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賞菊宴(1)

第一章 賞菊宴(1)

身為嬪妃自是長日無聊,間或的節日筵席便是樂趣所在,遂後宮中除了逢年過節,平日也常會辦些賞花的家宴。古人雲:“蘭既春敷,菊又秋榮”,這一年宮裏的菊開得好,遂九月三十日,皇後與鳳昭宮內設宴賞菊。

皇後是賞菊,其實也是因宮內兩位皇子接連降生,喜氣盈盈,故而想趁勢設宴博個福瑞的彩頭。

已入深秋,龍城颯颯的北風吹過深宮的紅牆金瓦,高簷大殿,亭台樓閣,那冷冽的寒氣入冰雪一般深入骨髓。宮妃們即使愛美也不得不裹了寬大厚重的錦緞,連蘭貞也不敢穿薄薄的絲織棉料了。

江心月與蘭貞幾個同行。她今日沒有扶攆,隻是一步一步地由宮人扶著走,風鑽入她寬大的袖裳,將她一身淺紫浮光錦繡大朵牡丹宮裝的裙擺和披帛吹得飄然揚起,蘇繡絲織的綢緞帶在她身側紛飛著。黃昏的落霞在雲夢湖麵鍍上灩灩的金光,碧波晃蕩時躍動的芒點透著星星點點的紫霞的紅色。湖畔百年蜿蜒滄桑的垂柳舞動著少女發絲一般的柔嫩枝條,江心月走在湖邊,襯著湖中倒映的彩霞,旁側是時不時濺上衣襟袖口的深翠色的柳枝,與她高高揚起的闊袖與頡帶交錯,遠遠看去,她如仙子一般有著五彩的羽翼,飄然行在仙境之中。

她身上所著的浮光錦是內務府那兒奉上的上品,料子金貴,自然不會冷。瑞安公主最是喜歡熱鬧,怎能老老實實呆在宮裏,自然也要跟著同去賞菊宴。她本應由周乳娘抱著,然她如今一日日地長大,十分討厭時刻被人禁錮在懷裏,走了一半的路程便鬧著要下來自己走。江心月無法,看時候還早也不會遲到,就順了她的心意。因為媛媛走不快,江心月與蘭貞幾人也隻好遷就她,一行人均走得很慢。

旁側間或有同路的各宮嬪妃,皆恭謹地向江心月行禮。有幾個得寵的嬪妃在曾江心月受冷時衝撞過她,此時均神色忐忑不安,哆哆嗦嗦地道一聲“德妃安”便匆匆前行而去。徐婕妤曾在晨省時當眾奚落過江心月,她在一條岔路上好巧不巧的瞧見了這位德妃,竟嚇得轉身跑回去,繞到另一條路上去了。

蘭貞在後麵看著止不住笑:“德妃娘娘如今是牛馬鬼神,人人避之不及啊!”

江心月很想回頭掐她,但她此時穿著一品妃的繁複的宮裝,兩側還有曲柄傘的儀仗,她可不能為了蘭貞這隻搗亂的兔子失了氣度。

“給蓮德妃娘娘請安——”突地一聲清冽而空曠的女子的聲音在側驚起,江心月轉頭一看,不禁嗤笑:“原來是純容華。本宮已許久未見你了,聽聞你染了風寒一直不能出宮,今日身子可好?”

“娘娘福澤庇佑,嬪妾已經無礙了。”澹台瑤儀話的聲音稍顯沙啞,應是還未好全。

她著,看向背後被乳母抱著的紅色錦被包裹的女嬰,對江心月道:“德妃娘娘素來喜歡梨澈,今日是慶賀大周子嗣綿延的日子,幾個孩子湊在一塊,一定很熱鬧。”

江心月見她將靜柔帶過來赴宴,心裏越發厭惡,賞菊宴上不滿周歲的女嬰如何能參與?隻是澹台瑤儀如今一心複寵,不擇手段,稍有機會就必定要將公主帶去給皇上瞧。

蘭貞話不留情麵,見她提起公主更是要譏諷道:“純容華曾惹怒皇上,如今複了位分又誕下公主,也算苦盡甘來了。然……”她話鋒一轉,掩袖笑道:“我卻聽聞皇上並未踏足朝露閣,即使要看公主也是命人來接了去。不知純容華這風寒是否是心中鬱結所致?”

澹台瑤儀麵色一白,雖憤懣至極然礙著麵前的德妃,她根本無從發作,隻能以貝齒死死扣在下唇上隱忍著。然她畢竟風寒未愈,這樣一動氣,肺腑之中就抑製不住地咳了出來,她抬袖掩口,俯身劇烈而不間斷地咳嗽著。

“她也真是可憐。”蘭貞在江心月的旁側低低道:“她這病拖了一月了,本早就該好,但她偏要拖著,以為皇上能稍加憐憫。可是皇上看都懶得看她一眼呢。”

江心月這才明了,轉首斜斜地撇著澹台瑤儀,道:“本宮記得,你初進宮時住在西福宮,主位禧貴嬪常常稱病來奪寵。你那時候十分不屑她的行為,如今卻也學上了?你可要記得,禧貴嬪不得好死,你別步了她的後塵。”

瑤儀聽了身子一滯,繼而咳得愈發劇烈。她何嚐想用這種方式爭寵,無非是走投無路而已。如今皇後逼得又緊,她若不能複寵……然若讓她用靜柔來奪寵,她更是萬萬不肯傷害孩子一分一毫的,遂別無他法。

她旁側的宮女極心疼地用手去撫她的背,一邊流著淚低聲哽咽道:“主您還是回去罷,今日這樣大的秋風,您為何要去湊熱鬧呢?就算不回去,咱們也快些走吧,德妃娘娘的安也請過了……”

江心月一聽這宮女所言,卻是有了幾分興趣。她隻是低微的婢女,連她的主子純容華都在德妃麵前俯首低眉,她卻敢為了主子出這麽一番話。她讓純容華快些離開德妃,是怕德妃加害純容華,然她這樣出來,卻會惹得德妃惱怒。

然即便如此,江心月卻沒有絲毫想懲治她的意思,因她這份護住之心令人欣賞。隻是……她如今看著這宮女,卻驟然想起當年背叛瑤儀的阿珍……來,她與澹台瑤儀今日所有的裂隙,都是以阿珍為源頭的——是阿珍害死瑤儀的第一個孩子,牽連上她江心月,瑤儀悲痛之中卻還要為了保護江心月放任凶手。

阿珍的事,也令瑤儀幡然醒悟,明白這宮裏再不可相信什麽“姐妹”。

如果,當年的阿珍也能夠如這名忠心的宮女一般就好了……也許那樣,她和瑤儀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江心月正出神地想著,一回神,她突地嗤笑出聲——就算沒有阿珍,也會有旁人,沒有旁人,也會有上官一族對澹台一族的脅迫,有上官合子對澹台瑤儀的脅迫……這一切都是既成的宿命,是深宮之中殺戮場上的宿命,無可改變。

她不知是在嗤笑澹台瑤儀,還是在嗤笑她自己。

姐妹?這在宮裏確實是不存在的。她朝澹台瑤儀冷冷一笑,不理她依舊幹咳的樣子,提步從她身側走過。

然就在此時,一個宮女極驚恐地高聲呼喊道:“瑞安公主——”

這喊聲如驚雷乍起,那“瑞安”二字驚得江心月的一顆心幾乎漏跳一拍,她猛然回頭,繼而就見媛媛跌倒在湖畔一處泥濘濕滑的地方,她身側是同樣跌倒的純容華,還有半跪在地上,一手拉住媛媛的蘭貞。

媛媛身前便是碧波萬頃的雲夢湖,她的額頭已經觸到那些水草,前身幾乎是懸在湖畔之中;她的身子被澹台瑤儀和蘭貞合力拽著,才不至於掉下去。

惶急而恐懼的瞬間,江心月疾奔過去,毫不留情地將澹台瑤儀往旁側一拽,兩手將媛媛拖至身前急急道:“你傷著了沒有?傷著了沒有?”

在媛媛受驚又跌倒之後一聲高過一聲的哭喊中,她且驚且懼,她腳下的這一塊地方是近水的泥沼,十分滑腳,這雲夢湖雖是皇家池沼,然水深數米,若真跌下去……她不敢再想,兩手緊緊抓著媛媛,由菊香幾人扶著心又心地往後退步。她頭上一隻墨玉雙鳳鎏金釵上垂下的三寸流蘇顫顫地晃動著,在她的頸上不住地滑動。

方退出了那一塊濕滑的水畔,江心月心神驚懼後怕之下,不分青紅皂白地便對澹台瑤儀厲喝道:“你方才為何在媛媛的身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推了媛媛!”

澹台瑤儀方才這麽一跌之下,口裏灌了好些冷冽的寒風,那咳嗽就犯地越發嚴重。兩個丫鬟在她旁側幫她順氣,她捂著口一聲一聲地悶咳,已經無法去回答江心月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