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如夢如幻

十二、如夢如幻

怡鋃走進杜筠的房間,用腳踢上了門,雙手一擲,便將杜筠扔在了地上。杜筠被摔得七葷八素,疼得幾乎昏厥,剛“啊”得驚叫了一聲,怡鋃已冷冷喝道:“閉嘴!”

杜筠不敢再出聲,但實在痛得忍不住,情急之下,便將手腕塞如口中死死咬住,總算堵住後邊的慘叫。怡鋃望著那個伏在自己腳下不斷抽搐的身子,一彎腰手又扣住了杜筠的喉嚨,扼得杜筠頭都向後仰去,咬著牙低聲問:“你剛才——看到了什麽?”

杜筠這次離得近了,在房中燭光的映照下,才看清怡鋃身上還掛著水珠,已凍得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是青紫的。他雖不知原因,卻隻覺得心中無限痛惜,他喉嚨劇痛,無法說話,隻能那樣怔怔望著怡鋃。

怡鋃被他看得不自在,想起來他確實無法說話,鬆開了手,杜筠一下撲倒在地,他趴著喘息了片刻,抬起頭艱難地開口:“殿下……您快擦擦身子吧,小心著涼……”

怡鋃的瞳孔倏然間收緊,想來杜筠剛才跪在角落,將自己的動作都看到了。他半夜摸出書房,用冷水澆身子,便是要將自己弄病,好推掉慶典主持的差事。這個節骨眼上告病太湊巧,若不是真的病,隻怕皇帝不會相信,若是杜筠給他嚷出去,便是欺君的罪過了。

他逼視著杜筠,咬著牙道一字一頓道:“記著,你剛才什麽也沒看到。你敢亂說一個字,我誅了你九族!”

杜筠淒然一笑道:“殿下放心,我什麽也不會說的。”他咬咬牙,居然站了起來,踉蹌著走到盆架邊,摘下一條毛巾,轉身剛走了一步,兩腿一軟又跪了下去。他就那麽膝行著挪到怡鋃身邊,將那條毛巾雙手捧起。

怡鋃怔了怔,他用這樣惡毒的言辭威脅,杜筠竟然沒有一絲的畏懼,反而先想著的是他的身子。怡鋃本來殺人滅口的心都有,現在一腔狠毒都沒了著落處,站在那裏有些茫然,順手接過了毛巾。杜筠一言不發,又膝行著挪到床邊,拉開被褥將床鋪好,轉頭對怡鋃道:“殿下,快進來暖和一下。”

怡鋃望著那雙平靜而又溫柔的眸子,望著杜筠身後衣褲又漸漸被血跡暈染,他這一天,應該是很痛苦吧,為什麽他還是不怕自己,不恨自己?這些情意是裝出來的嗎?僅僅是畏懼責罰嗎?他愛過這個人,恨過這個人,現在將他折磨得遍體鱗傷,連他做人的尊嚴都剝奪幹淨了,卻依然不能分辨他的心思。

不知道真假。

怡鋃覺得他從未清晰的了解杜筠,這個人究竟愛他嗎?他想幹什麽?他有什麽目的……怡鋃去想著那些現實的理由,前塵往事如一團亂麻般糾纏在腦海裏,他的頭忽然疼起來,身子便晃了晃,杜筠伸手扶著他,他忽然覺得疲倦而寒冷,連發火的力氣都沒有了,居然沒有推開杜筠。就那樣慢慢走到了床邊坐下,怡鋃想,那桶涼水見效好快啊,也許他真的病了。

那晚怡鋃睡在了杜筠房中,這是他第三次對外宣稱臨幸杜筠,卻是唯一一次沒有打他,沒有侮辱他。屋裏的燈已經熄滅,他依稀能看見杜筠趴在對麵的竹榻上,聽那輕輕的、短促的呼吸,他知道杜筠已經睡著了,那樣的重傷,又跪了一天,能支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

柔軟的棉被逐漸溫暖了身體,怡鋃聞到被褥上有淡淡的味道,似乎是青草氣,又似乎是書墨的味道,這是屬於杜筠的味道,他遺忘了很久,但又紮根在內心深處的味道。

三年,無數次夢見這個人,從夢魘中醒來隻看見淒涼的月光,無盡的寂寞的想象。他的恐懼,他的無助,他不能對任何人講,有時候身邊睡著妻妾,心裏疼到不能忍,就死死咬住被子……後來,慢慢的就習慣了,原來疼痛會成為一種習慣。隻是杜筠再次闖入他的生活後,一個眼神一句話,都像是揭開這些塵封的傷口,讓他憤怒,焦灼,他不知該如何發落他,所以才那樣循環往複地折磨他。

所有人都勸他殺掉杜筠,他也越來越覺得,自己那個留著他是為了報複的理由,其實有些無力。

他究竟要拿杜筠怎麽辦,就這麽折磨他一輩子麽,似乎沒有人受得了,他也知道如果持續地毒打折磨,杜筠的身子不會支持太久。可是,不打他,又怎麽處置他?放了他?殺了他?怡鋃在這個念頭裏糾纏,直到身體的燥熱漸漸把他包裹。

杜筠雖然筋疲力盡,但睡得並不沉,實在是傷處疼得難熬。不知過了多久,他隱隱聽見房中有簌簌的聲音,便驚醒了,睜開眼睛一看,怡鋃竟然下了床,慢慢地朝他走過來。杜筠以為怡鋃要水或是要小解,忙撐起身子,問:“殿下,有什麽吩咐?”

怡鋃沒有答話,他赤著腳,一步一步走的異常小心,走到竹榻邊的時候,突然開口,低低的聲音裏含著無限的熾熱和痛楚,叫道:“子蘅……”

杜筠腦中刹那間一片空白,子蘅。

子蘅是他的字,以前他們還是摯友時,怡鋃就叫他子蘅。可是自從他進府後,怡鋃說了,他隻是奴才,不,是比奴才更低賤的孌童,怡鋃不曾再這樣稱呼過他。

怡鋃的手慢慢地伸出來,那動作有些僵硬,卻是一點點地撫上了杜筠的臉,他輕輕地叫著:“子蘅,子蘅,為什麽騙我?為什麽?”

杜筠的眼淚在那一刻如泉湧出,他握住怡鋃的手,哽咽難言,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怡鋃,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會變成那樣……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當初的國本之爭,朝臣分為兩派,吵得如火如荼,他盡量不牽扯其中。可是那次陪皇帝北巡,到了天壽山行宮後,老師王恒忽然找到他,對他說,因為皇上有意易儲,太子情急之下,竟然串聯昌平守衛,準備逼宮謀反。他隻能勸老師早早跟皇帝舉發,可是王恒說出的卻是一個匪夷所思的主意。

王恒說太子不顧一切要謀逆,隻因吳王鋒芒太露聖眷太隆,若要讓太子安心,唯一的辦法便是將吳王的氣勢壓下去。由他模仿吳王的筆跡寫一封調兵手諭,吳王一旦領罪,他們可以順勢勸皇帝放吳王就藩,太子地位穩固,也就不會著急逼宮了。

他被這主意驚得目瞪口呆,他怎麽會做出傷害怡鋃的事。

可是王恒說了很現實的理由,栽吳王一贓,再由太子出麵求情,皇上那麽寵愛吳王,斷然不會深責他。這樣一來,吳王不過受一個小小的委屈,卻避免了兄弟相殘的悲劇。否則依著太子的xing格,定然是跟吳王拚個魚死網破,吳王怕是也不能幸免。

王恒勸了他很久,從國本社稷到吳王自身的安危。杜筠不知道太子是不是真的會起兵謀反,他隻隱約覺得,這樣風口浪尖兒的囧囧角逐,對怡鋃來說是危險的。怡鋃對他說過,他對皇權帝位沒有興趣,他想去江南的水上與他彈琴吹簫……也許韜光養晦才是安全的。

他不知自己最後怎樣下了決心,為王恒寫了那張手諭。是因為皇上對怡鋃的寵愛?是因為王恒那樣信誓旦旦地說太子到時候一定會出麵相救?還是僅僅因為他的自私,他想和怡鋃離開京城,過那樣歸隱於林泉之下的日子……

他真的不知道,事情的結局竟是那樣的荒唐。皇帝的冷酷,太子的落井下石,貴妃的剛毅決絕,還有,還有怡鋃……他以為怡鋃永遠都是那樣溫柔清淡的男子。怡鋃對著他微笑的時候,他猜不到,他們的感情也會變成仇恨。

可是,盡管他做錯了那麽多,虧負他那樣深,怡鋃終於還是原諒他了,是嗎?

杜筠淚流滿麵的時候,怡鋃卻俯下了身子,杜筠借著透進屋子的月光看到,怡鋃的臉上是難以描述的悲傷,他的眼睛卻是奇異地睜著,一瞬不瞬,眸子裏是毫無生氣的茫然。

杜筠心中一動,輕輕叫了一聲:“殿下。”怡鋃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杜筠終於明白,怡鋃是得了夢遊離魂之症。怡鋃以前沒有這個毛病的,也許是這些日子太累了,也許,是自己給他造成的傷害真的太深,讓他鬱鬱難舒,終於在夢中發泄了出來。

杜筠聽人說過,夢遊中的人若被驚醒,會留下病根兒,當下不敢再叫他。怡鋃的腰彎的更低,伸手抱起了杜筠慢慢轉身,又走到床邊,將杜筠平平的放在床上。杜筠臀上的傷被壓到了,一陣陣劇痛,卻是咬緊了牙關,連大氣也不敢出。怡鋃不管是要對他做什麽,他都不會反抗。

怡鋃自己在床邊坐下來,他臉上的神情有些呆滯,可是在杜筠看來,卻又是那樣的哀傷宛轉。他撫摸著杜筠的頭發,臉頰,一直到肩膀,聲音裏有無限的憐惜纏綿,他不停地叫:“子蘅,子蘅,子蘅……”這個白天裏,他絕對不屑於提起的名字。

杜筠的眼淚慢慢順著眼角滑下,但是他不敢出聲,他知道一旦怡鋃醒來,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撫摸就再不會有了。也許這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聽到怡鋃如此溫柔地叫他,子蘅。

怡鋃撫摸了一會兒,慢慢俯下身子,杜筠看到了他臉上閃著光澤的淚痕。怡鋃捧著杜筠的臉,在他唇上一吻,那吻輕得像是蝴蝶的翅膀在他唇上停留,他嘴裏還在輕聲低訴著:“子蘅,我愛你,我愛你,我不能殺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說完了,繼續在杜筠唇上,臉上親吻著,房中一片寂靜,寂靜地杜筠聽不見了自己的心跳。一片白霧在他的眼前慢慢籠罩,讓他看不清怡鋃的臉,他以為自己會死,心裏有隱約的歡喜,這個時候死了,是最幸福的吧?

可是白霧漸漸散去,他聽見怡鋃均勻的呼吸,怡鋃剛才說,他愛他,怡鋃說他愛他……

杜筠顫抖著伸出手去,輕輕地抱住怡鋃,在他耳邊說:“我也愛你,怡鋃。”他知道怡鋃聽不見,他很小心很輕柔地做到不會驚醒他的,可是有什麽關係呢,這是怡鋃第一次給予他承諾,他隻是想抱抱他愛的人,交換他的感情。

幸福如同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了淹沒杜筠,讓他不再感覺到任何疼痛,本來以為真的一無所有的他,在這一刻卻擁有了世間最珍貴的財富,怡鋃皮膚的味道,呼吸的聲音,他的親吻和撫摸,他的表白。這些他從來不敢希冀的東西,居然在他絕望地幾乎想要放棄生命的時候實現了,他不知道在夢中的究竟是怡鋃還是自己。

杜筠希望怡鋃能夠醒來,看見這一幕,可是怡鋃始終沉浸在自己的夢境裏。不知過了多久,怡鋃終於放開了杜筠,又在他唇上一吻,然後爬到床上去,在他身邊重新躺下。杜筠聽著他的呼吸聲,確定他睡熟了,然後艱難地轉了個身,為怡鋃蓋好被子。他望著那張臉,怡鋃英俊而yin鷙的輪廓,以前他隻想對怡鋃好,讓他快樂,怡鋃折磨他,他因為內疚而心甘情願,但是,他從未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內心深處的願望。

他愛怡鋃。

這是愛,他是愛怡鋃的。

他的眼淚一滴滴落在怡鋃的胸膛上,他告訴自己,不管怡鋃怎樣對他,他都會愛著他,一直愛,直到他死去。

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漸漸透出晨曦,杜筠猶豫了很久,他用了最大的勇氣和決心爬下床去。但是,他又真的舍不得走開。他安慰自己,讓我再看他一會兒,就一會兒,他側坐在腳踏上,貪婪地凝視著怡鋃熟睡中的臉。現在流淌過去的已經不僅僅是時間,而是他生命中最後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