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阿媛有難(下)

第七章 阿媛有難(下)

阿媛在她的心裏到底有多大的地位,隻有她自己才知道。那一年的黃河決口,漫天的大水,爹和兄長都死了,逃難到龍城的她又眼睜睜看著母親餓死。她懷裏抱著奄奄一息的阿媛,她隻有阿媛一人了,她那個時候就發誓自己死了也會保護阿媛。

就連她第一個女兒也被取名媛媛。她的阿媛不可以有事,皇後上官合子,皇帝鄭昀睿,你們……都絕不可傷害我的阿媛!

二人推搡之間,近旁的宮衛仍擋在宮門前,無一絲讓步的樣子。突然間,一個蟒服外臣的身影一晃,就出現在了距二人稍遠處的青石路上。他並無驚異地看著兩位宮妃推搡,隻穩穩地行禮,高聲道:“微臣給蓮嬪娘娘請安,給純主請安。”

江心月被突然的男子聲音唬得一愣,停下手去看他。那男子相貌很醜,一個禿肥的腦袋,身子油光肥碩。那幾個宮衛見了他,卻突然敬畏起來,行禮道:“嶽大人是要求見皇上麽?”

嶽建充對宮衛們微微頷首道:“正是。”他著抬頭看一眼一旁的江心月,又加了一句道:“此事很緊急,本官要立刻見到聖上。”

國事曆來都是最要緊的,尤其是嶽大人要稟報的國事,他如今是皇帝眼前的紅人,幾乎每日都要被帝王傳召去乾清宮議事。外臣不得進入後宮院落,故而嶽建充隻是等在宮門口,等待帝王親自出來。門口傳話的內監不敢耽擱,打開宮門,進去裏麵通傳。

江心月看著他,突然感覺手裏有一絲絲的生機,國事是麽……

片刻的等待之中,細細密密的汗珠已經爬滿了江心月的麵額,她緊攥著濡濕的衣袖,可宮門依舊緊閉。惶急之間,宮門裏頭突地傳來一陣嘈雜。

“啊——”那是女子的聲音,慘烈呼痛的聲音。江心月的雙眸猛地一縮,阿媛,是阿媛麽?天哪,天哪……她猛地衝至宮門前,那個隊長依舊要來攔住她,她雙目緊緊逼著那刀鋒,猛烈而決然地,她抬手用臂膀擋開刀劍,血紅的顏色瞬間綻開。宮衛們被嚇住了,那個隊長更是扔下了刀,顫抖地跪了下去。

眾人驚懼的瞬間,她抬腿踹開鳳昭宮的宮門,挺身而入。朝露閣就在鳳昭宮主殿的東側,無數的姑姑和內監都要來攔她,她瘋了一般地往裏跑去。貴喜和菊香此時都慌了,卻聽得主子喝道:“今日就是死也要進去!”

貴喜得令,立刻兩手拖住了正在拉扯江心月的一個內監。終於,終於她闖到朝露閣,緊鎖的閣門她卻無論如何也踢不開。她一邊被皇後的宮人拖拽著,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喊:“皇上,嶽大人求見皇上,是最要緊的國事,皇上——”

國事,隻要是國事,鄭昀睿再如何都會出來的。今日嶽建充能夠來,就是老天在幫她。她被那些粗暴的宮人壓倒在地上,被劃傷的右臂已經整條袖子都是血紅,她嘶啞著嗓子喊,喊了很多聲,而裏麵,慘烈的呼痛聲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喊話聲,揪得她幾乎心神俱焚。

緊閉的殿門之內,一個不省人事的絕色女子正癱在榻上,酥胸半露。鄭昀睿兩手撐在榻上細細地看她,這裏不是純容華的地兒麽,怎麽心月會在這裏?他想看清眼前的女子,可是他的意識已經越來越模糊,身下的燥熱也越來越難以忍受,馬上就將噴薄而出了。

他此時很想擁起眼前的女子,肆意發泄一通。可是,殿門外的嘈雜始終未曾停止,吵得他不得安寧。他煩躁地搖一搖頭,卻有兩個字如刺骨的針一般紮進了耳中——“國事”。

他突地有些清醒,再側耳一聽,這聲音,這聲音……因為是真心的喜歡,所以那個女子所有的印記都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不僅是容顏,還有聲音,氣息,喜好,一切他都再熟悉不過。而現在,那聲音正響在門外,淒厲而痛苦!

他倏地站起身,卻覺頭腦一陣陣地眩暈。聽著殿外揪心的呼喊聲,他也顧不得身份,隨手端過幾上的海棠雕錦鯉花尊,將其中的水盡數灑在臉上。隨意扯過外袍披起,他猛地推開殿門朝外喝道:“開宮門!”

沉重的朱紅色宮門緩緩滑開,門外,那個女子,半身都染著血……帝王的眸色驟然縮緊,腦中的模糊被驅散地一幹二淨,腳步急遽慌張地奔過去,失色呼道:“心月!”

江心月的雙唇簌簌地抖動著,怔怔看向殿內——那地麵上是淩亂的衣衫和雜物。是不是,阿媛已經被……她腦中一急,心神都被打亂了,腳下半步也邁不動,隻喃喃喚道:“阿媛——”

菊香反應極快,已經趁亂衝進了殿內,她將榻上的阿媛扶起,再一探查終於沉下心來,阿媛隻是昏迷,並沒有受到任何的傷害。她命貴喜回宮拿幹淨的衣物,再出殿門對著主子直呼道:“無事,媛姐無事!”

一句“無事”,江心月的全身都鬆垮了下來。然而,她側目,卻看到院落裏——血,大灘的血,包圍著一個熟悉而瘦弱的身子。她踉蹌地奔過去,她看到在側的是幾個手執廷杖的孔武內監,腥氣猛烈地撲來。她一腳踏在血裏,俯身,想把地上的女子扶起來。

手裏的身體軟得像水,她輕微地搖動,卻得不到一絲回應。她倏地一驚,有巨大的恐懼漫過心頭。

明德十一年五月二十二日,花影被杖斃與朝露閣。

這個日子,江心月永生都不會忘記。

軟煙羅絹的裏衣涔著汗,濡濕地貼在身上,像是涸轍之魚身上幹麩麩的粘膜,作繭自縛。江心月極難受地微動了下身子,眼簾猛然大大地張開,口中喘息不止。

“又在夢魘麽?”溫潤的男子的氣息在耳邊響起,江心月方才鎮定了心神,淡漠地拘禮道:“已經第三日了,皇上不應再留在啟祥宮了。”

連日的夢魘如潮水般劇烈地湧動著,她每次閉上眼睛,周遭的世界便全是血紅的,手裏捧著的就是花影的身子。這刺目的顏色在這深宮裏已經司空見慣,可是,可是這一次……被那殘酷顏色所包裹的是花影。

菊香後來才告訴她,那一日一大早她還沒起身,江心月也睡著,是純容華派人來請了阿媛,阿媛一聽是瑤儀,半句也不聽勸就要去。花影在後頭跟著去,沒想到,瑤儀不在,在的隻有帝王。花影聞出了朝露閣裏迷迭香的味道,拚了命地阻止,無奈皇帝已經神誌不清,她一個宮女怎樣都難以為挽回。而皇後見她認出了迷迭香,更是留不得她,當場便命杖斃。

花影在被杖打時,依舊在朝著殿內喊,喊皇帝,喊阿媛。

江心月的耳中嗡嗡作響,是那一日慘烈的呼痛聲,是花影留給她最後的聲音。為何她身邊的人會一個個離去,爹和娘是這樣,花影也是這樣。

兒時她們都是最好的姐妹,花影也沒有親人,她孤身一人,便把姐妹認作親人。那個時候花影也很喜歡瑤儀的——可是她最後死在了瑤儀的朝露閣裏。

宮裏的殺戮和險惡一次次地將她們逼入深淵,漸漸長大的花影沒了少女的單純,多的是憂患之感,她總會在閑暇時教江心月一些醫術,她:“哪一日我不在了,阿奴姐也要保護好自己。”

為什麽要那樣啊,為什麽啊。

皇帝見她又在出神,不由地輕攬過她的臂膀,心地避開她的傷處,道:“澹台氏竟敢以迷迭香蠱惑朕,還有皇後宮裏那些大膽的宮衛,朕已將他們都處置了。”

江心月苦苦一笑,處置宮衛?那些宮衛也是無辜,他們受了皇後的令,卻被帝王當場處死。而澹台瑤儀……想到這個名字,江心月心裏已是恨極,脫口而出道:“她懷了身孕,又能怎樣處置呢?”

那一日在朝露閣,帝王震怒,可瑤儀卻那麽好運氣,不知何時有了身孕。

皇帝厭惡地蹙眉,道:“有孕又如何?朕已將她降為最末等的更衣,禁足朝露閣,待產下龍胎便遷入冷宮去。”

“這處置……未免過重了吧?”江心月雖恨瑤儀,但也不由地驚詫。

“若不是她有孕,朕便會賜死她。”皇帝憤然道。澹台氏屋裏點了迷迭香,害他把江家二姐錯認為心月,若他真沒控製住,那心月這輩子都會恨煞了自己吧……他開了宮門後,竟看見心月被砍傷。那些宮衛自然別想活命,而澹台氏,這賤人敢算計他的心月,留她性命已經是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