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章

朱炎說完這句話,沈夙媛臉上也沒變過色,她從始至終都抱著一種相當現實的態度,那就是她深知皇後的位置不是她沈夙媛的,所與其去爭去搶,還不如做一些更符合現階段實情的事。比如她決定和朱炎做交易,放棄爭奪皇後的寶座,退而求其次,隻要一個四妃之首的封號。

沈夙媛想要維持的,是一個折中下最平和完美的狀態。

她不像沈家的胃口那麽大,因為沈夙媛明白比起近在咫尺的親姑母幹政,當然是選擇遠離皇權政治中心的外姓侯要好。林家的這位逍遙侯是出了名的散人,從先皇登基後就當起甩手掌櫃,得了封地就安生地蹲在他的地盤,從不攙和朝政之事。而且林家入朝為官的士族子弟也不多,比不得沈家在朝中的勢力大,所以朱炎想讓林家女兒做皇後最大的便利就是好掌控。

她沈家的風頭已是極盛,久盛必衰,這個道理沈夙媛心裏很清楚,但權勢是會讓上癮的毒藥,一旦飲入就很難叫人罷手。沈夙媛正是清楚,才要親自來斬斷這條導火索。

從古至今,就沒有家臣當權的道理。再說糙一點,那就是做主人的,怎麽會讓被他掌管的狗給反撲?

沈夙媛望著朱炎怒氣滿滿的臉,耳邊聽著這雨聲嘩啦啦地下著,心頭難得浮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歎之情,從她胎穿到這極為顯貴的小嬰兒身子裏到如今整整十六年,加上她穿過來時剛滿十八,算上去她也能夠得上一徐娘半老的榮譽稱號。剛穿過來時她也曾惶恐過,懼怕過,擔憂過,奈何頭幾年頂著個四肢不勤高等殘廢的小身子根本沒勁折騰。

等年紀再長些,她的心態早被磨平,畢竟任哪個自小長於顯赫世家接受那些繁複禮儀多少都會受到些影響。隻不過她身在局外,比沈家這入局已深的執迷者要看得開,雖從小就被灌輸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的觀念,沈夙媛亦相當堅挺地維持著她的理念,沒有被輕易洗腦。

權勢滔天誰都想要,但過了頭就會有越俎代庖之嫌,沈夙媛而今和朱炎暗自定下契約,沈氏宗親一族必先提出反對票,這些沈夙媛早就想過,不過她想得很通透,與其引起朱炎的戒心,還不如讓她這個關鍵人物為這亂局劃上結束符號。

雨簾不斷,沈夙媛走下台階,豆大的雨珠子濺落腳邊,朱炎忽然上前攔住她道:“沈夙媛,你是想這麽淋濕回去好讓宮裏人說朕苛待你?”眼裏仍醞著一絲慍意,朱炎大聲將喻德海叫來,從他手裏接過一頂傘,打在沈夙媛頭頂上方遮住雨珠,“你若得了風寒症,姑母回頭定要來尋朕,你是抱著這個主意故意這樣做?”

沈夙媛低頭一笑,眉眼眯成一條半彎的殘月,斜睨著朱炎道:“皇上怎麽總把夙願想得這麽壞?”

朱炎噎了下,見她臉上不再是之前那種平靜裏含著惆悵的表情,秀眉笑目,令她顯得極為光彩動人。心頭微微搖晃了幾下,朱炎忽地將拉過她的手將傘柄硬是塞到她掌心裏,側過臉不去看她略顯錯愕的表情,隻沉聲道:“這宮裏的人,誰能稱得上是好人?你回去罷。”

沈夙媛撩了撩耳邊被打濕的發鬢,眼光於朱炎故作冷硬的側臉上打轉,朱炎見她紋絲不動地就站在他身旁昂首望著他,心裏跳著,又莫名的感到幾分浮躁之意攢動不已,終是沒忍住,回頭嗬斥:“還不走?”不想沈夙媛手裏舉著的傘像是不堪重負般從她手裏滑落,一直到那寬大的傘蓋在兩人身上。

朱炎被她的舉動弄得措不及防,身軀下意識地一退,不想沈夙媛的手卻突然攥著他的衣襟將他往身上扯,柔軟的身子順其自然地倚靠在朱炎胸前,他霎間繃緊了身體,低喝:“沈夙媛——”

“皇上怕夙媛麽?”

朱炎的身子發顫,不知是氣得,還是被這眼前作弄者給撩撥得,他隻覺沈夙媛昂首的麵上嵌著一對極亮的寶石,輕而易舉地就將他的視線給牢牢抓住,挪不開去。

傘下兩人的身體緊緊貼著,沒人能看得見這窄小空間裏他們兩個人說著什麽,做著什麽。

然而,朱炎知道。

她就如一條妖蛇,蜿蜒曲折地攀附著他,一對玉石般的眼眸裏皆是盈盈笑意,柔嫩細白的五指撫上朱炎的臉,“皇上果然是在怕夙媛。”

朱炎猛然將她推開,沈夙媛哎呀一聲,手裏卻牢握住傘柄,腳下輕巧地跳動一番,已穩穩地立在朱炎的對麵。

沈夙媛笑著看向朱炎那張怒不可遏的臉,他的手成拳,怒容之下像是強忍著一股幾欲噴發的爆裂情緒。

“皇上,那夙媛先行一步。”說罷,沈夙媛撐著傘步入雨中。

朱炎尚陷在她給他製造的極重打擊中還未還魂,隻聽得那雨珠打在沈夙媛撐著的傘麵上,一下將他的神魄都給拉回體內。潮熱的氣息在胸口堵塞徘徊,朱炎忽地邁出一步,高聲道:“沈夙媛——!”

雨中的人腳步一頓,半晌靜謐無聲,朱炎的人都已到涼亭邊緣,頂蓋都遮不住那肆意打在他身上的雨,他幾乎在喊出她的名字那瞬間就後悔了,然而他不能退。朱炎強撐著,他甚至盼望著沈夙媛幹脆當做沒聽見就這麽離開……然後口中所呼喚的那個人,最終還是轉過身來。

沈夙媛粉白的人影仿佛和漫天的雨簾融為一體,顯得飄搖而朦朧,和她那模糊的神情一般,讓人根本就看不透。

朱炎心尖震顫,拳頭緊握,眉攏聚集,像發怒,又像是正在極力掩藏什麽。

“皇……上……?”她發出疑問的聲響。

朱炎沒出聲,他方才那聲叫喚是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所以此時此刻的朱炎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隻能擰眉,維持著冷凝的麵色,他期望沈夙媛都能明白他的尷尬境地,主動離開。

沈夙媛不知是發現了,還是根本毫未察覺,等了少刻也不見朱炎開口,她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朱炎,傘忽然往下一拉遮擋住她的臉。

朱炎心口一鬆,沈夙媛已轉身走了。

他腳步踉蹌地往後退,手往後一放撐在大理石桌上,低頭慢慢咬緊牙根,霍然五指收攏握成鐵拳狠狠砸在桌麵上!

“皇上!”本一直提心吊膽在旁圍觀的喻德海看到這一幕,也終是忍不住大著膽子喊出聲來,隨後頂著雨火急火燎地就跑過來,一直衝到朱炎身邊,手小心地伸過來又不敢觸碰盛怒中的人,隻好掏窩子似的低聲下氣地道:“皇上您這是何必呢,您就算是要發怒衝著誰都成,您不能拿自個兒的龍體開玩笑哪,這萬一傷著了做奴才的萬死不足以謝罪哪!來人——請禦醫來,快些請禦醫來!”

“喻德海,朕問你。”

“啊?”喻德海沒跟得上朱炎的心思,一個愣神發出疑惑的口吻,遂忙低頭跌聲道:“皇上您問,您問!”

朱炎朝外跨出一步,眸光死盯著沈夙媛離開的方向,道:“這沈夙媛到底憑得什麽本事,竟能讓朕再三容忍她的不敬之罪?”

喻德海抬頭瞅了眼,見朱炎的眸光根本就沒放在他身上,直勾勾地就朝前往眯眼望著,轉念間就是明白朱炎心中所想,這老臉皺成一團,心道皇上這心分明是落在沈家那位明珠郡主的身上了,可礙於麵子亦或是……哎!就算他看得清楚,又怎能將這大逆不道的話給皇上說清楚呢?

絞盡了腦汁,喻德海才小心地張嘴,似試探般地說了句:“許是皇上和郡主自小頑在一塊,郡主的性子皇上心底也清楚,當是同您鬧著頑罷了,皇上大人不記小人過,自不會與郡主較了真去。”

朱炎半天沒接上話,喻德海亦隻好站著,等他的心情平靜下來。幸而朱炎也沒讓喻德海擔憂太久,隻沉默片刻功夫,便哼了聲,鬆了拳,將寬袖一甩,負手自涼亭台階走下,喻德海忙跟上前將手中的傘給撐開擋在朱炎頭頂,跟在右側微微俯身,隨著朱炎的腳步前行。

另一頭沈夙媛回了靜心殿,太皇太後正躺在長長的搖椅上合眼休眠,不過這一覺怕是極淺,沈夙媛甫才入殿,太皇太後的眼便睜開了,徐徐朝殿外看去,見夙媛把手裏收攏的傘交給一旁伺候的宮女後便徑直朝她走來,眉心微展,道:“這麽早就回來了,怎麽不多陪皇上一會兒。”

沈夙媛笑了笑,行至太皇太後身側,旁邊的宮女及時將椅子搬過來,夙媛順勢坐下,輕輕敲打在太皇太後的小腿上,邊道:“您不瞧瞧這天兒,再好的雅興都得給掃了,能撐到現在都是托了福的。”

“你這嘴——”

“夙媛也就這嘴伶俐些,您若還要人家改了,那夙媛……就不是沈夙媛了。”她如是道。

“算罷!”太皇太後用手揉著額頭,上身微微一挺,旁側伺候的老嬤嬤攙扶著她坐起來,夙媛此時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端正靜坐,望向對麵的人,隻等著對方開口。

“哀家心裏隻盼著你將來能過得好,這才是最要緊的。雖然哀家嘴上說著要你為沈家去爭皇後之位,可若你心裏不願意……就算是當著後宮之主,你這一生都不會幸福。”說到這,那蒼老的臉上顯出幾許說不出的落寞寂寥,沈夙媛看在眼裏亦是備感心疼,這後宮裏頭,真真把疼在心尖上的就要數這位太皇太後。她雖然有時行事荒唐不著邊,但這位外祖母的話她多少會聽一些。

她看向太皇太後的眼神變得複雜了些,若是眼前的人知道她在方才已自作主張和朱炎做了筆交易,將這通往極盛皇權的門票拱手讓人,不知道會作何想法呢?隻不過無論旁人抱著怎樣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她沈夙媛也不會改變初衷。

與其做那高不勝寒的頂端人,還不如做個閑打雜的寵妃要舒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