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匪降自天

十八、匪降自天

杜筠昏昏沉沉中聽到他們的對話,知道還有更慘酷的折磨等著自己,搖著頭哭求:“不要,不要……殿下,求求你……饒了我,我真的沒有……”兩個侍衛把他從凳子上解下來,擺成一個跪著的姿勢,他想要掙紮,無奈經過剛才的毒打,已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怡鋃咬著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也許隻是朱明家族冷戾的血液在這時發作,不可收拾。

那出去的侍衛很快回來,手上拿著一副又短又粗的夾棍,光是穿夾棍的繩子就有拇指粗細,杜筠驚恐地睜大了眼,扭動著身體:“殿下!殿下別這樣對我!別……”

怡鋃看見一串淚珠從那雪白的臉滑落,又流進嘴裏,嘴唇上被咬破了,再淌出來,就是幾滴帶著鮮紅的**,瑪瑙珠子一樣。他的心被那鮮豔的顏色刺了一下,有些茫然,可是腦中一晃,是母親染指尖的蔻丹。

“說,把你做過的事都說出來。”冰冷的聲音裏,沒有人能聽出剛才那轉瞬即逝的心痛。

杜筠徹底絕望:“殿下,如果你認定是我做的,就殺了我吧……”他終於支持不住,他原先答應怡鋃不會死,可是這連續不斷的折磨,讓他明白,原來活著也可能成為這樣一件可怕的事。他好象跌進了一個黑暗的、沒有盡頭的噩夢。

“廢話!”

隨著怡鋃的一聲怒喝,謝寶便命兩個侍衛給杜筠的小腿套上夾棍。那夾棍是錦衣衛特質,剛一套上,杜筠便覺本來已痛得麻木的雙腿上,一陣斷骨折筋的劇痛傳來,立時哆嗦起來。兩個侍衛再一拉繩索,杜筠登時眼前發黑,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怡鋃被他叫的隻覺呼吸一緊,似乎肺部的空氣都抽空了,他對自己的殘忍有些疑惑,他到底在幹什麽,就算杜筠認罪,又能怎樣呢?怡鋃好像又陷入了夢魘,那個常常重複的噩夢,他一直在跑,一直在跑,不知是為了逃避還是為了追逐,隻有焦灼無助的恐懼在心裏灼燒,他停不下來……

見杜筠不招,兩個侍衛又把繩索拉緊一些,木質的夾棍已發出“咯吱吱“的聲音。杜筠覺得就算把雙腿斬斷,也不會有這樣讓人肝膽俱裂的痛,他痛的連昏過去都不能,腦中一片混亂,隻求這酷刑停下,慘叫夾著哀號一並發泄出來:“怡鋃!救我……救救我吧!我受不了了!啊————————!你說過你愛我,你說過不會殺我的,救救我————————!”

見他說話,那些侍衛以為他要招供,稍稍鬆了一點繩子,杜筠滿頭冷汗,嘴唇已經泛起青色,要不是被人架著,早就撲倒下去。

怡鋃怔了怔,沒想到他喊出的,竟然是這樣兩句話,看到侍衛們異樣的眼神,先是一陣尷尬,再是一陣異樣的恍惚。他在已經被扭曲的記憶中追尋那淡若春風的往事,可曾說過麽?他愛杜筠?他給過他承諾?

可是終究太遠了,那個時候,屬於少年們旖旎甘甜的心情,已如雨中的桃花,一片片飄落枯萎,怡鋃忽然想不起來當初,他對杜筠,究竟是什麽感情呢?留下的隻是一些模糊的景象,融合了現實的回憶,和他自己虛幻的渴望,提醒他那些東西已經失去,不可再得——因為一次背叛。

怡鋃掩飾地冷喝道:“你被打昏頭了?胡扯什麽?!”

杜筠緩緩抬頭,望向怡鋃的目光中盡是癡絕:“……那天晚上……你對我說……怡鋃……我對不起你,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怡鋃不明白杜筠在說什麽,他隻是在那樣的目光下本能地窒息,不忍的、怨怒的感覺撕扯著心髒。可是他又清楚,問到這地步,因為杜筠那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鬆刑,那些侍衛會怎樣看自己。

最終咬了咬牙:“顧左右而言他?再收!”

繩子再次收緊,杜筠痛得陣陣**,可是卻連慘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隻覺得生命隨著那棍子的擠壓,在一點點抽離他的軀體,會死嗎?死了就不必這樣痛了吧?可是有些話,還沒有對他說……

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他忽然抬起了頭,滿是鮮血的唇竟然能牽扯去一絲虛弱的慘笑:“怡鋃……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他說了會救你……啊……他說我不寫,太子就會先殺你……呃……怡鋃……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怡鋃,對不起……”

杜筠一聲□□,夾著一聲微弱的訴說,伴隨著夾棍讓人心悸的咯吱聲,如晴天霹靂一般在怡鋃的天空裏炸開。那些侍衛不明白杜筠的話,因為聽他說的不像認罪,就依然不住收緊繩索,杜筠在一次輕微的顫動後,終於垂下頭去,不再動彈。

怡鋃從床上坐起來,壓到了臀上的傷處,卻絲毫不覺得痛,那些支離破碎的句子,謝寶他們不懂,他卻是懂得的。恐懼像滴落在宣紙上的墨水,以不可遏製的速度迅速擴大,有個聲音在心裏狂喊,不是的!不是的!他在撒謊!可是他聽到的,隻是自己的帶著顫抖的聲音:“你……說什麽……”

杜筠低垂著頭,沒有聲音,也不動彈。

謝寶低下頭托起杜筠滿是汗水的臉看了看,有些為難地道:“殿下,他暈過去了……”

“弄醒他……快點弄醒他……”怡鋃渾身都在哆嗦,他隻覺得必須弄醒杜筠,問清楚,要不自己就會被這樣的恐懼活活憋死。他一翻身,竟從床上下來,可是雙腿終究支撐不住身體,軟軟倒下去。嚇得一群侍衛趕緊去扶,可是怡鋃已經撲通一聲跪倒在杜筠麵前。

他終於這樣近地看到杜筠慘白如雪的臉,所有的痛苦掙紮像融化了的雪花一樣消失,剩下一片坦然,怡鋃想到棺材中的母親。他的胃裏有嘔吐的感覺,他顫抖著手捧起杜筠的臉,沙啞的聲音裏幾乎帶著懇求:“你說什麽?他是誰?告訴我,告訴我?你說啊……”

謝寶雖然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但怡鋃反常的態度讓他心驚,小心地彎腰攙住怡鋃,並吩咐人趕緊去拿水潑醒杜筠。怡鋃一臉迷茫,他不願回床上去,又不能坐,靠在謝寶身上,謝寶隻覺得這個一向冷定堅毅的王爺,竟不可抑製地,在顫抖。

“嘩啦!”一大桶涼水兜頭潑下,杜筠身上的血水被衝下來,在地上蜿蜒成一絲一縷的淡紅,流淌到怡鋃腳下,怡鋃受驚地向後縮了縮。

杜筠終於發出了微弱的□□,怡鋃也不顧地上肮髒,推開謝寶又跪倒下去,捧起杜筠低垂的頭,急切地問:“你剛才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他原來一直都不知道真相,他以為僅僅是杜筠的背叛,他隻想著自己承受的痛苦,卻從未替杜筠想過一個理由。

杜筠失神地半睜著眼睛,他雖然醒過來,神智依然模糊不清,隻是低低□□,怡鋃急了,揪起杜筠的頭發大聲問:“是誰?是誰逼你寫那張手諭?是誰?快說!”他的聲音已經歇斯底裏,他顧不得再維持那一貫淡定的形象。

“是……太子太傅……”杜筠口中吐出幾個微弱的字,他顯然還沒恢複神智,又開始重複:“怡鋃……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怡鋃虛脫一樣地鬆開了杜筠,他想理出一個頭緒,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今天的事情,又是怎麽回事?其實他有辦法得到答案,為什麽這麽久以來,他從來不問?

他看看謝寶,勉強鎮定下心神,吩咐道:“把他……抬回去,趕緊讓大夫醫治。”幾個侍衛連忙把杜筠抬了出去,又打清水來洗地。怡鋃重新躺回床上,下身的傷又火燒火燎地痛起來,卻讓他的心趨於冷靜,開始思忖這件事情。

謝寶看他閉著眼睛,一雙英挺的眉毛緊縮著,有點害怕,道:“殿下?要不要屬下請王妃來?”

“不用!”怡鋃一抬手,先製止了他,他低聲道:“謝寶,讓人拿本王的名帖,去太醫院請趙炳煥,讓他來給本王看病——就請他一個!”

謝寶隱約猜到怡鋃要幹什麽,忐忑道:“王爺是不是要審他?會不會打草驚蛇?”

怡鋃睜開眼睛,淡淡睨了他一眼道:“本王眼裏從來不容雜草,不管有沒有蛇,今日一舉拔了他!人我叫來,要是審不出,你就不用在這府上呆了!”對他來說,證明杜筠有沒有騙他,遠比掌握一條父親的眼線更重要。

謝寶嚇了一跳,本來趙炳煥也是六品命官,對他動刑有幹禁例,但有了怡鋃這句話,他連王爺都敢打了,忙叫人去安排。

等怡鋃閉目休息一會兒,趙炳煥便來到府上,怡鋃靠在床頭,淡淡一笑:“趙大人,知道本王請你來幹什麽?”

趙炳煥躬下身道:“前兩日聽說殿下病情又有些反複,無奈下官被李貴妃留在宮中,沒有及時來伺候,請殿下恕罪。殿下現在覺得如何?”

怡鋃陰森森一笑:“本王這次請你來,是想問問,本王身上的棒瘡,是怎麽回事?”他心中有事,又打定了主意要動刑,就沒必要再旁敲側擊,直接進入正題。

趙炳煥身子一顫,故作鎮定道:“棒瘡?殿下受了傷麽?讓下官替殿下看看……”

怡鋃哼道:“罷了,棒瘡也就疼一陣兒,本王年輕,身子骨好,過幾天也就痊愈了。可要是有人到我府上來,跟本王的家人打聽,本王‘每日做什麽事,見什麽人’,那是想要本王的性命,本王就不能聽之任之了。”

趙炳煥臉色一下煞白,雙膝一軟差點跪下去,但他身上背著皇帝的事情,不能貿貿然就什麽都招了,強笑著道:“殿下說什麽,下官……”

怡鋃一皺眉喝道:“謝寶!本王沒精神跟他廢話!”

早就等候在一邊的謝寶走上前來一腳踢在趙炳煥膝彎處,將他踢的跪倒,同時兩個侍衛走上前扭住他雙臂,趙炳煥這才意識到怡鋃要辦他,大喊道:“殿下!殿下,下官何罪?!”

“何罪?”怡鋃沉下臉,“你跟本王府上的人說什麽,替皇上看住本王,假傳聖旨是罪一,離間我父子是罪二,在皇上麵前搬弄是非,說本王行“苦肉計”裝病,陷害藩王是罪三!你還敢問本王何罪?!”

趙炳煥渾身都在顫抖,他聽這些話,料來是杜筠的事情敗露,壓抑著極度的恐懼道:“殿下!殿下若認為下官有罪,可將下官交部議處……”

怡鋃喝道:“放肆!我堂堂一個藩王,還處置不了你!本王隻問你一遍,本王的病因,可是你告訴皇上?”

趙炳煥無論如何也不敢招認,拚命叩頭:“下官冤枉!殿下,下官冤枉,這話是誰說的,請他出來和下官對質!”

怡鋃已喝道:“謝寶,本王養你就隻會看熱鬧麽?!”

謝寶忙躬身道:“屬下知錯!”他對兩個侍衛一拋眼色,兩人默契地上前牢牢抓起趙炳煥的左手,謝寶從衣襟褡褳裏摸出一根削的尖細的竹簽,對準趙炳煥的左手食指,笑道:“趙太醫,以後跟王爺說話,還是誠實點好。”一個侍衛便拿著一個小錘子過來

趙炳煥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起來:“吳王殿下!下官是朝廷命官,您不能動用私刑,您不……”他後邊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變成了一聲刺耳的慘叫。那侍衛用錘子在竹簽尾部一敲,竹簽就“撲”地一聲撕開指甲,深深刺進血肉,趙炳煥疼得差點昏過去,慘烈地嚎叫:“殿下——!殿下饒命啊!”

怡鋃悠然地在墊好的枕頭上靠下去:“是誰告訴你,本王給自己身上澆冷水的?”

趙炳煥剛說了句:“下官不知……”

怡鋃“嗯?”得一聲,謝寶又從褡褳裏摸出第二根竹簽,對準趙炳煥中指,趙炳煥又痛又怕幾乎昏死過去,隨口道:“是……是杜筠……殿下……”

怡鋃怒從心起,喝道:“放屁!”

那侍衛又是一敲,趙炳煥又一次發出淒厲的慘叫,長號道:“我說我說!殿下饒了我吧!”

怡鋃輕揮了下手,按住趙炳煥的侍衛一鬆手,趙炳煥便倒在地上,兩根竹簽還陷在他手指中,痛得蜷在地上陣陣抽搐。

怡鋃清冷的聲音現在對趙炳煥來說似乎從地獄傳來:“說吧,你和本王府中什麽人有聯絡?”

趙炳煥大汗淋漓道:“殿下……殿下……,求您救我,實在是君命難違……”

怡鋃語氣溫和了一點道:“你如實說了,本王保你家人無恙,否則,本王就地杖斃了你,然後栽你個下毒謀害藩王的罪名,就是九族遭誅。一人還是滿門,你自己思量吧。”

謝寶心中暗歎:這個太醫完了,原來怡鋃從一開始就沒想放他條生路。

趙炳煥麵如死灰,但到了這地步,他自知斷無生理,隻求一個痛快,顫聲道:“多謝殿下開恩……是,是您的一個陪房丫頭,綠章,她告訴我的……”

怡鋃皺眉:“你怎麽找到的綠章?”

“她家,原來是太子的佃戶,太子讓人把她送進來……誰知她剛進來,太子就敗了,後來,王太傅把她的事告訴了陛下……”

怡鋃終於緩緩吐出口氣,不是杜筠,真的不是杜筠,這一次杜筠沒有騙他。他不知為何,心底有異樣的溫暖。

趙炳煥還在喃喃地求饒:“殿下,殿下您饒了我吧,我可以為您做事……我可以……”

怡鋃輕蔑地掃了他一眼,一股憎惡之情油然而生,就是這個人,差點讓他要了杜筠的命,向謝寶道:“利索點兒,別弄出聲音太大動靜來。”

這對謝寶來說倒更容易,他拿出一塊布來塞到趙炳煥口中,上前狠狠一腳踩在胸口,趙炳煥口中發出悶悶的一聲,兩隻眼睛翻過去,便不動彈了。

怡鋃小心地躺下,平靜地道:“拖出去,叫刑部的人來驗屍,就說他給本王藥中下毒,被發現後拒捕身亡。該布置什麽,你看著辦。”

謝寶雖然是錦衣衛出身,但很少殺人殺得這麽利落,手心也不由出了汗,忙躬身道:“屬下省的。”

怡鋃忽然又道:“請大夫好好給杜筠醫治,嗯,再撥幾個得力的人過去照顧他。本王,嗯,本王有些累,要休息一下,晚上你過來,扶本王去看看他。”

他大約真的是累了,說完就緩緩閉上眼睛,俊朗的麵容上從容平靜,像是卸下心頭一塊重擔般釋然。謝寶看著這位少年王爺,又看看正在往外拖的屍身,驀然感到一陣寒意。

作者有話要說:題目解釋:出自《詩經—小雅—十月之交》,“下民之孽,匪降自天”,所有的痛苦,不是因為上天給予的,那些煩惱和痛苦的根源就在我們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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