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篇 第一章

1980年1月,久違的春風己翻越了海撥高達1,655公尺的臥龍山山峰,往常以冷酷、強硬著稱的山頂的寒冰失去了生存的環境,低下了高貴的頭顱,片刻消失了,化作一股股清澈的溪水,滋潤著素有萬畝大壩之稱的鳳壩鄉的農田。

雲聳山脈位於東經105°36′—108°13′,北緯27°36′—29°12′之間,東北—西南走向,長約300公裏。陡坡峻嶺之間,凸起一個個金字塔似的丘陵,在這些丘陵間夾雜著稱為“壩子”的小型盆地。臥龍山是高原北部雲聳山山脈片區最高的山峰,東麵是鳳壩鄉。鳳壩鄉與洋溪鄉兩個壩子分屬兩縣,一條河將兩個鄉緊緊串在一起,連綿幾十公裏的高山就像兩排人為豎起的巨大木欄柵,將兩個壩子的人圍在距離1000米到2000米之間,在地無三尺平的高原上,兩個壩子也算得上一馬平川了。多少年來,大山外麵的事總是充滿著好奇和誘惑,常引起人們的遐想和爭論,誰掌握了山外的更多的信息,誰就擁有新聞的發言權。一些青年為了到山外看個究竟,總是義無反顧地背上行囊朝那山外走去,艱辛、血淚尚且不說,能夠走出去安家立業的就沒幾人,很多小學生在學寫信時找不到郵寄對像,寫給誰呢?

這一年,土地改革的浪潮席卷中華大地,滾滾而來,堅守了幾千年的贏得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美名的臥龍山也擋不住那股撲麵而來的海浪:土地就要下戶了。壩子上的人們不由得有點手腳無措,長久的期盼馬上就要實現,緊張得心都要跳了出來。

中華大地近幾十年分分合合的土地政策,這些主宰人們生活的土地的所有權或使用權,不知凝聚了多少優秀兒女的心血。可以說,中國的革命,就是土地權屬的革命,每一次重大曆史事件,都在這黑黑的土地上打上一個重重的印記,使它顯得更加神秘,更加厚重。可以大膽地預測下,將來的土地權屬仍是中國曆史進程的重大課題,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同樣適用於這個話題。

公社和各個村裏都鬧得沸沸騰騰的。絕大多數人是支持和擁護土地承包到戶的。以前生活就相當艱苦,有上頓無下頓的,自從各家都生育了幾個兒女後,先前的口糧更不夠吃了,很多人都拖得麵黃肌瘦的。“再這樣下去,餓不死都要拖死了,”隊長李玉化在私底下常常罵道。世代與土地為伴的農民們更是知道集體與個體的差異。“出工一條龍,做工一窩蜂”是集體勞動場麵的真實寫照。有的全家都是壯勞力,出工是那麽多工分,一個體質弱的人出工也是那麽多工分,這樣的環境哪能激起人們的積極性!這壩子裏的水田和山上的土要是在各家手裏耕種的話,至少可以提高一倍以上的產量,一家的溫飽就解決了。因此,毛福,永孝、幸福,香秀等人都大力支持土地下戶。村裏隻有幾家人戶不太讚同。如‘妹娃’家,李永亮家。他們怕離開這個大集體,‘妹娃’的父母想到要是掙工分,他家‘妹娃’不吃虧,要是土地分下戶的話,自家這個‘妹娃’可是沒辦法了。但改革的趨勢是曆史的必然選擇,任誰也擋不住。

會議由隊長李永敏主持,以前的隊長李玉化因上了年紀退休了,會議的地點是李永強家。討論的主要話題是怎樣分地。會議通過了“按以前合作的小組為基本單位,各組地的麵積也按以前耕種的地的麵積為準。小組內各家可商討解決,也可抓鬮解決田、土的歸屬。”玉信李永鵬一家以前與李永敏家、祥爺家、李永強這四家是一組。管理的田主要分布在沙溪、平壩、前幾年才開墾的西壩,土都較集中,全院子的土都在後麵山上的大平,虎界、窩窩宕及沙溪背後。

按現有的人口算,每人可分得一畝地。因此,李永鵬家可分得九畝,祥爺家九畝,李永敏家八畝,李永強家六畝。由於大家對‘畝’字都不熟,就改為挑這個字。李永敏作為隊長,也沒搞明白‘畝’為何物。上級開會時領導對他講了一句話,對‘畝’不熟悉的就這樣記,一畝等於四挑(一挑就是產量約100斤穀子的地),也就是按耕地現在的產量來講算。他就把這個觀點帶到了鳳山村。這樣一說全村的人都明白了。因此,分地的原則就發生了改變,由按土地麵積分田地改為了按挑數來分。這個辦法還具有相當的科學道理,解決了很多難題。因為田土的產量不僅由地的麵積的多少來決定,決定產量的因素不但主要由麵積、采光,通風、水勢、土壤等自然條件決定,還取決於人的勤奮、種地的技術、種子的優劣等外界因素。如果僅按地的麵積來分田土會造成最大的不公平。這個數學上的函數怕是連世界級的數學大師也無法準確無誤地算出來。因為客觀的東西可計算出來,但人的因素就無能為力了。所以,按多年來這塊地的平均產量來分田土是最公平的了。這些農民才是智慧的真正創造者。

農民對村裏的田的產量那可是比自己家裏有好多錢,自己有多少件衣服還熟。最後評定了所有的農田和土的近幾年的平均產量都沒有異議。對田的產量確定後,就是這些田的歸屬了。大家最後還是決定抓鬮解決。玉信家抓到了平壩兩塊地,沙溪兩塊,以及幾處小的地方。李永敏抓到了平壩一塊,西壩一塊。

然後就將牛、羊、耙、犁、簸箕,統統按好壞折成錢後按人口比例分,差價互相找補。

永孝、永祿、幸福和李永亮四家一組。這四家人都不是好協商的主,抓鬮時就大吵大鬧。吳聲華又拿出她的罵人本色,對分得不好的物件就罵,幸福和吳聲華都是斤斤計較的那種人,就對罵了起來。無法分清楚時,二人就拿起石頭開始砸,爭得麵紅耳赤。吳聲華和幸福吵完後又與永祿發生爭執,永祿以武力著稱,但他吵架不是吳聲華的對手,就伸手打了吳聲華一巴掌。吳聲華丈夫李永亮就過來幫忙,一場混戰就開始了。眾人將打架的拉開,在隊長李永敏的主持下才分完各種生產資料。

其他兩組的人也有不小的爭議,在李永敏的調解下也都順利完成。

分地完畢後,村裏眾人都躊躇滿誌,恨不得現在就大幹一場,吃個飽飯。因西壩田不堵水,石頭又多,稍不注意就會碰壞犁,村民們對這田是懼而遠之,恰好李永敏抓到了。他知道玉信不但養鴨有一套,種田也是村裏的專家,集體時西壩這塊田哪處田埂漏水,哪裏有塊石頭,玉信掌握得清清楚楚,就跑過來對玉信說道:“大成叔,西壩這塊田隻有你治得住它,我拿西壩的田和你平壩的田調換行不?”玉信及香秀都在場,玉信衡量了兩塊地的優劣後對香秀說道:“香秀,你的意見呢?”香秀也進行了一翻比較:西壩田以前是河床,開墾才幾年,上麵是新填的泥土,產量低,石塊多,但麵積大,水勢好。平壩田則相反,也無所謂優劣。因西壩田開工那天恰好是生吉飛的日子,她對這塊田有種特殊的感情,內心還是想要西壩田。就談了自己的看法,認為可以調。玉信就答應了李永敏提的事。

田土分好後,隊裏把數據上報給公社,公社又上報縣裏,將田的地點、畝數、承包期間寫上了承包冊。拿到承包冊的那段時間,可以說全公社,乃至全縣全省的人都感覺得到了真正的解放。就連罵人打架的事都少了好多。正是:“土改烈,旌旗飄飄,打土豪劣紳,鬥誌昂揚;下戶喜,紛紛擾擾,改合作體製,籌誌滿腔。”

從春耕開始,人們就異常極積,以前還要隊長催著大家做農活,臨了還鑼齊鼓不齊的。現在可不同了,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人們改變了態度,爭先恐後的,生怕落在了別人的後麵,別人說閑話還是小事,耽誤了農忙那才叫罪不可恕。表現最為搶眼的是幸福,小夥子訂的是雲都村楊姓姑娘,已拿了二道‘人情’,估計明後年‘裝香’。幸福在集體時可以說是該磨就磨,能蹭就蹭,仗著他二叔那時是隊長,是那種出工不出力的典型代表。沒想到下戶後卻成為了院子裏第一個勤快的人。不僅在這個院子裏,就是全鄉每天起得最早的也是他了。他聯係了街上一家公廁,專到那裏挑大糞。人的糞便是所有肥料中最好的,但就是太臭。那廁所的糞便以前沒人管理,溢了出來,滿街流淌著,又髒又臭。過路的人和上學的學生都是捂住鼻子從那裏跑過。自從幸福承擔這個職責後,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周圍的百姓也拍手伸快。於是,幸福在這個公社裏也很快被人們所熟知。每天早上,小孩們去上學時,他都滿臉笑容和熟人打著招呼:“這是第二挑了咯!”哪家有這個小夥子,不富都不行。以前是香秀最早,現在幸福趕到前頭去了。香秀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豬草宰好放進鍋裏,再到右邊水井裏挑四挑水,然後把家裏和院壩打掃幹淨。村裏其他的人每天的第一個勞動程序就是挑水,挑水的過程就成了村民們相互問候和取笑打鬧的時間。那些歡快的笑聲給即將勞作的人們增添了勇氣,也減輕了勞動的辛苦。從每家挑水的人就可看出這家誰最勤快,誰是主心骨。隊長李永敏,‘黃牯’李永靈,李永祿,馬蘭蓮,祥爺,吳華慧等都是主角,挑水的都是這些人。下半院子的人挑水因距離較遠(最遠的要數吳華慧了),一早上挑完水就去了幾個時辰。水是從山上的龍洞裏流出來用樹木挖成的木井引流的,沒有蓄水池,村民就排輪子接水。幸福和席香秀起得最早,都是把水挑好後別人才一個一個來的,免去了排隊的煩惱,也節省了很多時間。

多年來,大家都是在一塊勞動,現在每家選擇的地點、出工的時間和各自的程序不同,散在壩子各處,都感到又陌生又新奇。但誰也沒心思再管旁人的閑事,一頭紮在自己的土地上拚命地幹了起來。

壩子上又傳來男人們聲情並茂的栽秧歌:

大田大壩水汪汪,哥哥妹妹去栽秧。

大田栽秧行對行,一對秧雞來朝陽,

大田栽秧行對行,一路青來是一路黃,

秧子黃的是欠糞草呃,情妹臉黃是欠情郎。

大田栽秧先栽角,情妹下田是先脫腳,

過路的哥哥你莫笑我舍,郎沒回家是莫奈何哎。

‘課長大叔’不僅愛好豔詞歌賦,對當地所有的民間歌曲也了如指掌,為了提高自己的藝術素養和滿足唱歌這個愛好,特意重金購了一台收音機,在田間地頭邊勞動,邊學習,不時傳來那高吭、婉轉的歌聲。他這裏剛起了個頭,那邊‘妹娃’就接上口了。幸福、隊長李永敏也是唱秧歌的好手,哪裏禁得起這個誘惑,也彎著腰吼開了…

村民們播種、耕田、栽秧,直到清明節才算鬆了口氣。

當整個壩子變成綠油油的稻田時,永遠有那麽幾塊不協調的空白,總有那幾個人在那裏伸著懶腰追趕著季節,完成世間最質樸的拚圖。院子裏是吳聲華家,其次就是‘妹娃’家,以及歸化、欄山、什壩村的一些懶惰的掛了號的人。總體說來,鳳山村的人抓得最緊,每年都是先完成田裏的農活。中途薅秧(將水稻窩邊的泥土踩軟,除去稻田裏的雜草)、糊田埂(為了不讓水流出稻田)這些傳統的勞動程序做得也是一絲不苟,其他村的人就沒完全遵循這些程序了。確實,這些程序到底有多大用處,能增加多少稻穀是個未知數,沒辦法用精確的計算方法將它評估出來。鳳山村的人卻不這樣想,種田是他們的任務,田裏的稻穀就像他們的孩子一樣。你不能說讓孩子一頓不吃飯他就會餓死,也不能說讓孩子按時吃飯就一定能讓他長多高多壯,但每頓飯總是要拿給孩子吃了心裏才會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