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平安墜

第五十二章 平安墜

禮親王府的院裏,一個黑影從高牆跳入,腳下生風,七彎八拐地疾行著,轉瞬間就竄到了親王的正房。

他猛地推開門,差點撞上與正準備從裏頭出來的鄭昀淳,他也顧不得請罪,一手撕下麵上的黑巾,急急地道:

“王爺,一點消息也無啊,慎刑司太打眼,江小姐又是重罪,不許探監,我們無法潛入;澹台小姐那邊倒是聯係上了,可她也連一點有價值的都拿不出來……”

“那宮外頭的事呢?可查到了青離姐妹有什麽親眷被掌控著?還有那毒方查得怎麽樣?”

黑衣人身子一顫,舌頭打結地道:“沒……都沒有進展……”

鄭昀淳數日來擠壓的火氣,這一日終於爆發出來。他不客氣的揪住了這位忠心暗部的衣領,怒喝道:

“你們是一群飯桶麽!這麽多天了,日日都如此來報,養你們有何用?!”

衣領被主子狠狠地一甩,黑衣人順勢在他腳下單膝跪了下來。他稍稍壓住火氣,不再苛責暗部,而是一手捏拳,口裏低沉出聲道:

“也不能怪你們,一點線索都沒有的事,甚至不能確定設局者是上官家還是陳家,怎能查出什麽。那個方子,又是人間罕見的東西,必被凶手處理地幹幹淨淨,哪裏能被我們抓住。”

他說著說著聲色都晦暗了:“隻能怪她,是她自個招致的禍患!本王恨不得舍了她這顆棋子!”

本來可以置身度外的她,卻自己把自己攪進了渾水中,最後迫得他動用暗部去救她出來!不過一個棋子而已,壞了他的大計,又令他累心勞神,簡直可惡!

“王爺,不可啊,我們統共隻有兩枚棋子,不到萬不得已,怎能折掉?”從他的身後步出一位精幹的中年男人,對著他連連勸道。

“是,阿伯。我說的也隻是氣話。”鄭昀淳頹然道,又朝著暗部揮手:“你退下吧,接著去查。”

暗部一句話也無,又風一般地竄上了屋頂,施展輕功而去。鄭昀淳回頭惱恨到:

“阿伯你看,我早就說過,她這個弱點早晚會是致命的!”

“王爺,不如……去聯係魏小姐,她最得聖寵,或許能進到慎刑司裏頭打探消息……”

鄭昀淳整個身子都悚然了,麵目突地一瞬就變得狠辣,口裏厲喝道:“阿伯!”

平日裏飽含溫情的兩個字,此時說出來,竟如刺骨的冰霜,唬得被稱作“阿伯”的管家再不敢出聲。

鄭昀淳緩緩往屋裏踱著步子,半晌,才長長歎氣道:“阿伯,你可記住,手段永遠要服從於目的。”

“是,王爺。”管家知多言無益,隻是沉沉地應聲。

可,自家主子的目的,真的是對的麽?他不敢苟同,卻無力扭轉王爺的心意。

慎刑司牢房裏的刻痕,一日一日地爬滿了生冷的磚牆。江心月這一日在牆根底下無聊地數著,一道又一道,竟然有三十多道了。

牢裏無人,這個點兒罪女們在服役,隻有她一人得了關照,吃好睡好還得清閑。隻是牢房低矮陰冷,空裏頭又飄著汙穢的騷臭味,即使不受苦役折磨,常人進去也是難以忍受的。

前頭隔兩道牆的刑房裏,還不斷傳來慘呼和血腥的氣味。

她從被子裏伸了伸胳膊,把身子活動了下,抬眼正好看見秋嬤嬤從雜役房那邊踱過來取水喝。她從鐵欄裏探頭道:

“嬤嬤,莫喝生水,對你那腰腿不好的。”

秋嬤嬤聽話地把杯子放下,湊到牢房前頭,歎著氣道:“你分明是冤案,是哪個殺千刀的做下歹事,再嫁禍給你?唉,你且放心,聖上賢明定會還你公道的。”

江心月從主子落到這步田地,境況十分可憐,她做了一輩子的底層奴才,家世也甚是淒涼,二人同樣落魄,互相籲長問短,二十多日的相處下來,已經頗有情誼。

此時,江心月輕垂眼瞼,手裏慢慢停了下來,口中道:“嬤嬤,這公道,不是別人還的,是要自己去爭。”她看著秋嬤嬤茫然不解的樣子,輕柔一笑,將手伸進懷裏,在秋嬤嬤愈發驚懼的眼神中,掏出了一隻素淡的白玉平安墜,一晃一晃地,搖在她的眼前。

秋嬤嬤方才還慈祥的麵孔,霎時變得麵如土色,瞪著兩隻魚泡似的渾濁的眼珠子,口裏喃喃不成語句“你……”

“嬤嬤,這樣,你肯去見純寶林了麽?”

秋嬤嬤此時什麽也聽不進去,隻撲著身體過來搶奪那隻墜子,江心月把手往後一縮,年邁的她就一頭撞在鐵欄上,卻還是沒能搶著,隻撞得滿身狼狽。

江心月心下稍有不忍,卻沒有去幫她,隻是歎息著道:“嬤嬤,你在世上再無一個親人了,這東西是你的**,你就應了我,事成了我就把它還你。你要是不應我,我現在就能把它砸了……”

“別,別呀!”秋嬤嬤嘶叫著,眼裏已經急出了淚。

江心月解開墜子上的紅線,照著之前的做法將紅線一頭繞在門牙上,另一頭係緊墜子,張口吞了進去。她笑對著秋嬤嬤道:“它就暫時放在我這裏。你不要耍花招,你若是命人過來強行搶奪,鬼知道它會不會碎。”

秋嬤嬤雙手扶住鐵欄,頹然癱坐於地,低頭沉沉道:

“你原來從一開始就算計著我了。我早該知道,你們當過主子的人,都是從殺戮場上下來的,我怎可不設防?你給我捏腰捶腿,卻趁機摸到了它,我還真一點也沒注意……”

江心月輕垂了首,威脅的法子雖冒險,卻最適宜解情急之需。且這次用來,她沒想到會如此簡單如此順利。她和秋嬤嬤的情誼一日一日地深了,秋嬤嬤無事也常和她閑話家常,她用盡所有的手段,窺視觀察,每日彎彎繞繞地說些閑話,隻為找到秋嬤嬤的軟肋。

她在為她揉腰時,發現了這隻她從不離身的平安墜。細細觀察之下,這隻墜子竟不是婦人應佩戴的,而是孩童的物件。她隱約知曉秋嬤嬤無親無故,唯一的兒子也在二十年前離她而去,再略一思量,她已經明白這隻墜子於秋嬤嬤來說是什麽樣的意義。

秋嬤嬤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此生值得她去守護的東西,也隻有這隻寄托哀思的平安墜。人已不再,她若沒有了這物件,也就沒有丁點念想了。

原本,江心月想要抓的是她的把柄,是她在宮裏做了哪些見不得光的事,那種一旦捅出去就會要命的事。宮裏的人都不幹淨,她不愁秋嬤嬤沒有做過這種事。

可是,最後竟抓住了這麽一隻玉墜子。玉墜子不是秋嬤嬤的兒子,卻已經被她當做兒子的魂了,她每日貼身佩戴,不時用手細細地去摸,長年累月下來,玉墜上的紋路都有些不清晰了。

江心月在心裏苦笑,她,和淑妃又有什麽兩樣呢?秋嬤嬤此人貪財,又好欺壓犯人,江心月並不喜;可是,她也不願做拿捏他人親情的人。

她解開衣裳,從內裏摸出一塊破舊的布條,交與秋嬤嬤道:“嬤嬤,不過跑一趟的事,你把它,送到純寶林手裏。”

秋嬤嬤拿過一瞧,上頭繡的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她狐疑道:“就這麽個消息?”

“是了,就是這麽個消息,我和純小主交好,隻是不想讓她擔心。”

看到秋嬤嬤聽話地把布條收在袖中,她身子猛地鬆垮下來,倚在牆上。在看到了生的希望之後,她的心神驟然放鬆,積壓了多日的疲累都翻卷上來。牢獄施加在身體上的苦楚,哪裏及得上內心中萬分之一的焦慮之苦呢?

她該做的已經做完了,其餘的事,全要看天意了。而外頭,不論是陳家,還是禮親王府,還是上官家,都再也無法安生了。

粗麻布條幾經轉手,終於送到鄭昀淳手中。他緊盯著看了兩眼,上麵隻有短短的一句話:“心月性命安好,請勿憂。”

他微微蹙眉,這不像是她能說出來的話。

他抬手捉住了最後一字上的線頭,輕輕一扯,一排絲線隨之鬆了開去,此時呈現在粗麻之上的則是新的一行字:

青離之母,淑妃,沛縣柳家莊。

他的眸子猛地一亮,朝著立在麵前的黑衣人道:“即刻按照這上麵寫明的地點人物去查。還有,事態緊急不宜拖延,你把此消息暗中透露給上官家,他們一定也會拚命尋訪。”

淑妃是主謀,而皇後卻是清白受冤,上官家定是想早日洗脫皇後身上的汙穢。

又是二十多日過去,牢獄裏的日子單調而壓抑,江心月再無可籌謀的事,隻每日無聊地閑坐著。牢外冰雪覆蓋,牢裏則又多了幾具凍死的屍體。秋嬤嬤一如既往地照應她的吃食,卻再不肯正臉看她一眼。

這一晚,正是明德八年的除夕。進宮第一年的除夕之夜,她竟然在這裏度過。

突然一陣鐵鏈滑動之聲,牢門被打開了。這一次,來人不是秋嬤嬤,而是一位肥碩的公公,他叉腰站在牢門口,並沒有拿鞭子,隻朝後一抬手,就上來兩個小太監,將江心月拖了出去。

江心月略慌張地盯著這公公的麵,終於想起,他是慎刑司的總管掌司。掌司親自來把她提出去了,會有什麽大事發生麽?

她往四周匆匆地尋覓過去,卻見秋嬤嬤顫顫地立在隔壁的屋子,看著即將被拖往刑室的她,幾次想步出詢問些什麽,卻終是不能夠。

有些許愧疚湧上江心月的心頭,她猛地一踉蹌,便癱在了地上。押著她的人一愣,繼而麻利地把她拖拽而起,繼續往刑房拖去。

秋嬤嬤抻著脖子,直看著人堆走遠後,才慌亂地疾步奔過去,撲在地上,雙手捧起了那隻平安墜,口裏隻道:“你總算有些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