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父慈子孝

十五、父慈子孝

嘉德帝見他淚流滿麵,語氣裏也軟了不少,不管怎樣算是認了罪,略消了點氣,歎道:“你以為朕忘記你母妃的忌辰了麽?朕問的是你的心,你弟弟的滿月和你母親忌日衝了,你為什麽不直接向朕請辭,耍心眼玩手段,你究竟是為了盡孝,還是怨恨朕封你弟弟為王!”

這最後一句又是誅心之問,怡鋃知道今日是輸的一敗塗地,他不敢跟皇帝硬頂,叩首道:“兒臣但有怨恨父皇的心思,天誅地滅!兒子稱病在家也不過想為亡母上一炷香,父皇若是連這個都不容,兒臣願下獄受審……”

他這樣說,若是嘉德帝真要交部明審,他不過因孝獲罪,倒顯得皇帝絕輕薄幸。嘉德帝明白今日也就打個平手,他的原意也是要挫一挫怡鋃的風頭,現在還不是拿下他的時候,冷冷道:“你既認了,朕今日就辦你這欺君之罪,來人,將三皇子怡鋃帶出去,杖責二十!”

怡鋃猛得抬頭,他怎麽也想不到竟是這樣的處置,杖責二十算不上是很重的責罰,但要被拖出午門剝去中衣打一頓,皮肉之苦倒是其次,這份屈辱如何承受,他是惦記著太子位的人,古來有哪個太子被打過板子,記在起居注了,就是千載的笑談!怡鋃又羞又憤,雙手在身側握拳,指甲都刺入了肉中,他豁出去了,咬咬牙道:“父皇,請聽兒臣一言!”

嘉德帝見他俊美的臉上終於浮現一絲驚懼,冷笑一下道:“怎麽,不該打你麽?”

怡鋃道:“兒臣願加倍受責,隻請父皇垂憐,便在這殿中用刑。”

嘉德帝凝視著那雙黑得不見底的眸子,裏邊是生死置之度外的冷靜,他恍然想起,當年自己常說怡鋃的眼睛像蘇貴妃,一樣的溫婉動人。今天看來,竟是一點兒也不像了,什麽時候,這雙眼睛也變得這樣冷?皇帝語氣裏帶著一絲戲謔:“加倍受責,你兩條腿不想要了?”

怡鋃淡笑一下道:“兒臣一身一體都是父皇給的,莫說兩條腿,便是要兒臣的腦袋,也不過是父皇一句話罷了。”

嘉德帝的手指摸弄著桌上那個小巧的筆架,沉默片刻道:“也罷,就成全你。你回去寫個自彈奏疏,送上來朕看。”

怡鋃心中冷笑,他為了避免受辱給自己多賺了二十杖,皇帝還是不肯善罷甘休,他的認罪奏疏一呈上去,便是一個把柄捏在皇帝手裏,隨時都能拿出來。他仿佛聽見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冷笑,這就是你的父親,你的親生父親。他容色上倒平靜,叩了下首道:“謝父皇恩典,那封奏疏,兒臣鬥膽請父皇留中。”

嘉德帝厭惡皺皺眉,不願再多說,向太監張安一揮手:“傳刑杖吧。”

傳旨的太監出去,殿裏君臣父子一坐一跪,都無話可說,殿內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怡鋃到了此刻,反而完全鎮定下來,剛才驚怒交集的激動已經沒有,隻覺得心冰冷到極處,根本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什麽言語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於是竟還能淡然一笑。

剛才從家裏出來的時候,他正在想,以他今天的地位和權勢,總能保證自己不受欺騙。誰知在不到一個時辰內,往事居然又重演了一遍,又是父皇突然變臉,又是四十廷杖,又是——又是被那個人出賣。所有的一切巧合到了荒唐的地步,更像是上天對他的一個無情的嘲弄,在他剛剛對杜筠萌生出一絲絲憐惜的時候,就用最冷酷最直接的方式提醒他,他們是沒有希望的。

不多時便有太監拿著板子進來,因為是在殿中用刑,又是責打皇子,好歹還給怡鋃搬了條刑凳來,不至於像午門那樣,拖翻在地就打。怡鋃看著他們在殿中央布置凳子,心髒慢慢地縮緊,不是因為對疼痛的恐懼,而是,這些熟悉的東西,正在喚醒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為什麽又是你,為什麽我永遠永遠不能相信你。

等布置好了,便有兩個太監過來想要架起怡鋃,怡鋃嫌惡地抖了下肩,自己站起來向刑凳走去。張安正望著他,不易察覺地點了下頭,眼睛餘光在自己靴尖一掃。怡鋃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他腳尖向外分開,明白這樣便是暗示行刑人杖下留情,怡鋃輕輕透了口氣,解kai玉帶,遞到太監手中,又將頭上翼善冠摘了,便向凳子上俯身下去。今日有張安暗中幫襯,想來這四十杖縱然打得皮開肉綻,應該不至於傷筋動骨。怡鋃心裏略安定了幾分,當太監撩起他朝服後襟,去解他中衣時,他雖是漲紅了臉,但這是朝中規矩,他不敢掙紮反抗。

他今天獲得的照顧比三年前要多,但他心裏的孤獨,冰冷,卻比三年前還要強烈。他緊緊地閉著眼睛,他的眼睛很痛,但他知道,自己早已沒有眼淚。

嘉德帝一直注視著怡鋃的神情,本來滿腔怒火,忽然間卻有些不願看見兒子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傷處,道:“去衣就不必了。”

那太監忙鬆了手,怡鋃怔了怔,這意外的恩典還真出乎了他的預料,忙道:“謝父皇隆恩。”留下這條褲子,總算是維持了他親王的尊嚴,雖然對於減輕疼痛沒什麽作用,怡鋃卻是真心誠意地感激了一下。想起三年前受杖時的狼狽,果然今天的吳王,讓皇帝也不得不施以特典。

如果說權勢能夠保護他,那他現在遭遇的一切,到底是被權勢所累,還是因為他的權勢不夠?怡鋃短暫的迷茫了一下,他早已想不清楚,在失去一切後,權勢是他唯一能夠抓住的東西。

張安吩咐一個太監:“去取碗水來。”那小太監匆匆出去,很快端了碗涼水進來,都澆在怡鋃臀腿處。這些太監早都有了經驗,受杖時若不去衣,便將褲子潑濕,濕布柔韌,不易被刑杖打破,否則幾杖下去,褲子捶爛了,布屑陷入皮肉,創口很難愈合。怡鋃被那股冰涼刺激地稍稍一顫,他知道難挨的馬上就要到來,默默地抓住了刑凳的邊緣。

兩個太監按住怡鋃的肩膀和雙足,嘉德帝等了片刻,見怡鋃仍是一言不發,靜靜伏著的姿勢裏有無聲的對抗,哼了聲道:“打吧。”

皇帝話音一落,怡鋃便聽見身後刑杖破風揚起的聲音,口中用力緊緊咬住牙關。“啪”得一下,板子打在被水潑濕的皮肉上,聲音格外清脆,怡鋃隻覺剛才還冰冷的臀上,一片火燒樣的痛迅速擴散。他身子不由自主向上挺了一下,壓著他的太監連忙手上用力,又將他按了回去,耳邊聽著張安幹癟尖細的聲音數道:“一。”

怡鋃對疼痛的所有記憶,被這一板子徹底地召喚回來,他恍然間覺得可笑,總以為三年前的疼痛刻骨銘心終生難忘,現在才發現,原來那些痛苦與屈辱,早被時間衝刷的模糊不清。本來他可以慢慢放下,慢慢原諒,他並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執著冷酷,可是,那個人卻又讓他把一切重新溫習一遍。

第二杖下來,怡鋃清俊的眉心一緊,咽下衝到口邊的呻吟,他知道開始的幾下並不是最難忍受的,等杖痕交疊皮破血流之後,才是真正令人昏厥的疼痛。他雙手扣住凳子,繃緊身子來克製顫抖,盡量讓自己表現的平靜從容。今日的他已不似三年前,疼痛的時候可以叫,傷心的時候可以哭,權勢堆積起來的鎧甲強悍又脆弱,不能幫他抵禦痛楚,卻不允許他再發出軟弱的呻吟。所以今日這一頓板子,是比三年前更艱難的考驗。

殿內除了板子擊打皮肉的脆響,就是張安難聽的數數聲,受杖的吳王一直沒有叫痛,隻在板子落下的間隙,能聽到一點他短暫急促的呼吸,侍立在左右的太監們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有人偷偷去瞟皇帝的臉色,皇帝舉目望著殿外,保養的很好的臉上的沒有一絲皺紋,亦看不出任何喜怒,似乎完全沒有在意兒子受刑的場景。

張安數到“十”,杖刑停了一下,按著他的兩個太監鬆開手,與剛才執杖的太監交換。這是正式廷杖的規矩,因為廷杖用的板子很沉重,若是一直由兩個人打,必然臂力不夠,所以每人打五下就換人。怡鋃趁著這個空當重重地喘息幾次,他額上的發絲都被冷汗貼在眼睛上,分外難受,輕輕抬手抹了一把。

刑杖再落下的時候,是打在早已腫脹的肌膚上,火燒火燎地刺激著心肺。怡鋃的身子抽搐起來,大顆的冷汗從他額頭墜下,手指因為用力過度,關節泛起了蒼白的顏色。他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克製自己出聲,隻覺一口氣憋在胸膛裏橫衝直撞,五髒六腑都似打了個顛倒。這次不過幾杖下去,就有朵朵嫣紅在白色的中衣上暈染開來,疼痛一波波無情地持續著,怡鋃幾乎咬碎了牙關,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能讓一聲呻吟從口中溢出。

張安數到“二十”,看見那幾道血跡,心裏有些不安,怡鋃再怎麽堅強,也是個養尊處優的皇子,再打下去,就算沒有xing命之憂,這份疼痛怕也吃不住。他向行刑太監打個眼色,暗示他們暫緩,回頭帶著求饒的眼神望向嘉德帝,畢竟皇帝一開始說的是隻打二十,他盼著皇帝一時心軟就把後頭的杖數寬免了。

嘉德帝自然明白張安的意思,他低頭看看,怡鋃的後背被汗浸透,正因為喘息而深深起伏,他臉上的水珠在青石磚地上滴落一攤。嘉德帝心中一動,沒有催促再打,沉默地等待了一刻。

自十歲即位以來,嘉德帝對大臣動用廷杖的案子不下百件,上至宰相,下至九品小吏,有的時候在朝堂上說崩了,當即就讓拖出去打,遠遠聽著那些大臣痛苦呼號,他心裏會有隱約的快感。

還記得第一次看廷杖,是他十五歲那年。他要提拔一個自己寵信的人為尚書,可是有幾個禦史激烈反對,爭執了好幾天,他說不過那些引經據典的文官,一時氣急,讓全部拿下,帶到午門外廷杖。因為以前沒見過廷杖的場景,他讓貼身太監帶自己到城樓上去觀刑,遠遠看到那幾個在朝堂上一本正經的大臣被拖翻在地,脫xia褲子,打得鮮血淋漓,頭麵撞地,塵土塞滿口中,胡須全被磨脫。那個太監有些擔心皇帝年紀小,受不了這血腥的一幕,勸他回去,他反而笑著說了句,看他們還敢氣朕!那太監望著他沉默良久,終於歎了口氣道,皇上長大了。

那個太監後來因為獲罪,被他杖斃了,死了二十多年,連名字都記不清楚,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句話,他明白,也是從那一刻開始,這些人才把他當皇帝看。原來當皇帝不光要恩澤四海,以德服人,更要讓臣民心生畏懼,大概就是因為那句話,他開始青睞廷杖這種囧囧手段。

隻是今天是唯一一次,他這麽近距離地觀看廷杖,連受刑人的每一次顫抖,每一滴冷汗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受刑的,偏偏又是他的兒子——他曾經最寵愛的兒子,天下人都這麽認為,有時候他自己也這樣認為。喜歡他澄澈的眼睛,喜歡他淡雅的氣度,喜歡他圓潤飄逸的書法。可是這些喜歡,在大臣們對怡鋃越來越多讚譽聲中,慢慢地轉變成了芥蒂與防備。

有時候想,真的很討厭大明的立儲製,隻要有了嫡長子,就必須要立太子,大臣們說這是“國本”,卻不知這才是真正的亂之本源。東宮的官員配置完全仿照朝廷的製度,還擁有一支類似於皇帝禁軍的私人衛隊“太子諸率”,皇太子有極大的權力,往往和皇帝發生衝突,從而導致被廢或被殺。而力量強大的皇太子由於不滿皇帝的約束、也會有叛逆、乃至弑君。所有會有漢武帝殺子,會有隋煬帝弑父。

都是為了權勢,若不是權勢,怡鉉不必發配到邊遠的黔州,怡鋃也會在他膝下承歡,給他寫寫詩吹吹簫,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多麽好。可權勢就是這樣讓人愛到極處欲罷不能的東西,所有的感情與它碰撞,都會灰飛煙滅粉身碎骨。嘉德帝想,自己對怡鋃的冷酷與懲罰,究竟是恨他覬覦皇位,還是不忍看他步上太子的老路。

說不清楚,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四十年的帝王生涯,已讓他對囧囧的危險敏銳到極點,穩固、保衛他的皇位,這是流淌在血液裏的本能。

嘉德帝麵色一沉,張安不敢說什麽,回過頭去,向行刑的太監點了下頭,示意繼續打。

板子砸在已經破皮流血的肌膚上,怡鋃疼得差點驚叫出來,剛才那稍長一點的停頓,讓他心裏有隱約的希望,以為皇帝會赦免了剩下的二十杖。可是等來的隻是更加劇烈的疼痛,他在疼得幾乎昏厥的意識裏,卻覺得好笑,他還真是傻,到了這地步,他居然還對皇帝抱有幻想。這四十杖是對他的懲罰,懲罰他再一次對人世天真,天真的以為,還有些東西,還有些人是可以相信的。

怡鋃努力控製著身體,不讓自己失態,他現在最怕的,不是一下下打落的板子,而是自己隨時都可能慘叫出聲。他試圖分散注意力,強迫自己去聽張安數數的聲音,強迫自己去想,該怎樣對大臣們隱瞞今日他受責的事,回府後該怎樣審出皇帝安插在他身邊眼線。可是最終他疼得心中一片亂黑,連抓著凳子的手都軟軟地滑了下去,隻剩下最後一點力氣忍住胸中的痛呼,怡鋃咬著牙,無力地閉上眼。

連嘉德帝也暗暗為自己兒子的堅韌吃驚,他見過很多久經沙場的赳赳武夫,打到不到二三十杖,就哭喊出來了,怡鋃雖然痛到**喘息,到現在居然一聲也沒吭。有這樣一個兒子,本應是做父親的驕傲,可惜,這樣的人,卻是他皇位的競爭者。倘若怡鋃晚生二十年多好,他可以好好疼愛他,然後放心地皇位傳給他,一切的錯誤,隻是他們同時愛上了這個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