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君顏似雪18

君顏似雪 18

湫洛沒想到秦王會這麽問,略略沉吟了一下,答道:“當雪將這世上一切都變成白色,我就覺得心生感動。一切讓人害怕的東西都被埋葬了,隻留下看得清的純白,讓我覺得無比安心。一年之中,無論春華秋實,豔夏流鶯,終歸到了雪季,便是萬籟歸於沉寂。摒棄了容華和紛擾之後,看雪的目光才算是清濯了。”

秦王搖搖頭:“在朕心中則不然。”

“哦?”

“朕素以為,雪是這個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輕易會被弄髒、弄亂,短暫又讓人揪心。它無法遮蓋這世上的一切,一季的覆壓千裏隻是天真的理想,因為沒有什麽醜惡的觸手能夠被遮蓋深藏,一旦太陽出來,它便注定了一生的迍邅坎坷。所以雪的美隻能留在心裏,偶或淺嚐輒止,入得深了,這美便被破壞。”

“既然冬雪在陛下心中百無一用,那何苦總是在庭院留著它?陛下如此看雪,不是少了很多情趣。”

秦王慵懶地靠在椅子裏,唇角牽起一絲笑意:“既然這是朕的江山,朕便想著多留它一日也是好的。爾或來年,隻要這園子在,縱使它去了還會回來。”

湫洛聽了,又好氣又好笑:“陛下對雪,怎麽也跟打江山似的,非要留在眼底?”

誰知秦王倒是歎了口氣:“朕素來不是欲求不滿之人,得不到的便不去妄求,可是唯有這雪……卻像極了□□,讓朕欲罷不能。”

“風大了,陛下也總是勞累,”湫洛聽出秦王話裏有話,卻不知道要怎麽對答,於是打岔道,“湫洛去給陛下端杯參茶來。”

說著便起身要去,將要出門時,忽聽得秦王說:“等春暖花開了,朕帶你去狩獵。”

湫洛原本要走的,這時回了頭,奇道:“各國諸侯都是秋圍狩獵,怎麽秦王要在春天?”

“這裏春天的熊最多,餓了一冬便會出來覓食,秋天反而不好找了。”

湫洛“哦”了一聲,便打簾出去了。他沒有看到,身後的秦王波瀾不驚的麵容上溢出深深的沒落,極小聲卻失落得讓人心疼地輕道:“朕怕你留不到秋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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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裏湫洛去看過樞好幾次,那個溫潤的公子一如既往地風度翩躚,隻是聊得久了,就難免露出些許疲憊之色。湫洛看得心疼,卻也不道破。

喚櫻總是每天三四次地催促樞喝藥,似乎比吃飯都要勤些。日子久了,連惜琴公子都笑他因禍得福,染了一身妒人的藥香。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病人,春天圍獵卻還是和他們一起去了。

上次伏擊之後,秦王本來要把“躡景”給湫洛,但湫洛死活不肯,說“躡景”救過他們兩人,定要讓它繼續守護秦王。於是圍獵的時候,秦王專門命人牽來另一匹千裏寶馬“晨鳧”送予湫洛。

“晨鳧”和“躡景”皆是古良駒的後代,齊名天下。加之自小通欄飼養,耳鬢廝磨,感情異常深厚,圍獵之時兩馬並駕齊驅,秦王和湫洛的關係不言而喻。

兩馬在前,一位英姿颯爽的君王,一位風骨謫仙的公子,竟成了一道風景。

緊跟在秦王身後的,是蒙恬、王賁等大將,以及風華正茂的小王爺瀧藥寒;惜琴陪著公子樞騎在眾人之後,嘲笑他們一群莽夫,等著看他們和熊搏鬥的好戲;扶涯雖然擅於騎射,但是功夫幾乎不會,也隨樞等人在後麵慢慢閑散,絲毫沒有前麵眾人的勁頭。

入了圍場深處不多時,獵犬就突然興奮起來。秦王命人鬆了獵犬的套子,一隊人隨著獵犬策馬飛奔。

秦王趕在隊伍最前麵,隻有湫洛的“晨鳧”緊跟身旁,其餘人呈半包圍狀隨行左右。秦王揚鞭豪情激勵眾人:“都把看家本事給朕亮出來,獵到了野熊,朕回去重賞!”

“那就先謝過陛下了!”蒙恬第一個催馬大笑。

“蒙將軍別得意,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瀧藥寒快馬加鞭緊追其後,笑道。

湫洛看他們意興闌珊,也忍俊不禁。秦王在馬上回首看他:“湫洛你可當心了,野熊可不像朕這般心疼你。”

“別小看了我們燕國的騎手,”湫洛催了馬,不服氣地反駁,“雖然我素來不是什麽武業奇才,但騎術可是數一數二。”

“是真是假,朕一會就見分曉。”

正說著,忽然就聽見犬吠不止,林子深處一聲咆哮震得群鳥驚起。圍獵的隊伍裏,許多馬都受驚長鳴,唯獨寶馬“躡景”“晨鳧”紋絲未動。

“跟上!”秦王馬鞭一揚,朗聲喝道。

一隊人立即有規律地分散包抄,全然不留一絲虛口。當包圍圈漸漸縮小,一頭巨大的灰棕色野熊暴躁地出現在眾人視線裏。

此時的包圍圈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算小,一般人的弓箭射過去,對野熊來說隻是隔靴搔癢。此時卻見秦王張弓搭箭,連射三支,支支都深沒入野熊要害,這等準頭和臂力看得湫洛目瞪口呆。

被連擊要害,野熊痛苦而震怒地連聲咆哮,就要衝秦王而來。此時大將軍蒙恬、王賁,以及其餘王侯公爵三麵夾擊,齊齊張工引箭,對野熊開始第二輪攻擊。尤其是蒙恬天生神將,一箭正中野熊麵門,頓時鮮血四濺。

湫洛是見不得血的人,偷偷抽了一口涼氣。秦王笑話道:“湫洛小公子就跟在後麵吧,一會野熊逃生肯定是拚得魚死網破,朕怕傷了你。”

湫洛雖然不甘心,但也不忍心看野熊垂死掙紮,就引了馬退至眾人之後。

野熊連番遭到攻擊,也心生膽怯,向故意預留的豁口逃竄。眾人一邊策馬追趕,一邊漸漸收攏包圍的隊形,將野熊朝著北邊驅趕。野熊逃竄沒多久,忽然從正麵射來無數利箭,小王爺瀧藥寒帶著人早早就伏擊在這裏。

不等蒙恬等人追上,瀧藥寒雕工強挽,一箭射入野熊心髒。那箭帶了倒勾,後麵掛了手指粗的繩子,沒入了熊身便哪有脫鉤的道理。與此同時,秦王一支相同的箭重重釘入野熊咽喉,策馬繞著野熊打圈,將野熊勒倒在地。

當笨重而龐大的野熊倒地的瞬間,秦王催了“躡景”趕上前,整個身子傾出馬背、幾乎貼近地麵,單手提劍,眾人隻看見秦王一騎瞬間掠過,還來不及看清楚,就看到秦王手起刀落削下了整顆熊頭。

人群裏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萬歲”的呐喊震動山林。

湫洛在人群之後看著心愛之人威風凜凜,也覺得無比快意。然而他沒有注意到,一側的灌木裏,危險正在逼近……

沉浸在喜悅中的圍獵隊伍都沒有注意到身後的狀況,隻有湫洛□□的“晨鳧”忽然焦躁不安,蹄子在原地不停地踏著。湫洛有點奇怪,這良駒對剛才的熊咆都不為所動,怎麽現在忽然躁動起來?正不解,忽然就從一側竄出一道灰色的身影。

“晨鳧”不愧是寶馬,不等主人反應,就長身而立,竟然生生將這灰影踹出去數米。灰影在地上打了個滾,發出一聲淒厲的哀鳴。

湫洛這才看清楚,竟然是一隻山狗。

幾乎就在這隻山狗被踹飛的同時,另有七八條相同的灰影竄了出來,竟是有預謀地夾擊湫洛。這山狗本來就是群居圍獵,攻擊力和野狼差不多,卻因為成群結隊,連落單的野豬都能捕殺。可能圍獵的隊伍衝進了他們的地盤,山狗見他們人多不敢接近,卻悄無聲息地包圍了落單的湫洛。

圍上來的山狗越來越多,在湫洛周圍,竟全都是不可計數的幽綠的眼睛!

湫洛有點緊張起來,他攢緊了韁繩,不著邊際地查看哪裏是包圍圈得薄弱處。可這山狗似乎是通了人性,不等湫洛做出反應,卻齊齊地撲了上來。因為數量龐大,縱然是良馬“晨鳧”也應付不暇。

湫洛笨拙地躲閃,眼角的餘光卻瞟到一隻山狗竟然從一側的斜坡上一躍而下,對著自己咽喉張開了血口……湫洛躲閃不及,本能地用胳膊擋去,卻忽然被一個人撲下了馬。

那人提著一隻細劍,將湫洛護在臂裏,舞起的劍花招招淩厲致命,沒有一絲贅餘華麗的成分。山狗哪裏是這素日裏練兵的護衛的對手,有好幾隻正麵衝來,竟被橫身劈開。

血噴濺在湫洛和那人的身上,發出難聞的腥臭。湫洛強忍住作嘔的感覺,側臉看那個保護他的人,才發現因為山狗的亡命偷襲,那個人已經渾身傷痕累累。而護著自己的那隻胳膊,因為無法攻擊之能防守,竟被生生撕咬掉一片皮肉。

“你的胳膊!”湫洛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人沒有回答,手裏還在一刻不停地砍殺。湫洛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卻在此時聽到那人淡淡的一句話,頓時渾身僵硬。

那人側在湫洛耳畔,極迅速而小聲地說了句:“丹已被殺。”

一瞬間猶如五雷轟頂,湫洛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說什麽?”湫洛的第一反應就是聽錯了。可是那人還沒有回答的時間,圍獵的隊伍已經趕到了。

其實從湫洛被偷襲到現在,也隻是片刻的時間。秦王、蒙恬、瀧藥寒驅馬最先趕來,連劍將無數山狗劈成幾段,其餘的山狗看到大群人追來,連忙落荒而逃。

秦王不等“躡景”站定,翻身下馬,一把將湫洛扯進懷裏,小心地察看:“怎麽了?哪裏傷著了?”

湫洛還沉浸在剛才那句話的震驚當中,呆呆地毫無反應。秦王還以為他受了驚嚇,將湫洛緊緊擁在懷中,對著後方的隨軍震怒道:“你們都是怎麽搞的!讓你們保護燕公子,都去哪裏了!”

“陛下恕罪。”原本的歡樂氣氛一掃而光,護衛個個滾下馬,跪在地上請死。

在秦王幾乎要下令斬了保護不力的護衛隊之前,湫洛輕輕地開口了:“我沒事。那不是我的血。”

秦王在心裏鬆了口氣,揮了揮手,命令赦免護衛隊。

湫洛輕輕揪了一下秦王的衣角,示意他息怒:“多虧這位兄弟保護,我很好,一點傷都沒有。”

“他?”秦王這才正眼去看剛才的護衛。之間那人渾身帶血,卻不覺得絲毫落魄,反倒有種大將風采。秦王素來喜歡這種人,斂了怒火道:“抬起頭。”

跪在地上的護衛抬起頭來,其麵貌不甚驚人,但五官搭配得恰到好處,有種說不出的剛毅神色。雖然衣衫破碎,左臂傷可見骨,但他眉間毫無痛苦之色,儼然有種置之危險於度外的武將風資。秦王看了片刻,總覺得有點眼熟,還想問什麽,卻被湫洛催著快點給那人止血。

在湫洛的催促下,太醫很快趕來。秦王一邊冷眼看著那個護衛,突然問道:“你叫什麽。”

“屬下徐良。”

“徐良?這名字似有幾分耳熟。”

“陛下日理萬機,不記得是自然——屬下曾經在禦花園替陛下給二殿下帶過口信。”

“口信?”

“嗯,查一個案子的口信。”徐良是聰明人,他既然知道秦王將這件事避著湫洛,當然沒有直說。

秦王頓時想起來了,這人正是那日和惜琴在花園裏發現偷偷記錄的宮女,向護衛問話時答話的那人,遂問:“你怎麽在這裏?”

“屬下當日給二殿下傳了口信,就作為知情者一直協助調查,蒙恩二殿下賞識,近日才得以隨軍充了圍獵的護衛。”

秦王點點頭,不再多言,隻道了句“下去吧”。

此時,一直懶懶散散跟在後麵的樞等人,聽到騷亂也趕了過來。樞策馬追來的時候,正看到徐良退下去。樞在馬上看了那人片刻,麵色未動,隻是上前來道:“湫洛公子不要緊吧?”

“我沒事。”湫洛搖搖頭,臉色卻不是很好看。

樞細心地發現了湫洛的異常,卻有意忽視,隻道:“沒事便好。”

湫洛見原本歡愉的人群因為自己而靠攏過來,心裏有點過意不去,對秦王道:“虛驚一場而已,大家繼續,不要因為這點小事掃了興。”

惜琴也從馬上躍下,笑道:“既然當事人都說沒事,陛下可別忘了封賞一事。我們這些人雖然沒有什麽大功,可在後麵跟著也很辛苦。得了什麽珍味,陛下記得給惜琴留一份才好。”

秦王確認湫洛真的無礙,也不想掃向,朗聲道:“誰人當屬頭功?”

“若不論陛下神威,那自然是蒙恬將軍應算頭功,”一個將領回道,“將軍一箭正中野熊天靈,消耗了那畜生大半蠻力。”

“小王爺也是神箭,與陛下那一招配合得天衣無縫,著實讓人歎為!”另一人道。

“你覺得呢?”秦王問湫洛。

湫洛淺笑道:“圍獵野熊是傾隊合作,雖將軍和小王爺各有千秋,但若少了彼此,恐怕難得如此迅捷成功。湫洛不會圍獵,當真難判雌雄。”

秦王聽了哈哈大笑:“賞!皆賞!”

“謝陛下,謝湫洛公子——”眾人齊聲謝恩,歡呼再次震動山野。

湫洛置身嘹亮的歡呼聲中,心思卻依然不在了這裏。他的腦海中依然是那個叫做徐良的侍衛的那句話——

丹已被殺。

短短四個字,卻足以讓他渾身冰涼。他無法判斷究竟是自己聽錯了,還是那個人蓄意暗示什麽。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剛才那個人一定知道什麽!

心思慌亂間,卻忽然感受到一個焦灼的視線在注視著自己。湫洛本能的看過去,卻被樞避開了。剛才是錯覺麽?那注視著自己的眸光,那樣的溫柔、寂寞,帶著深深的歎惋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讓人疑惑卻在意。

“洛兒?”秦王喚了一句,把湫洛的意識拉了回來。

“什麽?”

“發什麽呆,”秦王將湫洛攔在懷裏,寵溺道,“今天晚上在神武殿宴請文武百官,你要什麽野味,朕先給你留著。”

湫洛素來對這個沒有什麽癖好:“什麽都好,陛下看著挑一二就可。我隻想嚐個鮮,不必太多,記得給樞公子和惜琴送去,雖然他們沒有圍獵,別怠慢了——對了,還有扶涯公子。”

秦王大手揉了揉湫洛的頭頂,打趣道:“自己都顧不上,倒先想著別人。”

湫洛隻是笑笑,沒有說話。他已經在心裏打定了注意,一定要找到徐良,問清楚那四個字背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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