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2

chapter.06.2

在這個周日,同樣早起的除了顧源和顧裏,還有一個倒黴透頂的人,就是我。在我的工作計劃上,我應該是在周六早上的時候就把崇光——這個近兩年紅得發紫的男性專欄作家——的文章交到公司裏去,然後讓加班的文字編輯在三個小時內完成三次校對,之後在下班前讓同樣在加班的美術編輯排版製作完成,準備周日送去菲林公司製版再送去印刷。本來這一切看上去就是一副“不可能完成”的樣子,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沒有拿到稿子。我順利地放上了最後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

周六早上我懷著荊軻刺秦王的心情走進宮洺的辦公室,大概花了七分鍾,哆嗦著講完“我沒有拿到稿子”這麽簡單的一件事情之後,宮洺低下頭,迅速地在他的工作計劃上用筆畫來畫去,最後抬起頭,用那張紙一樣的麵容,告訴我最後的期限是周日早上。

我感覺像被大赦一樣。

整個周六我以每小時一個電話的頻率和崇光通話,最後確定了晚上7點交稿。崇光的聲音懶懶散散,不過電話那邊還是告訴我“放心啦,沒問題的,一個小專欄嘛”。

但是我在周六晚上12點的時候查看e-mail,發現沒有任何來自崇光的郵件。一陣寒意從心底直衝到天靈蓋上。我哆嗦著反複檢查了msn、qq和手機短信,確定崇光沒有給我任何的留言或者信息——當我撥打崇光手機的時候,聽到的聲音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最糟糕的情況在三分鍾之後發生了:當我從kitty那裏搞到崇光家座機的號碼之後,打過去,電話裏的聲音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我望著寫字台上攤開的筆記本,不知道是否應該先把遺書寫好。

我握著手機躺在床上,在考慮要不要打電話問kitty求助,但是最終我的自尊還是讓我拉不下臉麵去求別人完成自己的工作。我握著電話,隔一會兒就打一次,但是聽到的聲音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但又睡不深沉,整個人在很淺很淺的夢境裏掙紮著,像被人套了一個麻袋,然後無數棍子打在我的身上。

一直折騰到天亮。上海的天空在6點多將近7點的時候被光線徹底照穿。

我睜著充滿血絲的眼睛,懷著僥幸的心情再一次地撥打了電話——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看著鏡子裏臉色蒼白眼圈浮腫的自己,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才好。

我拿起手機,顫抖著給宮洺發了個短消息。我不知道這麽早他起來了沒有。

當消息發送成功後幾秒鍾,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宮洺的名字顯示在我的屏幕上。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唐宛如被自己手機的鬧鍾聲吵醒的時候是8點。她半閉著眼睛起床,穿起拖鞋,熟練地轉出房間走向衛生間,整個過程非常自然流暢,像是一個失明多年的盲人。她憑借著熟練的記憶,伸手按亮廁所的燈,然後摸向洗手台上牙刷牙膏的位置。但在本來應該是牙膏的地方,卻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光滑的東西。唐宛如不太情願地睜開眼,看見一隻不知道是在昏睡還是已經休克或者死亡的褐色大蟑螂,此刻正在她手裏躺著,露出它油亮油亮的層層疊疊的腹部。

她看了看,然後輕輕抬起手,把它丟進了垃圾桶裏。(……)

唐宛如繼續閉上眼睛,拿出水杯,放好水,開始刷牙。電動牙刷的嗡嗡震動聲裏,她依然閉著眼睛。她之所以用電動牙刷,並不是因為所謂的生活品質(盡管顧裏在知道她和自己一樣使用電動牙刷之後,表示了非常的驚訝和憤怒),而是為了盡量少地使用胳膊的力量——任何增加肌肉的行為,她都極力抵製,她甚至為了不讓臉部肌肉變大,而幾乎不咀嚼食物。

刷牙洗臉之後,她依然閉著眼睛走回到床上,等待手機的第二次鬧鍾把她叫醒,然後依然閉著眼睛下樓去乘地鐵,一直睡到學校。在每周日的計劃裏,她的睡眠在到學校之前,都應該是連續而完整的。但是十分鍾後,嘹亮的手機鈴聲打亂了她的計劃。

她翻開屏幕,然後驚醒了。在反複揉了揉眼睛之後,她看見屏幕上出現的人名確實是“衛海”。

她哆嗦著,幾乎快要哭了。她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南湘身上。

她周六晚上熬夜畫畫,搞到4點多才睡下去。身上的舊衣服上還有顏料,她也困得懶得去洗澡換衣服,直接倒在沙發上睡了。當手機響起的時候,她有點迷糊。但是在幾秒鍾內,她迅速地清醒過來。

她望著丟在畫架邊地板上兀自震動著的手機發呆。她不用接聽,也知道是誰打來的。

在南湘的手機設定裏,隻有席城的來電,才會響起這個聲音。

她趴在沙發上,裹著被子,沒有動。

手機在地板上震動得轉來轉去,屏幕的光亮一直閃了又滅,像是一隻慢慢眨動的眼睛。

在黃浦江的邊上,霧氣低低地淹沒了沿江樓盤低區的樓層。剩下的高層部分,佇立在清晨越來越亮的光線裏。

顧源坐在靠窗的餐桌位置上,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正在看一本一個頂級ceo的自傳。手邊的咖啡還冒著熱氣。

他看見手機屏幕上的名字是“老婆婆”,也就是顧裏,他鎮定地接起了電話,說:“早啊。有事麽?”

他的聲音冷靜而平穩,像是窗外泛著粼粼波光的安靜的江麵。

他說完“ok”之後就掛掉了電話,抬起頭,對正坐在他對麵的袁藝笑了笑,說:“我不要果醬。”

袁藝輕輕“哦”了一聲,放下手中塗果醬的小刀,把吐司遞給顧源。

她望著被窗外光線照得神采奕奕的顧源的側臉,托著下巴有點出了神。顧源望著窗外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嚼著吐司。

葉傳萍從臥室走出來,拉開她的gucci包包,把一張新的信用卡放在顧源的麵前,說:“這卡是新的,透支額度和你以前那張白金卡是一樣的,也是十萬。”然後轉身走了,快出門的時候,她回過頭來微笑著補充:“對了,裏麵我預存了十萬。你可以去買個新的包或者手表。”

顧源回過頭來,眯起眼睛笑了笑,完美而得體地點了點頭:“謝謝媽。”

他把手機放進口袋裏。從高層望出去,整個巨大而繁華的黃浦區,在清晨裏緩慢地蘇醒過來。一聲低沉的汽笛從江麵衝上天空。

平靜地穿梭於世界上空的電波。磁流。訊號。

它們從不同的地方漫延而來,越過無數陌生人的頭頂,越過無數塊荒涼或者繁華的土地,然後傳遞進我們的手機裏。

這塊小小的冰冷的機器,像是我們**在身體之外的脆弱的心髒。電波還原成各種各樣的語氣和詞匯,將它重重包裹。溫暖而甜蜜的糖水,或者苦澀而冰冷的汁液。

它們像溫柔的風一樣撫摸過去,又如巨大的鐵錘重重砸下。

各種各樣的人以電波為介質,通過這個我們暴露在身體之外的心髒,尋找到我們,連接上我們,輕易地搖撼著我們原本平靜的世界。

唐宛如接起電話的時候感覺心髒都快從嗓子裏跳出來了。她有點不知所措地在電話裏“喂”了一聲。

“呃……我……我是衛海……”那邊衛海的聲音聽起來也挺緊張。

唐宛如本來被自己死命說服掉的少女情懷,在聽見電話裏衛海低沉而又單純的聲音時,又全麵蘇醒了。她激動地握著電話,說:“嗯!你找我……有什麽事麽?”

“呃……你可以幫我個忙麽?”電話那邊衛海的聲音聽上去吞吞吐吐的。

“怎麽了?”

“我……我想請一天假,今天訓練不去了,你可以幫我向你爸爸說一聲麽?我……生病了,要去醫院。”

“啊?你怎麽了?沒事吧?要不要我去看你?”唐宛如脫口而出這句話之後,有點後悔了。好像表達得太過直接。她的心情突然又變得很低落。

但是低落的不是現在,而是在接下來衛海的那句話之後。

電話裏,衛海說:“我其實沒有生病啦,今天我女朋友生日,我想悄悄地給她個驚喜……你能幫我嗎?”

我站在公司寫字樓的門口,抬起頭望著大樓外立麵的玻璃外牆,陽光照射在上麵,發出強烈到讓人無法逼視的光芒。雖然是周日,但還是有很多很多加班的人,不斷地進進出出。

我在心裏念了好幾遍“阿彌陀佛”之後,鼓起勇氣走進電梯。

走進公司的時候,我發現今天遠比任何一個星期日都要熱鬧。加班的編輯空前地多,我明白這是因為今天晚上馬上就要出雜誌的菲林,而現在卻還缺少整整四頁的圖文內容。那些編輯用一種“我快死了”的目光看著我,我的腿都快軟了。

我用被顧裏這麽多年來訓練出來的無堅不摧的強大精神力,支撐著自己,走進了宮洺的辦公室。

我看見kitty低著頭站在宮洺麵前,沒有說話。

我開門的聲音讓他們回過頭來,kitty的眼睛濕漉漉的,而宮洺,在我眼裏他的一張臉就像是哈根達斯附送的幹冰一樣,冒著寒冷的白氣。

他抿了抿刀片一樣薄薄的嘴唇,然後說:“菲林公司6點下班,排版校對加起來需要兩個小時。所以從現在開始計算,林蕭你有七個小時,在4點前無論如何要給我崇光的專欄內容,無論你用什麽方法,makeithappen。”

然後他轉過頭對kitty說:“你現在去從所有崇光發表過的文章裏,摘抄各種段落,拚湊成一篇新的文章,要保留崇光的行文風格,同時要讓人看不出來是崇光的舊文。”

他停了一停,然後說:“如果在下班前你們兩個都沒有ok,那麽下周一就別來上班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姿勢平靜而又優雅,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語氣如同“給我一杯咖啡”一般簡單直接。

我看見kitty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迅速地回答宮洺說:“ok”。

宮洺對我們揮了揮手,示意我們出去,在我轉身的時候,他對我說:“給我一杯咖啡。”

我在茶水間泡咖啡的時候,聽見kitty在外麵用一種快哭了的聲音打電話給編輯,“我要崇光發表在《》上的所有文章,隨便電子檔還是雜誌,現在!現在!”然後她又打電話給一個編輯助理,用一種像是火燒到眉毛的高音催促著:“我要他從出道到現在所有的文章!我不管你是百度也好google也好,甚至你搞個木馬黑進他的電腦裏去偷去搶,你都要給我!”

我哆嗦著往咖啡裏放糖,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把崇光吊起來然後五馬分屍。正當我咬牙切齒地幻想著如何折磨這個帶給我巨大工作失誤的男人的時候,kitty清脆而急促的高跟鞋聲朝我這邊走來。她丟給我一張紙,“這是我剛剛問財務部要來的崇光的地址,這個是他們郵寄樣書和稿費時的地址,我不保證他住在這個地方。但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親自去一趟,而不是僅僅等在辦公室裏聽電話裏‘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聲音!”說完她轉身走了。剛走出茶水間,我又聽見她的聲音從走廊裏傳過來:“把出菲林的公司的電話給我!他們今天值班的人是誰?你別管了你告訴我電話,我總有辦法搞定!”

看著kitty像一個飛快運轉的機器人一樣,我又豈能苟且偷生。我把咖啡迅速地放到宮洺桌子上,然後再次check了一下我的郵箱,把msn自動回複設定了一下之後,我抓起手機和包,衝出了寫字樓。

翻江倒海掘地三尺,老娘一定要把你挖出來。殺千刀的周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