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一章

朱炎一心想要將她的真心逼出來,卻不知沈夙媛多年來應付他的經驗積累地極為豐富,她既能夠不動聲色地將他的心牢牢把住,自有她做事的一套方法。

那即是,心……首先不能亂。

本來雙方敵對,旗鼓相當,然當心一亂,陣型自散,到時便可不攻自破。

這是戰術,亦是她對人待事的一種態度。

沈夙媛撩開了眼,迎視朱炎,美瑩瑩的自帶珠光寶氣,挑唇道:“夙媛……無法回答皇上,皇上必然想聽到合心的答複,可惜世間事哪有事事稱心如意的。說不在意,一則怕皇上惱怒,二則夙媛並非是個沒心肝的人,到底有所影響。若說多在意……卻也不是。”話聲停了,朱炎凝眉仔細聽著,見她說罷了,一道濃眉皺得更緊,略有些不耐煩地低喝,“那到底如何!你莫拿這種模棱兩可的話來糊弄朕!”

“正是因夙媛細細想過,為求心安,故此不願同皇上扯半句謊話。實是夙媛真心誠意所言,皇上不信?”她挑眉問。

朱炎一時噎了噎,低哼一聲,眼裏不似方才那般痛恨,卻依舊是憤憤難平,眉目暗沉地望著她,陰測測地冷聲道:“你倒是圓滑!”後又心有不甘地加了個詞,“巧言令色!”

噗嗤——

沈夙媛一下笑了,然見他一對著了火的眼眸瞪過來,這才收起笑臉,那小巧笑渦尚留在麵上,隨著她勾唇時越顯得嬌俏可人,她看著朱炎道:“明明是舌燦蓮花。”

朱炎梗住,氣得磨齒,片刻後道:“權當朕沒問過罷!”真當丟人至極!

就知道他是個紙老虎,雖厚積薄發,可歎後繼無力。她隻消潑一盆冷水下去,他就得蔫了,便是礙著身份自尊,到底不會同她僵持下去。況他亦是聰明人,冷靜下來後恐怕會十分後悔那些衝動舉措。畢竟她和他……來日方長。

既然事已了了,沈夙媛不便多留,就怕張太後打個回馬槍,發現些異常,況且此時天色不早,來時紅霞尚遍布整片遼闊蒼穹,一直延伸至天際,而今已迅速被黯淡的昏黃色所淹沒。明明暖夏將至,這會子天卻前些時日要暗得早。空氣裏隱隱攢動著似春寒般的冷意。

朱炎不是個容易開口讓留人的,多次失控已讓他越發警戒起來,沈夙媛提出告辭,他雖不悅她這般急忙要走,也並沒硬要挽住她不令她離開,隻口氣硬硬地說了句,“方才事,忘了罷!”

她側眸挑眉,眼裏疑惑反問:“方才……發生何事了?”見他的眉頭聚攏,眸光深沉地看著她,沈夙媛提步擦肩而過時,慢吞吞地說了句,“……早不記得了。”說罷,暗香於眼前浮動,人影漸行漸遠,自視野裏逐而消散。

人已走遠,朱炎的眼神卻還朝外頭直直望著,眼眸慢慢緊眯起來,“不記得了,嗬!”猛地一甩袖,便噗通坐回塌座上,而不過多久,殿外的人陸陸續續地進來伺候,想來是看到明珠郡主從裏頭離開了。

喻德海作為老將自當一馬當先,首個打頭,領幾個小的,手下托著全金打製的底盤,上頭以半圓金蓋遮著,一個個有條不紊地擺上桌來,晚膳都是早幾個時辰就開始備起來了,幹的,熱炒的,點心等等都是不同時段的,自然早些要做起來。而喻德海手裏拿著膳房裏禦廚備好今日菜單,一道道念下來,然不等他念完,朱炎就頗為不耐地打斷了他。

“不用報了!”

喻德海見他眉目間一團烏黑躁氣,收了菜折子,使個眼色叫試菜的太監默默做起工來,他則小心觀望朱炎的臉色,等試菜的人都試好了,才叫閑雜人等都遣退,他陪同朱炎,肚子裏頭繞了良久才斟酌著低聲張口:“小郡主的性子皇上還不曉得麽,您大可放寬心,等小郡主入了宮自就好了。”

“就怕入宮後才越是個麻煩!”他低哼道,手執金筷,看了眼桌上琳琅滿目的美味佳肴,卻怎麽都沒胃口食用。

朱炎並非全是因沈夙媛才導致氣鬱不順,除去她是個多年來梗於心頭難以消除的憂患心病,還有今日張太後的一通話,令他更難以忘掉。他緊緊皺著眉頭,筷子頓在半空中許久,最終還是啪地放下了。

“都撤了……!”他緊鎖濃眉,人往後一躺,喻德海見這幅情形,亦不敢多勸,隻叫人都進來將菜都撤了,留回膳房,另外叮囑膳房裏的人將一桌菜先擱置著,若到時聖上胃裏空虛,想要用膳,隨時需得加熱,並讓膳房裏的人做一些清淡去火的菜肴過會再端上來。

四下間隻剩個喻德海還留旁拱身站著,他以兩指按住太陽穴,似頭疼難忍地揉摁。

喻德海輕聲道:“老奴叫人進來替皇上按摩罷。”

“不必。”他沉聲道,頓了頓,看向喻德海,後者一個激顫,眼眸垂下。

此時天早暗下了,殿內點了燭燈,一盞盞燒得旺盛的火令整個乾龍殿通亮徹底,朱炎見喻德海一副惶恐模樣,目光稍稍轉柔,聲音清清亮亮:“喻德海。”

被叫了名字的人又是打個記冷戰,立即應聲:“老奴在。”

“你不用怕朕,朕忽然……想同你說些心裏話。”朱炎的目光從喻德海身上挪開,落在一盞明亮的燭燈上,盯著那靜靜燃著的火苗低聲道:“你說……她心裏……到底怎麽想的?”

——“她”?

喻德海想了想便已猜到這個“她”指的是那位明珠郡主,這接連幾日皇上一直心緒不寧,處理國政要務時明顯能瞧出比平素裏要越發的浮躁煩憂,他瞧在眼裏,多次想說,卻又不敢說。今日皇上親自提起,喻德海胸中長歎一聲,頗有幾分感概萬千的意味。

“皇上是在想小郡主麽?”

朱炎嘴角一抖,眼睛閉了閉,臉上神情不大好看:“朕讓你回答這個問題,你說這個是作甚?”

喻德海有種呃……的感覺,皇上的脾氣還真是……勿怪總被小郡主吃得死死的。麵對朱炎,性子必得和善,還不能是裝的,得打心眼裏態度好,幸而喻德海自小看著朱炎長大,早摸清他這位難伺候的主子的真性子,應對得遊刃有餘。

“這便是皇上同小郡主之間的不同啊……”

朱炎先是一愣,不耐地說,“朕何處與她不同……”忽地止住聲,眼中利刃倏爾朝喻德海刺去,後者忙跪下,卻並不顯驚恐,一臉誠懇真摯地說道:“皇上恕罪!老奴實是真心之言!方才老奴問皇上是否心裏想著小郡主,皇上並未回答,然老奴卻知道,皇上心裏……是有小郡主的。”

“放肆——”朱炎低喝一聲,一副差點要從座椅上起身的架勢,喻德海渾身一抖,“皇上、皇上饒命,是老奴妄言了!”

他半起身的動作忽地崩塌了般複躺了回去,揉著眉心,他輕輕呼氣,眼睛朝跪在地上的人看去,道:“算了,你起身罷。”朱炎說著,眉宇間一絲倦意浮現,他的眼往上看了看,輕輕閉上了,“繼續說。”

“……而後老奴說小郡主與您不同,您想必……也明白。”

朱炎突地一聲冷笑。

喻德海停了片刻,才道:“不過這不同並非是小郡主完全不在意皇上,而是因為小郡主是個聰明人,她不能同皇上一般表現出來。”此話一落,朱炎的眼霍然睜開了,猛地轉頭看向喻德海,眼中閃現一點亮光,旋即他注意到自己的失態之舉,立馬回頭飛快地問,“何叫她不能同朕一般表現出來?”

年紀一大把的老人家心中長歎,明明皇上都已二十有一,這些男女之情間的彎彎繞子卻一點不通曉,果是動了真情,全然糊塗了!他這圍觀的過來人倒瞧得分明,然喻德海心底裏對那位明珠郡主卻相當敬服,小小年紀就能令皇上如此分心惱神,想來時日長了,更加得不得了了……深處細細想來,喻德海越覺驚悚,他忽地想到那位明珠郡主的眼神,看似野性難馴,內裏卻精明穩妥,簡直不像個十六齡的少女。

“怎麽不說了,說下去!”朱炎見喻德海的神像是飄走了,皺眉提醒。

喻德海激淋淋一動,醒過神,道:“皇上九五之尊,自然無人敢違背您的意願,然小郡主到底是沈家的人,身陷此等境地,明哲保身方為上策。就像小郡主主動同您定下這約定,也是出此下策。”

朱炎聽了,心底裏的鬱氣不僅未曾消除,反積壓地更濃厚了。

喻德海見此,幹脆明言:“自古帝王無情,小郡主此番行徑……也是不想到時陷入兩難之境罷。”

朱炎這回是聽徹底了,臉刹那間沉下來,如玄鐵寒冰,繃得緊緊:“何謂兩難之境?”

喻德海歎道,直言:“沈家敗落,聖寵不再!”

那一霎仿若醐醍灌頂,朱炎雙拳倏地緊攥,眉眼裏風雨欲來,而喻德海說罷,當下重新跪下,膝蓋砰地磕出聲響來,卻似將朱炎從夢魘裏驚醒般忽地起身,朝殿外快步走去。喻德海見此,心下大慌,忙起了身跟上去,驚呼:“皇上這是要去哪兒?”

朱炎轉身凝神,看了眼身後跟隨之人。

“退下!”

喻德海當下腳步一頓,身形滯留原地,而朱炎不再說一個字,絲毫未曾停頓,回過身便大步流星地離開了乾龍殿。被朱炎吼了一聲,神魂顛倒中的人呆了少刻,立馬就想跟上去,然而想到他說的話,再一思及他那臉色,猶豫不決地來回渡步三四個來回,終究滿麵沉痛地搖了搖頭,深深歎氣。

“哎!”

早知,他方才便不說那些話了!皇上這般行色匆匆,不用想,必是去尋那位正在靜心殿用晚膳的明珠郡主去了!

喻德海麵色頹然,幾乎有些無法穩住身形,微微晃動了下,扶著紅漆的粗柱,旋身朝身邊一小太監吩咐下去,“去殿前頭守著,若瞧見有人來了,速速來報!”

小太監授命,立馬下去了。

喻德海望著小太監的背影,心頭緊縮,忐忑難安,希望皇上此去莫要再受個什麽刺激,不然這日子,真當沒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