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雖然沒有說,自那以後,少年與沈夫人的關係明顯好了許多。然而沈夫人還是一天天憔悴下去,我曾為她把過幾次脈,除了脈象較虛之外,卻都看不出任何異狀。

少年姓昭名羽,這是沈夫人告訴我的,卻不由讓我想起了北庭國姓也是昭。自聖天皇朝兩大權臣昭氏與藺氏各分天下,劃江而治的兩百多年來,昭氏一族繁衍生息,昭這個姓雖已算不上偏僻的姓氏,卻也不是隨處可見,這兩者之間是否有所關聯,我也沒有加以深思。曲水是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然而我總有一天還是要離開這裏。人並非得依靠著對過去的緬懷才能活下去,在這個世上,還有許多事情可以去做。

夜晚的曲水是如此寧寂,以至於連燭火搖曳發出的細微聲響都清晰可聞。村中的人大都早早歇下了,隻有我,還在望著桌上那卷青緞鑲竹片的書發怔。

那年失足江中,直至為人所救,那本被我從崖底山洞中帶出的《垂雪集》卻一直揣在懷中未曾遺失。即使遇水滅頂,本應濕透腐爛的書卻毫發無傷,這使我詫異萬分,不由時時拿出來翻一翻,加之我又十分喜愛其中的字句,每每細讀,終於發現了一點端倪。

書中有詩亦有文,無不是楚夢歸感慨抒發之隨筆,然而楚夢歸畢竟是兩百多年前驚才絕豔的一代風流,無論詩文皆有可讀之處,細讀之下,我卻發現這卷《垂雪集》,詩中一些殘句,和文中不時天外飛來令人莫名所以的一筆,竟是可以連貫起來接下去的,如此幾篇,洋洋灑灑也成了一篇不長不短的道家練氣篇。

從小在爹的書房中浸淫各種武功典籍的自己,雖然因為天分不高難以練好,卻也對各門各派的心法和外家功夫等知之甚詳,知道這是一篇絕不遜於各派所謂鎮派之寶的心經。然而心經畢竟是心經,以打坐練氣增加修為為主,並不是可以與別人廝殺的工具,加之篇中所述無不契合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甚得我心。

於是閑暇無事,便也開始坐下來閉目練習,這種功夫講究的是氣定神閑,心靜勿燥,與內力深淺武功高低無關,即使是一個毫無武功根基的平常人也可以修煉一番,作為延年益壽之用。幾月下來,果然大有裨益,身心舒泰,每每有乘風而去之感,又讓我見識到了楚夢歸的學識之高,一時無量,卻不知當年發生了什麽事,他又怎麽會在一夜之間盡毀府邸,黯然離去。自古以來愈是卓越超然的人,事跡仿佛愈是神秘飄渺,終究隻能成為後人口耳相傳的神話。

細細摩挲著書卷,又將其中口訣默念了一遍,正準備就寢,敲門聲卻急促地響起。 “是誰?”

“是我!”聲音方起,人已闖了進來,我一怔,是昭羽。他喘氣喘得有些急,來勢洶洶,“快跟我去看看!”

“怎麽了?”對他難得的急切,我有些措手不及。

“沈夫人病了,似乎有性命危險……”雖然沈夫人是昭羽的姨母,然而他從不以此稱呼而總是喚她沈夫人,頗有些疏離的意味。

未及將話聽完,我已大驚,沈夫人以前雖然筋骨關節有些不硬朗,但也沒有什麽大病,哪來的性命危險?“我知道了,快走吧。”事不宜遲,匆匆披上一件外衣,便隨著昭羽走入夜色茫茫中。

遠遠便望見沈夫人家微弱的燭火,進了裏屋,隻見沈夫人躺在床上,雙目緊閉,不醒人事,臉色蒼白得幾近青灰,任何人見了都會認為她命不久矣。矜兒趴在旁邊,抓著母親的手,淚眼汪汪,見我進來了,忙不迭撲進我懷裏嗚咽。

我示意昭羽將他拉開,坐在榻旁為沈夫人把脈,三根手指剛一按住脈絡,便不由得大驚。脈象虛弱至此,非一日所致,定是積疾已久,卻到今日才一齊迸發出來。

見我沉吟不語,昭羽追問:“她怎麽樣了?”矜兒嗚咽著,卻怯生生地倚在床邊,不敢打擾我,想必自己此刻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無數念頭在腦海中閃過複又否決。這樣的急症不可用猛藥來治,須得徐徐調理,然而也得有一味藥先把病壓下,尤其沈夫人是積勞成疾加上久遠的內傷未愈,更如雪上加霜,難以下手。然而沈夫人的情勢實在無法再拖下去,時間不允許我多加猶豫,隻能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從懷裏掏出一枚藥草先讓她服下,轉身對昭羽交代了幾句,即刻回去取金針。

待得我把金針取來,沈夫人的臉色已緩過了不少,雖然也還虛弱,卻不會如之前般死灰了,顯然是服了藥草之效,但我知道那隻是暫時的,若沒有找到根治的辦法,這病痛隻怕隨時會複發而奪去她的性命。忙了大半夜,把針一一刺入穴道,又加以其他草藥的效果,總算使她暫無性命之憂,然而那多年的內傷卻不是一時能夠根治,雖然我知道應該如何才能治好但自己本身卻沒有深厚的內力所以無能為力,即便會武功的昭羽,也沒有那種數十年的內力可以支撐。

待到收拾一切再長籲口氣,抬首看看窗外,已是拂曉。矜兒趴在床前,已經累得睡著了,我揉揉眉心,找了張被子幫他蓋上,轉身走出門,一心隻想回去好好睡一覺。

殘月未消,依然高懸在灰藍的天空。涼意撲麵,帶來些許久累之後的清醒。本以為早已躺下歇息的昭羽此刻卻獨自站在院子裏,年少的身影看來秀頎而挺拔,而微斂的眉目卻有些背光的模糊,似要與未曾盡褪的夜色一起消散。見他少有的沉思,我也不想出聲喚他,便徑自朝門口走去。他卻突然轉過身來望著我:“本以為你說的略通歧黃也不過是跑江湖郎中的手段,沒想到或許比禦……京城的大夫還要厲害。”

難得聽到昭大少爺誇人,受寵若驚之餘,免不了還要謙虛幾句,他卻嗤的一聲笑出來:“少裝了,你這種人一點也不適合卑躬屈膝。”是麽,我摸摸臉,聳肩一笑。“我在想,既然你有這麽厲害的醫術,為何卻甘心窩在這個小地方而不出去闖個名堂呢,憑你的能力,那些所謂的名醫也得甘拜下風吧。”

我笑了笑,不以為意。“你把我看得太厲害了,再說這個地方有什麽不好?”對於學醫,開始是興趣,後來是被那位老人的言行所感,音容宛在,斯人已逝,然而終有一天,我必定還要實現自己許下的諾言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醫好一個人,也隻是一個人受惠而已,這個世上,還有太多你看不到的苦難,又要如何去挽救?”他正色起來,問題亦有些尖銳。我笑,“你說得不錯,然而能夠救得了一個,總不能因為還有太多人救不了而索性連一個也不救。”這恐怕已不局限於醫道一途了吧,我很好奇以他的年紀,怎麽會想這種本不該他去想的事情。

“假若你有這種能力,可以救得了許多人呢?”他毫不放鬆地追問。我聞言沉默下來,良久。“也許我會去試試吧。”然而如果是那樣,就不是不喜拘束的秦驚鴻了,所以比起昭羽說的站在高處,翻覆之間可活萬人的手段,我寧願選擇走遍天下路,救盡應救人。

仿佛看出我的好奇,他沉沉道:“在來到這裏的一路上,我見到了許多事情,而那些事情,真實而殘酷,與我之前的所見所想截然不同……”說罷有些喃喃,“易子而食,賣身葬父,這個世道,已經亂成這個樣子了嗎?”似在問我,又似在自問。

唇張了張,終究還是答了他:“也許你所看到的隻是其中一麵而已。”豈止是世道,就算是人,你也永遠不可能看得清楚,如同自己,如同……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一逕地沉默下去。我抵受不住徹夜的疲憊,便先回去休息了,待得走出很遠,再回頭一看,少年猶自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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