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篇 第五章
又到了九月一日,孩子們上學的時間。宇翔也上了一年級,班上還是那些同學,但多了幾個留級生。留級生的個子明顯比他們高,被老師安排在最後一排。老師還是紫碧和餘瑕。不知宇翔是不專心還是讀不懂這些書,算術就是上不去,二十以下的加法還能數著手指勉強算出來,上了二十的數字相加就愣了,眼睛像丟了神似的盯著一個地方看,手裏的鉛筆不停翻滾著。李永鵬見宇翔嘟著嘴,對他的講解毫無反應,不由得生起一股怒火,就曲起右手,用凸起的中指關節敲得宇翔的頭‘嘣嘣’直響,還是無濟於事。宇翔好像對這些數字就不敏感,他心裏還是想掌握的,但就是轉不過彎來。宇翔常在永鵬堅硬的指關節與無法理解的算術題間進退維穀,多次委屈得哭了起來。香秀邊阻止永鵬過激的行為,邊安慰宇翔道:“幺兒,慢慢來,上課仔細聽老師講,總有一天會懂的。”宇翔抹著淚,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農曆冬月十八日,朔風凜冽,大雪飛揚,接連幾天的大雪早已將鳳壩公社銀裝素裹了起來。鳳山村山上的林木和村前的柏樹被雪壓得喘不過氣來,那樹枝隨著雪量的增加不堪負重,‘嘎’的一聲就斷了,耷拉著掛在樹幹上。
村裏的小孩們在一尺深的雪地上堆著雪人,開著雪仗,凍得通紅的小手沒有一絲寒意,與呼出的白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玉信全家坐在火鋪上烤著青棡(當地最結實的木材,火力旺盛)柴火,分享今年收獲的喜悅。榮慶老人懷裏抱著兩歲多的小蘭,坐在火鋪邊緣,叭噠叭噠地吸著旱煙,那一米多長的煙竿就支在地上。小蘭頑皮伶俐,總喜摟榮慶雪白的胡須,深受榮慶老人疼愛。祖孫倆正逗樂,榮慶老人一抬煙鬥,旱煙的火頭抖落在地上,就支著煙竿彎腰去點那火頭,由於年齡大了,沒掌握好平衡,板登一翹,祖孫倆就從火鋪上摔了下去,小蘭嚇得哭了起來。這一摔不打緊,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就此沒緩過氣來。醫生也請來看了,說要靠老人的體質了。到了冬月二十一日,老人與世長辭。臨走時說了句:“大成心腸好,香秀心腸也好,你們我都不擔心,我就擔心細成那邊,細成人心不足…”話未說完就走了。李永鵬忙喊了二叔玉義過來,放了火炮。全村的人就擠滿了一屋,都說老人活了八十多歲無疾而終,不是喪事,是喜事。玉信玉義就委托隊長李永敏處理各種事務。同時,玉信要求道士先生一定要請官壩的曾念善。
因為隻有道士先生來後才知下葬的時間,李永敏就安排狗仔和祥爺家老三二人立即動身到官壩去請曾念善。
男人們就買草紙,買木炭,打錢紙,封福包,砍竹子,到山上砍木棒。媳婦們就做飯,推豆腐,到土裏砍菜洗菜。一切井然有序。這是祖先傳下來的規矩,誰家老人過世,就要主動前來幫忙,也是這個村引以為豪的地方。別的村如湘塔、什壩、欄山、歸化由於都是雜性,就沒這個村團結。他們那裏就是相互拆台,關係好的幾個抱成團,搞的是小集體,哪家要是有個紅白喜事的還要去借鍋碗瓢盆、桌子板登一應物品。鳳山村的做法就是土地下戶後村裏統一買一套餐具,平時就放在隊長家,誰家有事直接去取出來。同時大家商定:每家把桌子板登自行帶來,事畢後帶走。因此,各家都在自己的家什上作好標記或名字,免得混亂。這個辦法好,別的村想學也學不來,大家的心思不在一處,坐不到一塊商量,就隻有羨慕的份。由於這個村團結和諧,也沒人敢欺負。晚上男人們就在堂屋裏擺著龍門陣、打著牌守夜。
次日清晨,狗仔與祥爺家老三把官壩的曾念善請了來。曾念善約四十歲,恬淡儒雅,穿著整潔,擁有一種自然的親和力,不像平常看到的陰陽先生眯絲吊眼、陰冷深沉,讓人敬而遠之。隨行的幾人隻有一個比他小,約二十五六歲,其他的都是五六十歲。這麽年青就成了開山立派的師傅,想必有些真本事。院子裏專管迎客的李宇堯放了火炮迎接道士先生,再請先生坐了。課長大叔就端了茶上來,問吃飯沒有。寒暄完畢,曾念善問了榮慶老人的出生年月日及過世的具體時間。玉信就說榮慶是庚子年生,屬鼠,十月二十八日生,時候是晚上子時。過世的時間是昨天,冬月十一日中午。問了這些關鍵的問題後,曾念善翻了古書,掐指算了,定下了榮慶老人安葬的時間:“後天就是黃道吉日,宜安葬。”說到這裏,不得不交待一句,要是過世的人沒遇上好時辰,就要在家裏停七至八日的時間,那樣,真是累得全家大小不得安寧。到好,榮慶老人就是過世也未給兩家帶來過多的麻煩。
曾念善就叫人在靈堂中間擺了兩張方桌,然後掛上各種圖案。香翕前麵掛的組畫是西方極樂世界的圖,農村人都看得懂,畫中如來佛眼神微閉,雙手合十,端坐在蓮花上,身後的光圈放出萬道光芒,兩旁是聽他講經的佛和羅漢。這幅畫代表天堂、西方極樂世界。左邊掛的組畫是觀音菩薩濟世救難圖。右邊一組是玉皇大帝及眾神的天庭上朝圖。掛在大門口的是一組地獄圖,那閻王一臉凶像,麵孔漆黑,正翻著生死薄。小鬼們拿著刀叉、鐵錘站在兩旁,更是長相怪異:頭尖如駝峰坑窪不平,眼睛如紋銀射出凶光。其餘幾幅畫的是小鬼們抬著人往滾燙的油鍋裏扔;將人的頭按在斧頭鍘刀中間準備開鍘;逼著一群被鐵鏈穿胛而過的人過刀山、下火海,不一而足,讓人看得毛骨悚然。大人們對這些圖畫早就司空見慣,小孩們則好奇地圍著觀看。
從畫上的人物可看出佛教、道教與傳統的禮法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了。
道教是中國的本土教,其教奉老子為教祖,以“道”為最高信仰,如圖上熟知的道教人物就有太上老君,八仙。道教的老祖宗老子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抱陰而負陽,衝氣以為和’來解釋宇宙萬物的進化過程。由於是本土教,其信仰不夠徹底,往往屈服於封建王法,教徒常倫為帝王的奴仆。
周易為五經之首,影響中國思想文化幾千年,可用來預測。一般的預測書認為人的命運從出生之日就定好了,後天無法改變;周易則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認為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它的理論根源就是“世界是虛無的,也就是無極,無極產生氣,叫太極,故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周易是建立在科學基礎上的一種世界觀、方法論。闡述宇宙萬物之間的因果關係、普遍性與特殊性,強調矛盾的轉化,是樸素的唯物主義觀,是中華民族乃至全世界的瑰寶,對後世政治、經濟、軍事、人文方方麵麵都有著重要的影響。用陰陽可以表達全部的人類思想,運動規律,因為這些思想都可以存放進二進製的計算機。因此,計算機的核心技術‘0’、‘1’二進製理論基礎也是受到這個古老的思想‘陰’、‘陽’理論的啟發才現世的。道教則吸取了易經中的精華,充分利用了這些原本是科學的東西,以陰陽八卦、風水、地理知識和天幹、地支、五行相生相克為基礎,產生了具有中國特色的看風水,算八字的庸俗的文化。道士則成了能預測並控製勞苦大眾平生吉凶榮辱的先師。道教重視今生,認為人的生命由元氣構成,肉tǐ是精神的住宅,強調精神與肉tǐ是獨立的主體,普通人死後亡魂會歸於泰山之下,泰山神東嶽大帝為冥界主宰,重慶酆都為冥界入口之一,是一種典型的形而上學的哲學觀。
佛教起源於古印度,東漢明帝時開始在中國傳播。唐代帝王李世民因道教宗師是李耳,為了提高李姓的地位,就認李耳為老祖宗,加上道教可提練長生不老的仙丹,就信奉道教。直到玄奘大師偷渡印度載滿佛經歸來後,因李世民拓展邊疆的需要,就令全國唯一知曉西部地區人文世故、地理條件和軍隊布置的玄奘寫出西部的概況,玄奘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寫下了他遊曆西方百多個國家的《大唐西域記》,並翻譯了佛教經典經文《心經》,生命已走到盡頭的李世民成了《心經》的第一個讀者。其中一句經文:“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包含了佛教的重要思想,簡單的說色是指一切能見到或不能見到的事物現象,而這些現象是人們虛妄產生的幻覺。空,是事物的本質。李世民領悟了佛教思想後,安然地死去了。之後,佛教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各宗派。勞苦大眾接受的觀念就是“六道輪回”,眾生隻要沒能跳出三界修成佛,都必須在天道、修羅道、人道、畜生道、鬼道和地獄道間輪回,但出了這六個關,你就能涅槃成佛。所謂三界,就是按其欲念和色yù存在的程度而分為欲界、色界、無色界三種,統稱為三界。又稱為苦界,或苦海。居住在欲界的眾生,從下往上,就分為“六道”。輪回的標準就是,人生前作善,死後就有好的輪回,反之則從人道變到畜生道、鬼道和地獄道。自己行為的後果會體現在子孫身上,有德的人子孫就有好報,缺德的人子孫會遭殃。目的就是規勸世人‘忍’:今生的苦難是上世作惡的後果,如果來生要有個好的生活環境,必須承受現實社會的苦難,放棄各種欲wang,把希望寄托在來世。我們通常所熟知的如來佛、觀音菩薩、阿彌陀佛、孫悟空就是佛教的代表。
兩教一個注重今生,一個注重來世,對勞苦大眾都有極深的影響力。本來兩教是對立的,卻又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牢牢地控製著人們的思想。這個功勞要歸於吳承恩撰寫的小說《西遊記》,正是《西遊記》塑造的孫悟空、如來佛、觀音菩薩、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這些深入人心的藝術形象,使人們混淆了本來對立的道教和佛教,也促進了兩教的融合。
值得歌頌的是,外國的宗教信仰往往有勢不兩立的態勢,而中華民族卻有著包容的心理,將兩種截然不同的教義恰到好外地融在了一起,看起來那麽協調,在世界宗教史上也不可謂不算一個奇跡。
玉皇大帝及天庭則是現實生活中封建王朝的象征。皇帝金口玉言,頒布天條,身處九五這尊,是地位最高的神。天條則成為統治天上神仙的法律。
由於兩教的思想根置於大眾,曆代封建帝王為了統治好自己的王朝,就大力推從,使宗教、政權與信仰相得益彰。教派得到的利益就是教義能夠普植眾生。帝王得到的利益就是政權得到鞏固。對老百姓來講,堅信善念,除惡務善,對自己及家庭也是件好事。由此,道教的一些庸俗的、迷信的算命運、看風水和測禍福的文化、佛教的因果輪回、善有善報的教義和幾千年形成的封建禮法就全扣在可憐的勞苦大眾的身上,使他們成為愚昧的,盲從的,不相信科學的一群順民。
鳳山村就是一個代表,這裏沒有科學、沒有三權分立的先進思想,沒有社會主義的成文法。新中國的成立,社會主義製度的建立並未從根本上改變占滿了命運,玄學,輪回,神怪和封建禮儀的村民們的頭腦,這些易於接受的‘文化’還在一代代地傳承,社會主義的法製觀、達爾文的進化論、馬克思的哲學、宇宙星辰的演化等知識全擠不進去。當然,鳳山村也有個別膽大的無神論者,他們就不信鬼神,更不信因果輪回。李永祿與李永敏媳婦賴氏是唯一的兩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其他人要麽半信半疑,要麽全信。“妹娃”則是一個完全超脫了的半仙人物,他小時發表了一通驚天地、泣鬼神的短句:“阿彌陀佛,我保佑菩薩。”將傳誦了幾千年的:“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我)。”更改了主語,駭得鳳山村老老少少目瞪口呆,還以為“妹娃”是真神下凡,幾個年長的善男信女竟差點跪下去求拜了,待發覺“妹娃”是瘋言瘋語後才又全起而攻之,吼道:“妹娃,不要亂講,看遭雷打!”“妹娃”似乎意猶未盡,看到全村人對他實行思想禁錮後,也不得不怯怯地改了過來。在他內心裏,他還是覺得“阿彌陀佛,我保佑菩薩”這句話更有創意,但懼於村民的疾聲厲色,近乎讓人恐怖的眼神才作罷。因此,他與常人相反,他怕的是人,不怕菩薩。
這些禁錮在人們頭腦中的思想枷鎖何時才能清除?何時才能實現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和諧相處?何時才能瀟灑走一回,活出個滋味來?
閑言少敘,先生曾念善與眾徒弟開始“衝道場”,村民對這個場麵簡稱為“衝那呀麽。”因為道士先生們每跟著書念一段經,最後的一句就是拖得長長的一句語氣助詞“那呀麽!”農民們也聽不懂他們在唱些什麽。道士先生似乎也不按正常的語調進行說唱,越讓人聽不懂就越有神秘感,就更能讓人頂禮膜拜,這個生意或說這個行道才更有生命力。偶爾,人們也能聽懂一些黃泉路呀,觀世音呀,玉皇大帝呀這些名詞。
道士先生們就吟唱著那些破舊不堪的書上的經文,一邊不斷地打著鈸。兩塊鈸片有節奏地輕輕地對撞,就產生悅耳的樂聲。每念到“那呀麽”時就改變打鑼的方式:邊碰邊拖著兩塊鈸片,湊出了‘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美聲。小孩們聽不出“那呀麽”湊出的哀傷、祝福和留念,隻感覺‘道士合湊團’湊出的聲樂有那種攝人心魄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走進它的領域,去接受它,去享受它,“衝那呀麽”常成為他們在河沙壩遊戲時用石板當鈸摹擬的場景。每次道士先生湊完“那呀麽”時親人們則是懷著“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心情,玉信、玉義及永鵬等直係親屬跟著先生彎腰行禮。由於子孫多,一根板登不夠用,就安了兩根。通過這種形式對榮慶老人行告別禮。
男人是這片土地的主心骨,是血脈相承的源頭,要是走時沒男娃兒來行禮,那是要遭人罵的。因此,就算沒個親生的男娃兒,也要到別處去抱來養著給自己送終,要麽就是從兄弟或近親屬中抱養一個。總之,一戶人家是至少要有一個男娃兒的。
媳婦和姑娘們沒有跪拜資格,她們的任務就是包著孝帕坐在靈堂前哭,‘哭’讚已過世的人的功績,哭自己有哪些對不起已過世的老人的地方:如沒有得到自己做的鞋穿啊,沒有吃到自己做的什麽食品呀,老人對自己的恩惠呀。一切想說的話都可以哭出來,邊哭邊想。每一句哭的段式是“我的爺爺啊,嗯…,”後麵就是補充的內容。當然,如果過世的人還年青,或有遇到天災人禍去世,哭的人就沒有套話,就是撼天動地的哭,一句台詞也沒有,全是真感情的流露,隻用“我的爹呀、我的媽呀”幾個字就能表達對過世的人的哀悼和懷念了。而那種沉默的哀悼則對生者傷害很大,常常可影響一人幾年,甚至一輩子。好多在外工作沒見到父母最後一麵的人會痛心一輩子,成為他們一生永遠揭不開的傷疤。
嫁出去的姑娘來哭時,媳婦和未出嫁的姑娘要出來陪哭,就形成了一種陪哭的場麵。這是一個比拚口才的場合,陪哭的人首先要看對像,看自己是否能哭得過這個嫁出去的姑娘,要不然,就會丟了麵子,成為村裏的反麵教材。
喜鳳就是一個口才好的孫女,童氏、仇氏,鄭氏和幾個姑娘都不敢接招。但必須要人陪,大家商量著讓香秀去,這兩姊妹有一拚。果然,這兩姊妹你一句,我一句,誰也沒有落敗的趨勢,到引來鳳山村一幹婦女觀戰,把堂屋擠了個水泄不通。這種場麵,也是老人過世人家想看到的,圖個熱鬧嘛!要是哪家老人過世了,沒人來哭,反到被別人閑話。那種對老人在世時不孝順,過世後專請外人來哭,造聲勢,完全沒誠心的作法才會遭到譴責。‘哭戰’持續約半小時才打住。就連曾念善先生後來都說:“你們家喜鳳和香秀這兩姊妹不得了,口才都相當了得,我辦了這麽多喪事,還沒見過那場麵。”接著,蘭鳳也來了,銀丹就去陪哭。鳳山村嫁出去的其他姑娘與玉信玉義一家雖沒多少血緣關係,但李家都算後家,也都要哭靈。慶鳳、銀丹等幾姊妹都禮節性的陪哭了。
次日下午,曾念善先生把榮慶的墓地看了,就在院子旁邊的玉信玉義兩家的自留地裏,抬眼就可看到西壩,墓地後三米的距離有二米高的土坎,坎上有兩棵上百年的柏樹。旁邊是榮慶老人兩個已故妻子的墓地。這是個好地方,祖父祖母的墓地在一起,將來子孫掛清上燭方便,也完成了榮慶老人的遺願:“年青時對不起大成兄弟的母親,走後就住在一處,到天堂向她賠禮道歉,陪她走過風風雨雨,不離不棄。”
傍晚,親戚們的‘吹打’陸續來了。眾人接人的接人,接挑挑(擔子,裏麵裝著米或包穀)的接挑挑,放火炮的放火炮,到茶的到茶。接挑挑的一般是年青懂禮貌的人,還有五十米距離就要去迎接客人,到茶的是‘課長大叔’。接挑挑的人將擔子挑到屋裏後,就查看擔子裏的物品—是全大米,還是一半大米、一半包穀。將數字報給記賬的人,記賬的人與客人核對禮物的種類和數量無誤後,就在封麵上寫著‘禮尚往來’的賬本上記好客人姓名、禮金和禮物。記賬先生是‘載哥’和永孝,永孝讀過高中,集體時開過拖拉機,‘載哥’是集體時村裏的會計,因此,總是‘載哥’執筆,永孝在旁核對。二人在村裏常年坐‘記賬攤子’,對各家的親戚朋友都較熟悉,一般不用問客人的姓名,少了好多陌生的隔閡,更顯得鳳山村禮節周到。李永強則用毛筆在紙條上寫上客人的名字,貼在擔子上,便於主人家清查。‘攤子’上的三人就是鳳山村的頭麵人物,別人想去也去不了。
前文述過,榮慶家實親多,前年辦八十酒時就來了八撥‘吹打’,當時還拒絕了四撥。這次老人家過世,就是親戚們與榮慶最後的道別。因此,十二家實親實戚都說:“這回我們都要請‘吹打’,你們招呼不過來無所謂,我們送老人家上山就走。”聽這樣說了,玉信玉義和下一輩的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來就來吧,圖個熱鬧、招呼不到位就不要說我們無禮了。十二撥!接‘吹打’的人都沒接過這麽多的!剛接完這撥,那邊村口又響起了火炮,就又知是哪裏的親戚來了。總管李永敏也沒處理過這樣繁雜的事務,怕怠慢了這些親戚遭人閑話,見眾人忙得前腳不搭後腿的,就安排幾人到村口等著,‘吹打’來後叫他們稍等,待屋裏接待完畢再請進來。就這樣,從下午五時一直忙到晚上十時,還剩最後一撥了!就是坡上的童家,因較遠,就稍晚了些。整個院壩也隻能擺下十桌‘吹打’,來的晚的就隻有安排在稍遠的地方。按規矩,這些‘吹打’進屋時吹一次,中途吹一次,吃完宵夜時吹一次。有一次,十二撥竟然同時吹了起來。那聲浪,怕是超過了一百分貝。鳳山村就沒這麽鬧熱過,將來怕也不會有這麽鬧熱了。
一夜無話,次日清晨,挖墓地的人回來說道:“墓地挖好了。”曾念善先生就說道:“十時出喪!”到了十時,眾人在堂屋裏用繩子拴好榮慶老人的棺木,將棺木抬到院壩裏備好的兩條板登上。棺材小的一頭對著朝門,那是過世的人頭的方向,大的一頭朝向堂屋。眾人將早已備好的兩根五米長的木棒用竹子綁在棺材左右兩邊。木棒兩端各留有一米多的長度,每端中間用竹片絞著將兩根木棒固定好,絞著的竹片中間再夾著長一米的兩根光滑的木棒。這兩根木棒就是抬棺材的著力點。抬棺材的四人一定要力量大、膽略過人才能擔當。棺材中途不能落地,中間兩個位置換人時不好進出,又承擔更大的重量,就需要人能頂得住一會,這樣的條件就非一般人能勝任了。到好,村裏就有兩個人選,一個是毛福,一個是‘十大叔’。二人的力量非一般人可比,平時扛個二百多斤不在話下,個小的兩人的力量加起來也沒他們一人大。抬老人上山時他二人就成了當仁不讓的主力。毛福年青點,就占後麵一個位置。其餘兩個位置的人隻要是成年男人一般都能勝任。
眾人捆好棺材後,曾念善先生在棺材大的一頭放上盛了些水的碗,又從一隻公雞頸部扯下幾根雞毛粘在碗上,將這隻公雞放在棺木的頂端。那公雞昂首挺立在棺木頂端,一點也不懼怕壩子裏的人,也沒有飛走的想法。真不知曾念善先生用了什麽法子,或許這是定根法術吧,又或是有點什麽科學道理吧。曾念善先生念了通‘話’後,一斧子砸向那粘上雞毛的碗,碗的碎片和水四處亂濺,隨即吼了聲:“起!”抬棺材的人們也都跟著大聲喊道:“起!”就抬著榮慶老人離開了他生活一輩子的地方。那隻公雞這時也飛離棺木頂端,躲在一邊去了。一時間,火炮齊鳴,黃煙遍地,十二撥‘吹打’同時響了起來。玉信玉義全家老小知道是真正告別的時候了,就“一聲爹,一聲爺爺”的哭著。心軟的人和婦女們看到這場麵,也都各自掉下了眼淚,男人們心裏也都酸酸的。是呀,誰都有親人,誰都與親人有生死離別的時候,誰都有傷心難過的事情。觸景生情,任誰也受不了那份離別的痛苦。正是“人生苦難也有涯,最恨離別傷情時;往昔歡聚何其多,陰陽相隔路躊躇。”正是人類的親情、友情,在遇到困難時團結在一起,不拋棄,不放棄,才使人類戰勝困難,成為地球的王者。一路上,親戚們點著黃煙,放著火炮,在十二撥吹打的護送下,榮慶老人走完了世間最後的一程。長長的隊伍足足有三百人,村裏輩份最高、年紀最大的老人過世了,走得動的人都出來相送。
到了墓地,眾人將榮慶老人的棺木停放在墓地裏。先生打開棺木,讓親人們看老人最後一眼,但不能讓淚水滴在老人身上。眾人擦幹眼淚,給老人該擦的擦下,該理的理下,想著老人平常慈祥的麵容,對子孫的關懷備至,又都傷心地哭了起來。玉信玉義一家兒孫、女兒女婿、外孫子女全跪在墓前自留地裏,雙手反背在身後抬著白色的孝衣。曾念善先生朝著墓地和跪著的兒孫灑些穀子、包穀和一些熟食(象征老人賜予兒孫五穀)後,用羅盤定了棺木頂端對著的方位。這個方位是由兒子來定的,曾念善先生昨日就征求了玉信玉義的意見:方位就對著對麵黃家大坪最高的一個山峰。聽說,那裏是個風水極好的地方。方向校對完畢後,先生們又衝了會“那呀麽”後說道:“可以下葬了。”榮慶老人就與清山為伴,長眠於地下了。他走得相當和諧,兒孫滿堂,無疾而終,辛亥革命前出生,一生經曆了無數的苦難,老年時有了一個安穩的家,完成了一個人該走的路。他是無悔的,因此走時還帶著笑容。子孫們也時常掛念著他。
餘下的事就是與親朋好友們告辭,也及處理家裏麵的一些繁多的事情。也就不再一一細述。值得一提的就是玉信和玉義兄弟倆商量了一件事,就是母親過世時沒燒‘靈’,幹脆七日後與父親的‘靈’一起燒了。於是七日後,曾念善又來了一趟,將兩個老人家的‘靈’燒了。燒‘靈’就是衝衝鑼,折些竹子拚成的房子呀、宮殿呀一類的東西,和著老人的一些平時穿戴的衣物到河裏燒掉。
曾念善辦了這次葬禮後,迎得了眾人的好評,成了附近業務最為繁忙的道士先生。他也說道:“榮慶老人是他辦的場麵最大,辦得最成功的一次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