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如露如電

十一、如露如電

唯一能夠承載他仇恨的人是杜筠,這個人是他所有愛與恨的出口。

杜筠記得蘇貴妃的忌辰,在此之前他已經數度受罰,但這些日子讓他知道了什麽是真正的懲罰。那天他給怡鋃捧上茶,怡鋃抿了一口嫌太熱,順手就砸了杯子,讓人拖杜筠出去打了四十藤條。杜筠被打得走不動路,兩個侍衛架了他回房。倒是很快有大夫來,他三天兩頭受罰挨打,不能總勞動太醫院的太醫,怡鋃便讓人找了個郎中住在府上,有趙炳煥留下的方子在,這些輕傷都能料理。大夫滿盡心盡責,藥也是好藥,但卻不能消褪那火燒火燎的痛,杜筠趴在床上,天快亮時才模模糊糊睡過去。

怡鋃大早上起來,讓人整理了昨夜批好的部文和書信,一轉眼間沒看到杜筠,立刻沉了臉,問書房的管事:“你就這麽管事的?我這裏是廟會,想什麽時候來都行?”

以前杜筠挨過打,要是真爬不起來,就讓他休息一兩日,怡鋃倒也不追究,但明著吳王這幾日脾氣大,那管事如何敢分辨,忙命人飛奔去找了杜筠來。杜筠是被兩個侍衛架出來的,到了書房的院子才知道是怡鋃嫌他來遲了,眸子中全是恐懼,跪在地上磕頭認錯不止。

怡鋃皺了皺眉,低頭望著伏在自己腳下的人兒,大約是直接從床上被拉了下來,杜筠連外衣都沒有穿,單薄的身子跪在清秋的晨風裏瑟瑟發抖。如果是從前,他該多麽心疼,會脫xia自己的衣服裹住他,將他攬入懷中。可是,他的溫柔他的善良,他心裏那些柔軟的東西,都已被一次背叛統統埋葬。現在他的心變成了一塊堅硬的、經過鍛煉的金屬,沒有東西再能融化刺穿。

就是這個人……母妃的死……他本來可以活得很自如快樂……這些零零碎碎的念頭在他腦海裏來回閃爍,他知道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有著囧囧的支配,但他寧可相信,這一次都是杜筠的錯。

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叫謝寶來,打他四十板!”

杜筠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他抬起頭乞憐的望了怡鋃一眼,嘴唇動了動,卻是什麽也沒說,又伏下身子,跪著不動。

謝寶很快帶著侍衛,抬著刑凳來了,杜筠被拖到凳子上,怡鋃看到昨日的傷痕,真的猶豫了一瞬。藤條抽出的傷痕隔了一夜,猙獰得腫起來,交織成青紫的網格,交叉處有隱隱的血點。怡鋃不知再打四十板不知會傷成什麽樣子,心中竟然是猝不及防的一痛。

然而杜筠隻是靜靜地趴著,低垂著頭,不知是痛是怕還是冷,兩條腿輕輕顫抖。

怡鋃隻覺一陣煩亂懊惱,他剛才發作的時候,當然記得杜筠昨天是挨了打的。他本以為杜筠會辯解,會求饒,若他顯得更恐懼些,哪怕是反抗,都會讓怡鋃舒服一點,起碼有種征服的快感。可是杜筠依然是那樣逆來順受,真如他所說的任打認罰,怡鋃對他所有的羞辱和責難,無理取鬧的毒打,他都當作是償還罪孽一樣全盤接受下來。那樣的忠心耿耿,簡直讓人感到可憐,也更讓怡鋃反感。

這反感是對杜筠的,不管杜筠做什麽,都不可能贖回當年的罪過;這反感也是對怡鋃自己的,他痛恨自己為何會可憐他。

一板子打下去,杜筠喉嚨深處掙紮出一聲痛呼,兩腿劇烈得抽搐了一下,第二板,杜筠的慘叫裏便帶了哽咽。

怡鋃不想再聽下去,也不想去看這四十板打完後會有什麽後果。他告訴自己部裏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料理,向那個抱著文書的下人一招手,便大步向月洞門外走去。身後杜筠在又一聲慘叫後忽然叫道:“殿下……”

怡鋃猛得停住了腳,他稍稍駐足了一刻,但等來的依然是一聲帶著纏綿痛楚的:“殿下……”怡鋃一拂額頭,不再理會,他覺得自己可笑,杜筠叫他,也不過是痛極求饒罷了,有什麽好聽的。

然而在一晃一晃的轎子上,怡鋃閉著眼睛養神,卻禁不住腦子裏一直在想,杜筠叫他,到底想說什麽呢。

隨著慶典的日子逐漸臨近,徐詠和王世傑都隱隱有些擔憂,怡鋃還沒提出一個有力的推辭理由,若是正日子當天突然上個奏疏告病,和皇上賭氣的意味就太明顯了。

隻有杜筠知道在怡鋃的心中,一場暴風雨正逐漸臨近,怡鋃對天下人來說是高貴的王爺,因著理xing而冷漠。隻有對著他的時候,那些笞打、折磨,毫無理由的責罰,他能清楚地看到怡鋃目光中仇恨,煩躁,恐懼——他有時真得覺得怡鋃在恐懼,雖然他猜不出理由——才會露骨地顯現出來。他對怡鋃來說,真的隻代表一個yin暗的過去,他本身就是他最大的yin影。

可是盡管心裏告訴自己這些懲罰是他該受的,杜筠也漸漸承受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麽而觸怒怡鋃,怡鋃連養傷的機會都不給他,連日來的責打,讓他連站立都成了一種酷刑。那個曾經溫柔的怡鋃,許諾過會永遠保護他的怡鋃,現在卻隨時隨地都可能給他痛不欲生的責罰,這種時時提心吊膽的恐懼使他身心都快要崩潰。

那天午後怡鋃要一本書,杜筠慌忙去給他找,書是很快找到了,他記得很清楚怡鋃的每本書放在什麽地方,可是轉身的時候,腿上傷疼卻讓他幾乎雙膝一軟跪倒,他趕緊抓著書架支撐身體,卻不防將書架上一個豇豆紅筆洗碰了下來。當那美麗的紅色瓷片散落在杜筠腳下時,他下意識地抬頭去看怡鋃,眸子裏是混合著無能為力的歉疚和不知何去何從的哀傷。

怡鋃轉頭望著他,冷冷地沒有任何言語,太過安靜,杜筠的絕望就在這寂靜中,一點點堵塞了心髒。他終於還是咬牙挪動了一下腳步,讓開那一堆瓷片,哆嗦著跪下:“奴婢該死……”他知道自己還該說一句“請殿下責罰”,可是他實在不敢去想那責罰是什麽——他早就知道。

怡鋃不知是輕蔑還是厭惡地掃了一眼那個跪在地上的身體,稍稍提高聲音,冷漠地喚了一聲:“謝寶!”

侍立在門外的謝寶老早就聽見了屋裏的聲音,不管砸東西的是王爺還是杜筠,料來杜筠都逃不過一頓打了。先向兩個侍衛打個手勢,示意他們去搬東西,才推門進去,向怡鋃單膝跪下:“殿下。”

“帶他出去,五十板子”怡鋃一邊翻著書,一邊淡漠地吩咐。

雖然知道要挨打,這個數目還是讓杜筠腦子空白了一下,想到再受笞打,真的渾身顫抖。他抬頭哽咽地叫了一聲:“殿下……”

這真的是世上最沒有意義的兩個字。他想說什麽呢?想求饒,還是想解釋?為什麽他從來都不說?

怡鋃嫌惡地閉上眼睛:“拖他出去!”

兩個侍衛進來拖起杜筠,僅僅是這樣拉扯的動作,都讓身下的傷疼到不能忍受,杜筠在疼痛和恐懼中痛叫出來:“殿下,殿下!求求您,別打我……”他希望怡鋃能稍稍憐惜他一點,他實在受不了那樣的痛楚了,當初被押解到錦衣衛牢房時,曾看見錦衣衛審案,將犯人按在燒紅的鐵鏈上,一股青煙冒起,犯人慘叫一聲就人事不知了。他現在覺得,隻怕那樣的酷刑也比這反反複複的板子好挨些。

看怡鋃沒有表示,兩個侍衛不敢拖延,架起杜筠來到了院子,不一會兒就是板子聲、杜筠痛到極處的哭喊聲。怡鋃心煩意亂地合上書,這是第幾次打他了,他已經記不得,隻是他越來越不喜歡聽杜筠哭喊呻吟的聲音。可是他還是選擇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他,若連折磨他的興趣都失去了,他不知道,還有什麽理由可以說服自己不殺他。

向一個書童一揮手:“收拾了這些東西,吩咐備轎!”他還是決定離開,他想後天就是大典的正日子,明天差不多就要告病了,還有些事情要交代怡錚一下,畢竟怡錚從未主持過這樣正式的朝會典禮,他不放心。

走出書房的時候杜筠還在受刑,隻瞟了一眼,怡鋃就忍不住心裏一揪,板子打下去那些舊傷再度破裂,滲出血跡來。杜筠趴在刑凳上無力地抽搐著,一邊呼痛一邊流淚啜泣。

原來他是帶著這樣的傷在書房裏站立侍候的。怡鋃剛剛觸及這個念頭,就皺了下眉,加快腳步從刑凳旁邊走過去。

杜筠疼痛折磨得陣陣發昏,怡鋃的衣襟下擺從他眼前拂過,他知道怡鋃隻要一走出去,就沒人能夠救他,那個無法承受的數字就要一下一下落在身上。他以前決定不跟怡鋃解釋什麽,是他的錯,不管初衷是什麽,蘇貴妃的死畢竟是因他而起,隻是現在這樣的疼痛讓他幾乎發瘋。杜筠再也顧不得什麽,哭喊起來:“怡鋃,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怡鋃冷冷一笑,他知道杜筠不是故意的,但那個瓶子碎了,碎了就無法挽回,心也一樣。回頭跟謝寶吩咐:“打完了,讓他在牆根兒下跪一天!”他扔下這一句話就走了過去,隻是聽見身後那絕望的呼喚:“怡鋃,你聽我說好不好……”心裏有種揮之不去的壓抑。

杜筠被打得皮開肉綻,但怡鋃臨走前扔下話,還要讓他罰跪,謝寶也有些擔心他撐不住,就用隨身帶著的藥膏給他擦了些。那藥本是錦衣衛牢房中專門用來治刑傷的,雖不如趙太醫的藥好,止血鎮痛卻是快,杜筠居然沒有暈過去,被兩個侍衛架著拎到牆根兒處放下,喘了一會兒,勉強跪住了。

怡鋃一直沒有回來,也就沒有人敢放他,杜筠獨自跪在角落裏,一陣陣地出虛汗。他挨打時流了血,這時便覺得口中幹渴,想要一口水,卻是連一個走過他身邊的人都沒有……

日頭漸漸沉下,園中沉入一片暮色裏。杜筠跪了幾個時辰,兩條腿早已不流血,傷處倒沒有原先那麽疼,連饑餓幹渴的感覺都已麻木,隻是覺得眩暈,似乎連骨頭都因極度的疲憊要散開來。他不得不用額頭撞著牆,好使自己不暈過去,模糊的意識裏想著,怡鋃,怡鋃怎麽還不回來,等他回來,就把一切都對他說清楚吧……杜筠不知是真的夜幕降臨還是自己的視線模糊,隻覺得自己向黑暗中墜落,他有了死亡的預感。

再次醒來的時候杜筠的首先感覺到的是冷,原來他是蜷著身子倚在牆角睡著了,梧桐的枯葉在夜風中墜落在他身上。試著動了動身子,發現兩腿已經沒了隻覺,根本撐不起來,他自暴自棄地又靠了下去,就算被發現,也不過是一頓打吧,反正不管他做什麽,總是要挨打的。

抬起頭,他看見滿天星光,冰冷而明亮的星光,好像怡鋃的眼睛。突然一顆星滑過天空,那樣奮不顧身投奔向一個不知所終地黑暗。杜筠癡癡地望著,想起來,小時候好像聽嬸娘說,看到流星時將衣角打一個結,並且在心裏許願,願望便會實現。他朦朧地想著,下意識地去摸衣角,可是那一道光亮已經消失。

杜筠愣了愣,發現自己的手真的握著衣角,竟啞然失笑,許願,他還能希圖什麽願望麽?曾經的感情便如這流星一樣,隻美麗了一瞬,就錯過了。

忽然他看見一個人影從書房中慢慢走出來,杜筠以為是守夜的侍衛,待那人越走越進,杜筠險些驚叫出來,那個人影再熟悉不過了,正是吳王怡鋃。

杜筠見怡鋃向他走來,趕緊用手撐地,奮力跪起身子,他想怡鋃一定是看到他偷懶了,驚慌失措,不知又要受什麽責罰。怡鋃卻在離他十幾步開外的一口水井邊停了下來。

怡鋃身上隻穿著中衣,他自己動手絞出一桶水來,杜筠在他的側麵,能夠看見月光投影在他臉上,冷漠的神情中又透出堅毅。怡鋃沉吟片刻,脫xia自己的外衣搭在井欄上,忽然拎起桶,將慢慢一桶水都傾在了自己身上。此時已入仲秋,剛打出的井水冰冷透骨,怡鋃被刺激得直打哆嗦,口中也溢出低低的一聲呻吟。

杜筠本來不敢出聲,現在卻禁不住驚叫起來:“殿下……”他是嚇愣了,怡鋃為什麽深更半夜出來糟蹋身子?

怡鋃聽到聲音猛得轉頭,大步上前,一把扣住了杜筠的喉嚨,低聲喝問:“你在這兒幹什麽?!”

杜筠的眸子裏全是恐懼,努力發出一點聲音:“奴婢……在,罰跪……”

怡鋃怔住了,他壓根兒就忘記了讓杜筠罰跪的事情,正在琢磨他剛才究竟看到了什麽,已經有守夜的侍衛聽到聲音,提著燈籠巡過來,喝問道:“什麽人?”

怡鋃一皺眉,忽然俯身抄起杜筠,將他橫抱起來,這時那侍衛已經走進,提著燈籠往怡鋃臉上一照,正對上王爺冷若冰霜的臉,嚇得慌忙跪倒:“小的失禮,殿下恕罪!”

怡鋃淡淡一笑道:“沒關係,本王今夜要臨幸杜筠,你去吩咐管事,明早將本王的衣冠都送到他屋中去。”已是大步抱著杜筠走了。

杜筠被怡鋃抱起的瞬間,是天地為之倒轉的暈眩,他不知道怡鋃為什麽半夜出來,又為什麽說要臨幸他,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終於又可以躺在這個人的懷裏,接下來會是什麽?懲罰,疼痛,死亡,算得了什麽,他隻享受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