沿。雷聲轟然,震耳欲聾,白狐一手持劍,一手撐開結界雙腳離地而起,腳踩赤祲妖雲,懸浮在半空中,繞著刺眼的光柱不停飛身旋轉,時近時遠,將象陣裂作數截,側身閃過天雷。

天雷一結束,白狐按住雲頭,立刻從半空中俯身向下朝道士衝去,劍身直指道士,寒光凜凜。道士眉頭緊蹙,牙關緊咬,已然清楚躲閃不及了。

幹枯而粗壯的樹枝飛速向後掠過。一個小道士神色匆忙,騎著馬從遠處疾馳而來,揚起星星點點雪的碎屑。

下一刻,道士隻覺脖頸間傳來一陣涼意,白狐的劍刃正抵著自己的頸部。白狐手臂一緊,步步緊逼,道士瞬間感到劍刃又往自己皮膚裏陷進幾分。

“架在我頸上的這劍,可是我當日送你的?”

“是,我要用它,來結束你的性命。”

“真是造孽…看來,你是要至我於死地了。虧我剛才還對你,起了慈悲之心。”

“清淵,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的性命豈是你這隻狐妖能取走的!無恥妖孽,就讓浩然正氣將你化為齏粉!結束了!”

言畢,道士張開五指,掌心向上,登時紫氣向他的掌中聚攏,速度之快不過眨眼之間,抬掌之勢,準備將紫色的光團注入白狐的心髒。

小道士一邊揚鞭駕馬一路疾馳,一邊聲嘶力竭的揚聲高喊:

“師兄!停手啊!他用的是…”

白狐聞聲,斜睨了一眼騎馬飛奔而來小道士,心中對他要的已猜到七八分,情急之下繼續用力將劍身又抵近道士幾分,逼著他發力。

“哐啷”刺耳的一聲響。小道士伏在馬背上,眼睜睜地看著白狐手裏的劍摔在地上,回聲久久不散。

白狐身形一軟,像被抽去骨頭一般鬆軟地向地麵癱倒。

“他用的是…刀背。”小道士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失神一般,話語也如喃喃自語,輕不可聞。

道士及時伸手拖住白狐柔軟的纖腰,隨著他一並跪倒在地上。

天空又開始飄起細碎的雪花,飄飄搖搖。白狐倒在道士的懷裏,眼神開始漸漸渙散:“真的…對不起啊,清淵…我不知何時,開始喜歡上你。如果對你的這種感情,能用法術將它斬斷,我絕對…絕對不會猶豫,可是,我壓製不住啊…對你的這種感覺讓我…痛到絕望…所以,原諒我,以這種方式結束…”

飄忽在天際中的視線恍恍惚惚才聚攏在道士的臉上,白狐迎上道士的目光。

白狐喃喃道:“無憂…無憂,這是你給我的名字,不是嗎?可以再叫一遍我的名字嗎?”

道士眉頭緊鎖,咬緊牙關,雖然一手攬住白狐軟綿無力的身體,但眼神卻逃避開來。

“求求你,再叫一邊我的名字…”

“你,你這是何必?”

白狐悲戚一笑,嘴角滲出觸目的血跡。

“清淵,我一直相信,你對我,就算有那麽一點不舍,哪怕就那麽一點點,我都會等下去。”

可最終還是等不到,本不該有希望,又何來出現。

不遠處,小道士一蹬馬鞍,翻身下馬,看了看師兄,又看了看倒在他懷裏的白狐,惋惜地搖搖頭。

“師兄,當日你被淩蟒所傷,命懸一線,是這隻白狐舍去一尾救你性命,師父一直不讓我告訴你,他老人家清楚你潛心修行,一心斬妖除魔,若是知道自己是被妖狐所救,一定會…”

小道士說著說著,已不知該如何是好,低垂著腦袋,聲音也像做了虧心事似的

愈來愈小。白狐的雙眼望著遙遠的九霄,眼神放空一般,奄奄一息。道士低著頭,不知此時作何表情。小道士抿了抿嘴,亦不語。

許久,道士抬頭:“先帶他回靈虛觀,再議後事。”

懷中的白狐搖搖頭,用溫柔如水的眼眸注視著道士,他伸出手臂,纖長如玉的手指隱隱透出骨節,慢慢撫上道士的臉頰:“清淵,你可不可以,就這樣安靜的抱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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