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折無咎連城易脆

無咎 □□易脆

第一折

  無咎:□□易脆

秦無咎去衛府迎接大哥的新娘。

看到踽踽而來的秦無咎,立在茜紗窗下的衛武歌微笑起來,堅冰似的眸子裏透出按捺不住的快樂,像冰層下的火焰一樣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一字一句地道:“秦去疾怎麽不來?他如此失禮,我姐姐絕不會接受。”

衛新詠隔著紗窗道:“小武,算了。我們走吧。”仿佛春風裏桃花開放的聲音,仿佛冬夜裏雪片墜地的聲音,讓秦無咎的心悠悠忽忽地飄起來,讓他淹沒在寧靜的湖水裏。

迎親隊伍的火炬驅散了深紫的暮色,逶迤行在汴京的北禦街上。樂手吹奏的曲子迷離而魅惑,在夏夜的熱風中徐徐展開,街邊歇涼的人無一例外地露出納罕的表情。

“大哥為新詠用了南海少女出嫁時的歌謠,但這樣濃的哀愁,倒像新詠唱過的那首黎族山歌,‘鷓鴣雞,鷓鴣雞,你在山中莫亂啼,多言多語遭弓箭,無言無語丈夫離。’”這不吉的聯想使秦無咎顫栗起來。

花轎穩穩落在秦府大門新鋪的青色錦褥前。兩個丫鬟掀起轎簾,請出新娘。衛新詠蒙著蓋頭,寬袖遮手,卻不和羞低頭。她亭亭而立,有如夭夭桃花,通身竟有種瑩潤的光彩散發出來,大紅嫁衣也掩不住,直耀人眼目。

守在門首的孩子們急不可耐地嚷了起來:“撒穀豆嘍,撒穀豆嘍。”

禮官將手中花鬥奮力一揚,五穀、果子和銅板雨點似的灑下來,用來鎮壓對新人不利的三煞。孩子們歡呼一聲,爭搶起來。

紫衣媒婆端著一碗飯,笑眯眯地迎上來,“新娘子,開口接飯了。”媒婆做這一行三十年,從沒見過氣度如此驕人的新娘,隻顧著看衛新詠,就沒提防腳下。她一腳踏在禮官撒出去的果子上,眼見得就要摔個四仰八叉,鬧出碗破飯撒的不吉利事來。

衛新詠雖無法視物,聽聲辨音,手一伸出就輕輕巧巧地接住了瓷碗。她的羅帶無風而舞,一股黏力將媒婆往前一拉。媒婆穩住腳,拭著額上冷汗,嘟噥了一句天爺保佑。

這不過是刹那間事,賀客們的驚呼尚未發出來,又生生地憋了回去。其中有眼力的,禁不住讚道:“吳帶當風,新娘子好漂亮的身手。”

“南海刀神隻收過兩個弟子,他老人家的眼光還能有錯?”

“刀神的弟子是冼海聲和茉莉姬啊……呀,‘茉莉一顧,百花也妒。茉莉一刀,不見明朝。’原來說的就是衛大姑娘!”

“趙老三,你連新娘子的師承來曆都不知道,巴巴地來喝什麽喜酒呢?”

“嘿嘿,衛大姑娘是什麽人,等閑能見到麽?自然要趁這時好好瞧瞧。”

便有倨傲京官或者風流名士一類賓客,踱到一邊,跟這幹肆言無忌的武夫保持一定距離。

這是汴京十年來最引人注目的一場婚禮。因為新郎秦去疾是當今天子的外孫,已故豫國公主的兒子,也是武林第一世家的繼承人,新娘衛新詠卻來自與秦家有著百年世仇的家族。

衛武歌把著新房的門,冷冷地對秦無咎道:“怎麽又是你,秦去疾呢?他好大的架子,非但不執親迎之禮,到‘坐床富貴’時仍連影子也不見一個。不來也罷,反正還沒有拜堂,我們衛家不結這門親了。”

秦無咎說不出話來,自從七歲時目睹父親和衛青澗同歸於盡的那場血戰後,他就再也不能說話。

“這是衛二少的意思,還是大小姐的意思呢?”管家秦重一句話就說得衛武歌閉了嘴。“少主突發急症,不能行走,由無咎少爺代他行禮。”

衛武歌眼中光芒如電。“什麽樣的急症竟讓秦去疾連路都走不得了?我該當去探望的。”

秦重從容地道:“少主在外宅靜養。”

候在一旁的禮官急了,也不理他們說什麽,將兩端打著同心結的彩緞往秦無咎手中一塞,催道:“快請新娘子出來吧,別誤了好時辰。”

秦無咎走進新房,將同心結遞到衛新詠手中。聞到他身上清淡的娑羅樹氣味,她的手一顫,問:“是你……去疾呢?”

“少主患了時疫。”秦重沒有表情,聲音平穩。

衛新詠掀開蓋頭,望著秦無咎道:“是嗎?”

秦無咎想搖頭,但關於《鷓鴣雞》的聯想使他心虛。他不敢看她的臉,對著喜帳的紅色流蘇點了點頭。

衛武歌怒道:“姐姐,新郎都不在還成什麽婚,咱們回家去。”

衛新詠淡淡道:“孩子話。”但她也有疑惑,“昨晚去疾來看我,還好端端的,怎麽隔了一夜就病了?要緊嗎?”見秦無咎搖頭,她輕輕籲了口氣,放下蓋頭,站起身來,等他引導。

“她這樣信任我,我卻隻能辜負她,因為我對她的愛,永遠不能言說。”秦無咎倒退著出了新房,挽著衛新詠走進喜堂。一路行去,他告訴自己什麽都別想,別把自己當人。不過是無知無覺的傀儡,與裝點喜堂的紅燭和錦緞又有什麽區別?

共牽一條彩緞,與衛新詠相對而立,秦無咎忽然不能呼吸,有一種快要溺斃的感覺。禮官遞上機杼,他接過來,卻動彈不得。禮官笑催:“請新郎挑開蓋頭。”

蓋頭無聲墜地,秦無咎隻覺叮的一響,似乎敲碎了夜光杯,眼前飛濺起晶亮的碎片。她容顏明澈,宛如初夏的天空,洋溢著明亮的喜悅,看一看就會溺進去,生出莫名的恍惚和溫柔來。

滿堂氤氳的豔紅顏色裏,她像瑩白的蓮花一樣靜靜開放。如果可能,秦無咎願意是池邊的一棵樹,永不移動,永遠遙望,而不是代替大哥站在這裏,演一場主角不是自己的戲,在大哥的幸福裏品味自己的悲酸。

秦無咎木立當地,凝視著衛新詠,似悲似喜,如癡如傻,終於再也不能掩飾。狂潮一般洶湧的愛意,終於在他的眼睛裏決堤。他心底有一把野火越燒越旺,燒得他皮膚發燙,燒掉了種種藩籬:家族的仇恨、兄弟的情誼、世俗的禮法和莫名的自卑……燒得喜堂如同火海,燒得天地皆成灰燼,隻剩他和她。

這是秦無咎第一次在衛新詠麵前表露感情,而她用傳音入秘對他說:“你現在這樣看著我,又有什麽用?上天奪走了你的聲音,也奪走了你的勇氣。你是天下最不誠實最沒有擔當的人,以前讓我傷心,現在讓我痛心。”

那席卷而來的烈焰忽然消失。秦無咎恍恍惚惚,木偶一般隨禮官擺布,再也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

兩人拜了列祖列宗和諸親,在婚床前行了交拜禮。禮官唱著喜詞,將金銀、彩錢和喜果撒滿床帳。燭影搖紅,映著衛新詠的臉,明豔不可方物,秦無咎目光一觸,立即轉開。

他和她絞下各自的一綹頭發,緊緊綰在一起,寓意的卻是秦去疾跟她做了結發夫妻。共飲合巹酒後,他摘下她發上的嫣紅榴花,她身上的細細香氣,使他如在煉獄,如在冰窟。她解開他衫上的第一顆衣扣,在她低頭時,他見到她微蘊淚光,長長的睫毛一眨就不見了。

禮官宣布掩帳,請出觀禮的賓客。秦無咎和衛新詠分別換了衣裳重回堂前,向親朋行參謝之禮,一整套繁瑣婚儀才算結束。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賓客一辭去,衛武歌立刻發難:“秦去疾得的什麽病?現在人在哪裏?”

秦去疾的小妹忘憂哼了一聲,“我大哥怎樣了,與衛武歌有什麽相幹?”

衛武歌冷笑道:“本來是不相幹的。隻是說得這樣凶險,很擔心我姐姐一過門就做了……”

“我大哥好得很,什麽病都沒有。他昨晚出去以後,”秦忘憂的眼睛彎了彎,故意帶出些笑模樣,“就沒回家,也沒讓人傳信來。”

“或者去疾被什麽事情絆住了,無法趕回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衛新詠冷冷地睨著秦無咎,“你騙我說他患了時疫,是什麽意思?”

秦無咎紫脹了麵皮,卻說不出話來。他的母親唐綠薔趕緊圓場:“新詠,這話是我要秦重對客人們說的,誰想他這麽糊塗,連你也瞞了。無咎是老實孩子,又不能說話,你誤會他了。”

衛新詠揚著眉毛,想說什麽又忍住,向唐綠薔斂袂行了一禮,“先告退了。”衛武歌冷冰冰地掃眾人一眼,隨她出了喜堂。

這事本來就是秦家理虧,衛新詠不再追究,合家都鬆了口氣,獨秦忘憂撇了撇嘴,“衛家兩姐弟還真是像得很,也不知有什麽可傲的,在咱們秦家橫進直出。”

唐綠薔麵色一沉,“新詠從此就是你大嫂,說話要懂點規矩,別給我生事兒。”

秦無咎心中轟隆隆的,一串驚雷滾過,“新詠不擔心大哥,卻和我慪氣。她把我看得比大哥還重,她……她怎能這樣!”禁不住追了出去。

“姐姐,秦去疾會不會出了什麽事?這樣重要的日子,居然無緣無故的缺席。”

“你連姐夫都不會叫嗎?”

衛武歌硬硬地頂回去:“不會。”卻又突然放軟聲音,“好啦,姐姐,你讓我慢慢習慣。”

“我想,去疾的劍法,武林中無人能敵,他智謀深遠,也沒人敢在他麵前玩花樣,出事是斷然不會的。他不來,自有他不來的理由。我氣的是無咎,那樣騙我!”

“秦家也太可惡,當時若說清楚,這婚,咱們不結也罷。”

“禮都行了,說這話真是好沒意思。小武,你是我娘家人,沒有留在這裏的道理,回去吧。”

衛武歌應了聲是,轉身去了。秦無咎隱在暗處,見她仍站在廊下,月光在華麗的嫁衣上舞蹈,豔豔如火,刺痛他的眼睛。

失眠的夜雖然漫長,卻總會過去。熹微的晨光照進幽深的宅子,秦無咎吹滅流了一夜清淚的蠟燭,聽到門丁驚慌的叫聲: “夫人!夫人!”

唐綠薔剛起床,而秦無咎根本就沒睡覺,隨門丁趕到大門,見一口棺材橫亙在大門外的石階上,通體雕滿龍鳳和福鼠,形製極為巨大。烏沉沉的春芽木,不知用清漆刷了多少遍,亮得可以照出人影來。

唐綠薔上下打量著棺材,森然道:“誰敢在這時候來觸咱們秦家的黴頭,活得不耐煩了?秦重,打開來瞧瞧。”

棺蓋少說也有百來斤重,秦重單掌抓住,喝聲起,輕而易舉就揭開了。他的手突然一軟,棺蓋鏘然落地,聲如銅器,震得在場人心裏一抖。

棺木中躺著的,赫然是失蹤了一天一夜的秦去疾,已死去多時。他神情安詳,風魔了汴京無數少女的俊逸臉龐,泛著玉一般的光彩。秦無咎猛然記起李後主祭大周後的誄文:“絕豔易凋,□□易脆。”太過出眾的人,若不是為天所寵,隻怕就會為天所妒。

秦重驚駭過度,訥訥道:“少主,少主……”說不出別的話來。

唐綠薔的身子晃了晃,手扶棺木細瞧。遽然,她連退三步,眼睛裏透出難以言說的恐懼。那一瞬間,秦無咎發現母親竟衰如枯葉之蝶,所有光華和美麗都在翅膀垂下的瞬間湮滅。

秦無咎茫然地掌住母親,心裏是無所依傍的空,還有螞蟻啃噬的痛。他一直隻能仰望的長兄,從此永遠隻能仰望。

一道白色的流星劃過庭院,落在棺木前,卻是衛新詠。在空中激舞的長發,瀑布般流瀉而下,右手還握著一支玉簪。她凝眸瞧著秦去疾,手一緊,簪子斷成兩截,刺進掌中。殷紅的血滴在素白長袍上,零落如風中之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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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八年五月初九。榴花初綻,豔豔欲燃。

合巹之夕,兄竟日不歸,而新婦轎已至門,餘代兄完禮。牽巾之際,新詠愕然曰:‘緣何是君?’餘悲酸悵恨,緘默如石。兄得聘衛氏女,個中曲折實難為外人道也,何故今日輕慢如此?餘甚疑之。

新詠恨餘相欺,而餘心耿耿,惟天可鑒,殊不願借此事作梗。餘愛新詠,已成絕症,纏綿至今,亦不望有痊愈之一日。惟思及伊人孤眠,與餘咫尺天涯,中心如噎,傷不可絕。”——《無咎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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