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棲鳥枯枝

十六、棲鳥枯枝

連嘉德帝也暗暗為自己兒子的堅韌吃驚,他見過很多久經沙場的赳赳武夫,打到不到二三十杖,就哭喊出來了,怡鋃雖然痛到**喘息,到現在居然一聲也沒吭。有這樣一個兒子,本應是做父親的驕傲,可惜,這樣的人,卻是他皇位的競爭者。倘若怡鋃晚生二十年多好,他可以好好疼愛他,然後放心地皇位傳給他,一切的錯誤,隻是他們同時愛上了這個位子。

到第三次換手的時候,兩個行刑太監看看怡鋃血透重衣的下身,也真有些害怕了,何況頭兒也有暗示,不能傷了吳王的xing命。當即對了下眼色,板子揮下去的時候照樣勁頭兒十足,快沾身時卻腕上猛然用力一頓,便卸去了大半力道。總算是四十杖打完的時候,怡鋃還沒有昏過去。

他已有些迷蒙的意識裏聽見張安有些顫抖的聲音,向皇帝稟報四十杖已畢,皇帝似乎吩咐了句什麽,他已完全無力分辨。他覺得自己應該謝恩,但剛才憋得太久,現在除了喘息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終於自暴自棄地把臉貼在刑凳上,連清醒和昏迷都分不清楚。

過了片刻隻覺得有冰冷的感覺貼上自己的額頭,他稍稍清醒了一下,掙開眼睛,看見張安緊張的臉,原來是他拿冷毛巾在為自己拭汗。張安急切地問:“三殿下,你怎麽樣?”

怡鋃嘴裏幹渴難耐,胃裏卻陣陣往上泛酸水,又喘口氣才勉強擠出一個字:“水……”

張安忙把一個杯子湊到他唇邊,怡鋃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然撐起一點身子,如得甘霖般飲下。覺得那水入口有些鹹味,想來是怕他出汗太多虛脫,放了鹽。他喝完後稍稍有點精神,感到下身是超乎麻木的疼痛,也不敢再動,費力地抬眼搜尋下殿內,啞著嗓子問:“父皇呢……”

張安見他清醒了,鬆了口氣道:“陛下走了,留下老奴照顧殿下,您稍等等,老奴讓人弄蚺蛇膽去了,您先喝一杯解了熱毒,老奴已經派人去請太醫。”

怡鋃隻覺得渾身酸軟,隻想兩眼一閉睡過去,但他還記得好些事要交代,勉力伸手抓住張安的手臂道:“大伴兒,不要,請太醫……”

張安也明白他的意思,這個少年王爺還是臉皮兒薄,挨了打不想讓人知道,勸道:“殿下,您傷得不輕,不趕緊把傷處料理一下,萬一血跡幹了,連衣服都難揭下。”

怡鋃搖頭道:“大伴兒,您聽我說……”就這麽聊聊的動作,都讓他眼前發黑陣陣眩暈,不得不閉上眼,又喘口氣,過了片刻才再度睜眼。令張安驚訝的是,那雙眼睛裏流動著的是幽然的冷意,那份平靜,絲毫不像一個被打的半身是血的人。

怡鋃咬著牙道:“大伴兒,請傳本王的轎子進來,把本王弄出去。晚上本王會派人給您送一萬兩銀票來,一半兒您自己收著,另一半兒,幫本王堵著這一屋人的嘴。”

張安聽他到此刻還想著這些事,也不由歎息:“這些老奴省的。今天實在是事情來得突然,連老奴都不知道,要不怎麽著也該給您報個信兒。”

怡鋃望了他一眼,低聲道:“您知不知道?是誰在父皇麵前嚼了舌頭?”張安渾身一顫,搖了搖頭。怡鋃又想了一下問:“父皇今天召見了什麽人?有沒有太醫院的趙炳煥?”

張安見他臉色越來越差,卻還是執著地追問這些事,勸道:“皇上今天一直在屋裏批奏疏——殿下,您還是先別問了,要是老奴知道什麽,定然不會瞞著您。”怡鋃也委實支持不住,無力地點下頭,硬是說了最後兩個字:“多謝……”慢慢地軟倒在凳子上。

轎子傳進宮裏,張安讓兩個太監架起怡鋃,慢慢扶著來到暖閣外。隨著轎子的長隨一看怡鋃這副模樣,連路都走不動,嚇了一大跳,上去剛要問候,就被怡鋃一個惡狠狠眼神逼了回去。

怡鋃看看抬進來的轎子,真後悔他今天竟然是坐小轎出來的。他是藩王,按身份可以坐十六人抬綠呢大轎,裏邊有軟榻有桌子,能睡覺能用飯,能站兩個仆人伺候茶水,若是去那裏巡視,轎子裏就能會客。但怡鋃嫌那個太招搖,走到路上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老百姓都要垂手站兩邊兒肅靜,他除了朝會慶典,家常隻坐四人抬的普通轎子。

那轎子也就兩尺來寬,他被張安等人扶著送進去的時候,才發現連個趴的地方都沒有,張安遲疑道:“要不三爺略等等,老奴給您安排輛車?”怡鋃方猶豫,一抬頭間,是伯漣遠遠站在回廊下觀望,也不知是他多心,還是失血過多眼花,伯漣的嘴角,依稀有一抹冷峭的笑意。

怡鋃一刻也不願在這地方多待,一狠心斜著身子坐下去,挨著座位的那一瞬,直痛得眼前金星亂冒,咬著牙吩咐:“起轎!”下人們不敢耽擱,轎子是抬了起來,怡鋃“坐”在裏頭,隻覺得每一下震顫顛簸,都牽動身下的傷,痛得猶如千萬把刀在割肉一般,竟是比方才挨板子的時候還要難熬。他數次想要開口讓轎子停下來,讓自己歇一會兒,但想到王爺的轎子停在大路上更招人眼目,隻能苦苦支撐著。他怕自己不小心真兩眼一閉暈過去,落轎的時候府裏非炸鍋不可,摸索著從發髻裏抽出束冠的簪子,每當眼前模糊的時候,便在手臂上狠狠刺一下。他要維持尊嚴,便要為支撐這份尊嚴付出代價。

冷汗從額頭滑進眼睛,又從眼眶裏滑落,隻是連他不知道,這滑落的**裏,究竟有沒有眼淚。怡鋃疼得都有些混亂的意識裏,恍惚想起,杜筠常常挨了打,還要被他命令罰跪,那痛苦料來也是這般難以忍受。

他奇怪為什麽自己在此刻還會生起憐憫杜筠的念頭,今日挨這頓板子,一多半是他自己疏忽大意,就如徐詠所說,把杜筠放在裏書房這種機密地方。杜筠在他府上備受折磨屈辱,他要想自保,想要靠皇帝救自己脫困,出賣他也在常理之中。隻恨自己當初竟然沒有任何的防備,就算是三年前差點被杜筠構陷致死,再次見到的時候,卻依然覺得這個人不會傷害他。連怡鋃都不知道為什麽,他對任何人都謹慎戒備,可看到杜筠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時,就放鬆了警惕。恨他,打他,辱他,就是不懷疑他。

可是,事實再一次證明了他的稚嫩,自以為早就看清了人心險惡世態炎涼,實際上對宮闈官場的冷酷決絕依然天真無比。他做夢也想不到,親生父親會在他身邊安插眼線,會動用廷杖打得他死去活來,而那個說著“我對你無怨無悔”的杜筠,也不過是皇帝監視他的耳目。

怡鋃在身體疼到麻木的時候,對著轎子裏的黑暗冷笑出聲,原來真正能致人於死地的痛,不是流血的傷口,是原本以為可以相信,卻終於絕望。

轎子到了吳王府,怡鋃硬是等著管事驅散了一幹下人,才讓人將他抬到臥房,如此一番上上下下的折騰,他終於支持不住,暈了過去。趕來的徐妃一看怡鋃半身是血,嚇得魂飛魄散,但她還穩得住局麵,聽陪著回來的小太監說了個大概便已明白,匆匆賞了他一封銀子打發了。她聽說怡鋃不肯叫太醫,知道他不願泄露消息,便隻留了側妃陪著自己在房中伺候,幹脆把府上給杜筠請的郎中叫來,他那裏有趙炳煥留下的棒瘡藥,倒也對症。

那郎中姓方,來府上住了幾個月,隻給杜筠一個人療傷。心下也自詫異,若是個尋常奴才,沒必要專門為他請個大夫,用的藥裏光珍珠生肌膏一味就值上百兩銀子,夠買幾個奴才了,但若身份貴重,又怎麽會三天兩頭被打的鮮血淋漓?方郎中深知王府侯門深不可測,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隻拿銀子做事,一句多餘的話也不問。今日聽見王妃傳他,忙拿著藥箱跟那家丁去了,一路上但覺簾幕低垂,處處綺羅閃動,連頭都不敢抬。

進了吳王的寢室,徐妃坐在床邊,親自拿巾帕為怡鋃拭汗,看見方郎中進來,便向旁讓了一讓,低聲道:“快瞧瞧,怎麽一直醒不過來?”她紅著眼眶,連聲音都有些哽咽。

方郎中見床上俯臥的人的正是吳王怡鋃,下半身袍子已經撩起,露出盡是血跡的中衣,不由大吃一驚,怎麽也想不到堂堂王爺也會傷成這樣。但事關皇家私密,他不敢問什麽,躬著身子上前先替怡鋃把了一把脈,見脈相雖然虛弱,卻沒什麽內傷,略安了神,對徐妃道:“娘娘勿驚,殿下心脈無事,隻是體力不支,快煎一副參湯來。”徐妃忙叫人去置辦。

方郎中再去看怡鋃下身,料來是受刑後耽擱的久了,傷處的血跡已經幹涸,與衣物沾在一起,他試著輕輕揭了一下,怡鋃雖在昏迷中都痛的呻吟出聲,徐妃便喝道:“輕些!”

王府中參湯隨叫隨到,很快拿了上來,方郎中卻改了主意,不如索xing趁著吳王昏迷中用藥化開血跡,揭下衣衫,省的他清醒時受不了那份痛楚。便將參湯放在一邊,碾碎了兩錠仔癀,伴著龍血竭、三七和在熱水裏化開,去將凝結的血跡潤濕,才擦了幾下,怡鋃“呃……”得一聲,竟是生生疼醒了過來,隻覺身下痛得要爆開一般,但他隻叫了一聲,複又死死咬住嘴唇。

徐妃忍不住流淚,握住怡鋃攥得青筋突起的手,哭道:“殿下,疼了您就叫出來,這兒沒別人,您別憋壞了身子……”

怡鋃渾身發顫,抓起枕頭一角咬入口中,仍是不肯吭聲。方郎中其實自己手都抖,勉強穩定心神,專心料理傷口,好一會兒才將中衣揭離,怡鋃剛剛拭幹的額頭上又是道道冷汗滑落。

兩個女人一看露出的創口慘不忍睹,都失聲痛哭起來。方郎中仔細一看,卻放了大半心,臀部雖然打的皮開肉綻腫爛不堪,大腿上隻有兩道青色杖痕,忙道:“娘娘,隻是皮肉受傷,沒有傷著筋骨的,好生調養一個月,便可複原。”輕輕為傷處敷了藥,又喂怡鋃慢慢喝了半碗參湯,便去寫清熱解毒的方子。

徐妃愛憐地替怡鋃拭去唇上咬出的細小血珠,歎道:“殿下,出了什麽事,怎麽好好的就……”

怡鋃動了動嘴唇,身上痛的火燒火燎,心裏卻是一片空曠,他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他該怎樣解釋,說杜筠出賣了他,說這些傷都是他父親打的?這冷酷的真相連他自己都不忍說出口,他感覺眼眶有熱的**在流動,便緩緩闔上眼皮。

外傷究竟是不輕,怡鋃當夜便發起燒來,滾燙的手心和額頭,陣陣出虛汗,徐妃守著他,一步也不敢離開。怡鋃雖然昏昏沉沉,但不知為何,心裏始終有意識,好多好多的往事走馬燈樣流過,母妃溫暖的手,父皇耀眼的龍袍,杜筠低頭寫字的臉,一半是明亮一半是yin影,他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不知為何,他在夢裏似乎並沒有恨他,隻是心生惻然。

兩天後終於退燒,怡鋃清醒了過來,不管這個世界如何待他,他總得清醒麵對。正是早晨,他感覺到北京秋天清涼的空氣。徐妃還握著他的手,神色驚喜,先念一聲佛:“阿彌陀佛,可算不熱了,您覺得怎樣?”怡鋃試著動了下腿,臀部依然是針挑刀剜樣疼,卻已不似初受刑時那般難以忍受。看看徐妃眼睛浮腫神色疲憊,便問:“我睡了幾天?”

徐妃拿來一杯水用小勺喂他:“兩天了,險些嚇死妾妃。”

“宮裏可有什麽動靜?”

徐妃心中歎了口氣,道:“您遞上去的銷假奏疏被送回來了,皇上說讓您再休養一段日子。有幾個大臣來拜會,妾妃讓人跟他們說,殿下您舊病複發,暫時見不得客,讓他們留下帖子和書信先回去。隻是我想著爹爹不是外人,將您受傷的事情告訴了他,他來看了兩次,您都昏迷著沒有醒,爹爹讓我好好服侍您,說朝裏有他。”

怡鋃猜他受杖的事外臣還不知道,心裏安定了些:“嗯,你辦的很妥當。”他想了想,又問:“杜筠呢?他有什麽動靜?趙炳煥又來了沒有?”

徐妃搖搖頭:“趙太醫這兩日沒有來,因為沒有吩咐,杜筠也在幽篁齋裏,沒什麽動靜。”

怡鋃沉默地望著窗外魚肚白的天空,淡淡道:“這兩日辛苦你了,我沒事了。你去休息吧。”

徐妃輕聲道:“殿下,您真的什麽也不肯跟妾妃說麽?”

怡鋃望了她一眼道:“你一向不喜饒舌。”

徐妃一噎,尷尬一笑:“是妾妃多嘴了。”

怡鋃安慰xing地輕拍拍她的手,微笑下道:“去睡吧——對了,順便把謝寶給我叫進來。”

徐妃站起身來欲離去,看見那微笑已經褪去,怡鋃平靜的容顏上一點表情也無,一雙眼睛在略暗的室內中閃出晶光來。她心中苦笑,問問自己丈夫的事,又怎會是“饒舌”。然而怡鋃不告訴她,她便無從得知怡鋃心底的任何東西。

這個世上,有些人每日同床共枕肌膚相接,卻終其一生也不能真正了解對方,而有些人,隻要看一眼,就決定為他付出生命百死無悔。她和怡鋃是前者,她卻記得怡鋃第一次帶杜筠來家裏的情景,她在園子裏看見他們牽著手,還來不及為那清秀如玉的陌生少年讚歎,就震驚於怡鋃臉上那種純粹的、不經掩飾的快樂。仿佛是突然看到了一片奇美的風景,連生命都放出光來。怡鋃牽著那少年的手,笑對她說:“這是子蘅。”怡鋃目光中的幸福比夏日的陽光更明媚,讓她眩暈。

徐妃想到這兒,心頭忽然湧上難以形容的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