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第十七節
蕎麥山中學隔縣城七十多公裏,老師們的理想,是能調縣城,過點好日子,而不要在這山旮旯裏終老一生。所以無論學期中還是假期,老師們都到縣上去活動。得調走的,喜氣洋洋在其餘教師嫉妒的目光中走了。沒有調成的呢,垂頭喪氣,精神不振。
對麵吳家也在議論。吳明義正大聲問人:“聽說王元景的兒子考取大學了,是不是真的啊?”吳明華說:“真的啊!聽說王元景已去蕎麥山給他兒子轉糧去了。”孫江榮說:“到處都在議論了啊!”孫江華說:“這還愁人不議論嗎?人隻怕不出名,一出名了,不消你傳,別人就幫你傳了。比天上扯火閃還快!隻消到今下午,全法喇幾千人就知道了。”孫江成說:“考取大學,也當以前考取狀元了。以前考取狀元的,皇帝要親自召見。然後戴大紅花、騎大花馬遊街。才貌雙全、能文能武的,要招為駙馬!要點翰林!當不了駙馬,也立刻封官!”蔣銀秀說:“駙馬是整哪樣的?”孫江華說:“就是皇帝的姑爺啊!”蔣銀秀大驚,說:“王元景家兒子也要當皇帝的姑爺?”孫江成說:“皇帝都沒有了,還當什麽皇帝的姑爺?”孫江華說:“皇帝雖沒有了,還有主席、總統呢!毛主席不是皇帝?比皇帝還威風呢!”孫江榮說:“全國就隻有王元景家兒子一個人是大學生?”孫江成說:“怎麽可能全國才有一個!一年全國要考取幾萬個大學生!”孫江榮大驚:“嘖嘖!幾萬個啊?”孫江華說:“你不知道中國有多大!五千年的曆史,十億人呐!幾十個省啊!一個小小的米糧壩縣,走一年你也走不周,何況全中國!幾萬個大學生算哪樣洋芋皮!像王元景的兒子,在法喇覺得不得了,在外麵多的是!”牛興蓮還在關心王元景的兒子能否當皇帝的姑爺,又問:“王元景家兒子,還會不會當皇帝的姑爺?”孫江華吼道:“婦人就是少見識!剛才就說沒皇帝了,哪來皇帝的姑爺?”孫平文說:“大爸,皇帝的姑爺倒注定當不成,倒是王元景家娃兒能不能討個省長的姑娘?”孫江華說:“孫平文,你以為省長的姑娘這麽不值錢?大學生這號東西,要多少?一個省的大學生,起碼幾十萬!一個省長有幾個姑娘?王元景算什麽東西?他沒有那點命!他夠格當省長的親家?”孫江成說:“討省長的姑娘不可能,討個縣長的姑娘還差不多!就是討到個縣長的姑娘,也不得了了。兩三年一提拔,就是哪個局的局長,小車坐起,秘書帶起,那時的王元景,就不是現在的王元景了,就是縣長的親家了。要辦什麽事,一個電話掛下去,底下的人忙得鼻塌嘴歪,趕緊給你辦好!還耐煩自己去跑?天天隻是發口令,就過一生的幸福日子了。”
數學也是如此。天儔的數學在小學一直很好。到了初中,天儔忙於看其他書,花在數學上的時間少了。老師講課也講得不好,照本宣科,一絲不苟,而不善於啟發。盡管他在講台上講得汗流滿麵,學生在下麵聽不懂,就死氣沉沉。天天布置作業,天天改,而且題題改,學生成績就是不理想。學生編了歌唱:“幾何幾何,叉叉角角。老師難教,學生難學。”
李雲武的父母、親友共來了幾十人,直叫把孫家小雜種打死。派出所的民警來維持現場。孫平玉、陳福英得知孫天儔和蕎麥山街上的人打架,即想:“天也,咋惹了這麽大的禍。”他們哪敢和蕎麥山街上的人鬥?孫江成知了,說:“孫平玉,你趕快去把小娃娃喊回來算了。蕎麥山街上那些人,勢力大得很!法喇就是吳家也不敢去惹,莫說我們。書讀不成就算了。莫惹出更大的禍來。”孫平玉、陳福英急急忙忙朝蕎麥山跑。陳明賀命陳福全、陳福達、陳福寬備好馬車,準備出發,自己來找孫江成商量,說:“一起去蕎麥山看看。”孫江成說:“我的蕎子還在地頭,忙得很。我要去割蕎子。”陳明賀火了:“人重要還是你的蕎子重要?孫平玉、陳福英前無殺手、後無救兵,急需要幫助。你怎麽這樣沒一點耳性?”孫江成聽了,麵呈慍色。但不敢發作,拂袖而起,去割蕎子去了。陳明賀大怒,道:“孫江成!我不看我幾個外孫的麵上,不把你稀屎抖出來、把你孫家的祖宗三代罵遍才是怪事!你枉自活了五十幾歲,畜牲不如。”罵罵咧咧地下河壩來。陳福全等就罵:“這個雜種家,會是這個樣子!他的人他都不管,我們還管他幹什麽!回家了!”陳明賀說:“不要罵得難聽!不看你姐夫的麵也要看你姐姐的麵。這是給你姐姐爭氣,不是給他孫家爭氣!你姐姐人少勢孤,還要我們去幫忙,趕快走。”爺四個就駕了馬車朝蕎麥山趕來。
學生失學的情況很嚴重。天儔他們剛進學校時,初一年級熙熙攘攘二百四十人。一年過去,隻剩一百人了。四個班就維持不下去,連同補習生、留級生,隻並成了兩個班。到二年級下半學期,人又少了,並成一個班都可以了。天儔清點同時進校門同班的學生,隻有十人了。失學的原因,隻有一個,家裏窮,供不起。而讀得起的,都是父親或母親在單位上,或是如蕎麥山街上做生意的農民子女。而這些人又不好學,在學校鬼混。學習不好就留級,畢業考不取就補習。班上這樣的學生多了,班風就壞了。他們既蔑視孫天儔等“高山人”、“鄉巴佬”,也看不起班上埋頭學習的學生。有的“高山人”、“鄉巴佬”也賤,見這些人穿得好,吃得好,羨慕不已,甚為自卑,竟給這夥人拿碗拿筷,倒洗臉水洗腳水。能得給這些人充當打手,或是成為其隨從即覺甚為光榮。
田正芬就難過起來了,說:“他媽謝家人也是欺窮愛富的!但願王元景家不要他那姑娘,等他也嚐嚐被人休妻的滋味!原來看見我家當官,姑娘就問起給我家!見我家不當官了,就不願了。我正想問問謝吉萬,要是我家還當官,他姑娘嫁不嫁?”牛興蓮說:“那還消你問?他有多少姑娘都怕送上你家的門了!”孫江成吼田正芬:“還說哪樣?”田正芬說:“不說?咋不說?你當官,他就忙來舔你的屁股!你不當官了,他理你了?就是要說,就是要咒!但願王家把他那姑娘休了,我才高興。”
還有一些學生,如朱成現、周朝文、何明輝等,立誌考取米糧壩師範,準備上幾盞煤油燈,挑燈夜戰。三人是原班生,學習曆來難分伯仲,第一、二、三名被輪流坐莊。是秦光朝的愛徒。三人為爭第一名,展開了激烈的爭奪,你晚上苦到四點,我就苦到五點,他就苦到天亮。其餘尚有四至十五名的柯金成、鄭世傑、劉文平、何文勇、平衛軍及另一班的劉安釗、武安平、劉達文等補習生,也是埋頭苦戰,學習極好。尤其朱成現、周朝文、何明輝三人,年紀都不大,人都極聰明,全班同學都認為他們是考米糧壩師範的材料,以後一定在單位上領國家工資吃飯。全班的姑娘圍著他三人,爭風吃醋。上晚自習,三人桌邊身邊總圍緊了姑娘。你來假裝問這道作業,她來假裝問那個問題。有的一晚上霸著問到底。學習好的同學除展開拚命苦學這一常規競爭法外,你把我的書偷了扔掉,我把你的書偷了燒掉,鬧得很緊張。女生們競爭的方法是你在臉上抹了雪花膏,我就在臉上抹百雀翎。然後你把我的雪花膏偷了扔掉,我把你的百雀翎偷了扔掉。都為了要爭個日後在單位上的丈夫啊!但這一屆學生盡管有這樣那樣的,還算好的一屆。
大家散了回家,孫平玉、陳福英說:“富貴,要加油了啊!你看王元景的兒子考取大學,是這樣的光榮!除了王元景的兒子,誰還能得這樣的光榮?王光周這種半邊坡上的人,按理王元景的兒子考取大學,跟他有什麽關係?他還高興得了不得!那不知王元景家,更是如何的高興了。這種名聲,要傳一萬年啊!”
秦光朝來了,孫天儔仍不鬆口。李雲武等平時不把秦光朝看在眼裏,這下隻叫:“秦老師救命!”秦光朝道:“孫天儔,鬆口!”孫天儔鬆了口,站起來。眾人見李雲武的手上、孫天儔唇上皆是血,直吸冷氣,大為驚駭。李雲武一看手指,就喊:“媽也!我的手殘廢了!”又來打孫天儔。秦光朝吼:“李雲武!”李雲武不管。秦光朝忙將孫天儔掩住,叫學生去叫校長。孫天儔見事情不妙,急忙跑回宿舍,提了菜刀出來,說:“狗日的些要怎樣?”校長已到,見一夥街上的已將孫天儔圍在中間,形勢危急,大聲吼:“誰動開除誰!”叫學校的保衛人員將孫天儔帶了,連同李雲武、韋元甲等,齊往校長的宿舍解決。李雲武耍橫:“孫天儔把我的手指醫好就無事,醫不好,我找他拚命。”校長要他自己去醫,他不聽,對校長說:“不要以為你是校長我就怕你!我的手殘廢了,你的手也得殘廢!”校長命人報告派出所,通知雙方家長。
法喇在這個年級的學生,當時來的四個,有兩人失學,僅剩孫天儔和吳耀軍。吳明彪、鄭朝斌、謝慶勝等或留級或補習,都在這個年級了。即使吳明彪、謝慶勝之父是“單職工”,同樣被瞧不起。法喇學生也和其他農村學生一樣,很是刻苦。但惟鄭朝斌學習較好。謝慶勝次之。吳耀軍又次之。吳明彪頭腦要笨點,學習比孫天儔好不了多少。孫天儔“不務正業”,總體屬倒數行列。惟語文、政治、曆史、地理幾科保持在全年級的霸主地位。曆史、地理畢業考時,全班抄孫天儔的。孫天儔的試卷被在教室裏傳了個遍。等交卷時傳回孫天儔手上,學生都不大講衛生,手黑,孫天儔的試卷就被眾手摸得又髒又黑。
孫平玉、陳福英見孫天儔與街上這夥為敵,很擔心,想把孫天儔帶回家。秦光朝說:“在這個學校,他也難處。等我想想,為他轉個學,到別的學校去讀。你們先把他帶回去,避開與這夥人在一起。等轉好學,才送去讀。”即去與校長說了。校長說:“你跟其他學校聯係一下。聯係不好,我以學校的名義聯係。聯係好了,叫孫天儔直接從家裏去讀,不必到學校來辦手續。手續學校幫他辦。免得遇上又打起來。”
孫江華當黨代表時,王光周是孫江華的警衛員,成天背了槍尾著孫江華轉。後孫江華就提拔他當了黑梁子的隊長。以後幾十年裏,王光周與孫江華均是一夥,共鬥孫江成。王光周能說會道,是王家的族長,也是袁家的族長。與孫江華關係曆來極好。因王家出了人,王光周一時高興,吹過頭了,公然說孫家不如王家,因而激起孫江華憤怒,二人反目。孫江華把王光周羞辱潰逃後,說:“從今天起,我們家的主要任務,就是要供出個大學生來。讓王光周這個雜種看看!當年老子的尾巴狗,都敢來踏削老子們家了!老子們孫家人有給誰踏削的?”
調解到下午,因李家認為兒子學習差,上不上學已無所謂,就一點不顧學校的麵子。學校認為孫天儔有理,無法責備孫天儔。既然李家不讓,隻有學校讓步了,學校負責李雲武的醫藥費。又叫雙方家長寫保證,要保證雙方不再糾纏此事,如再鬥毆,責任由家長來負。孫平玉同意,簽了字。李家認為無法管住兒子就不簽字,隻把兒子叫來,口頭作了保證。事情始告解決。
一時田正芬、蔣銀秀、牛興蓮、陳福英、魏太芬、田永芝、孫平元等全來了。孫家人還從沒有這麽齊集過。這些婦女驚歎:“小小年紀,就考取大學了。王元景家兩口子這下就享福了!”孫江華說:“享福算哪樣!關鍵是享名啊!福那號東西,享了做什麽!名聲啊!名聲啊!無萬古的人,有萬古的名!人生一世,圖的就是個名!人過要留名,雁過要留聲啊!人來世上走一轉,什麽名也留不下,可悲啊!”牛興蓮說:“福也享,名也享!你以為他才享一樣?又有工作,又有名聲,哪樣沒有?起碼這下王元景也不會要謝家姑娘做兒媳婦了。”眾人說:“曉得呢!王元景是怪人,他媳婦也是怪人啊!”牛興蓮說:“再是哪樣的怪人都淡話!兒子都當大學生了,他兩口子還會讓兒子討個農村姑娘做媳婦?兩口子雖不會明說不要謝家姑娘,難道就不會支兒子?兒子說不要,誰還有辦法?兩口子假裝說還要,起什麽作用?”孫江華也說:“不會要了,不會要了。王元景的兒子什麽身份、地位的人了!還會討個文盲姑娘?起碼也要討個大學生才配!”
孫天儔回到家裏,每天就是扯點豬草喂豬而已。其他事也做不成。日子一天天過去,沒多久,這一學期就結束了。已準備下一學期讓孫富民和孫富華去上學。陳福英呢,天天想著王維敏不錯,時常與孫平玉說起。
但孫天儔不走。說就是要在學校裏讀下去,絕不屈服,看這夥人敢怎樣。對手是強大、是多,他隻有一人。想到世界這樣黑暗,未來難以意料,天儔也不寒而顫。自己的偉大抱負就這樣不能實現了不成?必須要鬥下去,縱容這夥人,就是容忍這世上的不公正現象存在。他明白自己鬥不過這夥人,遲早要吃虧。他想的是帶把刀子在身上,情況不妙,先喂進對方胸膛,拚兩個夠本算了。但孫平玉、陳福英不依,非把孫天儔帶走不可,說:“你書不讀了都行!不要在這裏惹大禍了!”陳明賀等來了,都叫孫天儔回家。於是拉了孫天儔的東西就回家。陳福全路上說:“打架本身,富貴沒傷著,傷的是李家娃兒,我們連醫藥費都不出。這種解決下來,再好不過了。說實話我們也鬥不過李家。我都聽說了:李家這一族有個在縣上給一個副縣長開小車,有個在縣公安局。我們怎麽鬥得過?稀來少去點過得去就算了。”
孫天儔與街上的打架。王維敏甚關心,天天跟著看。在操場上,王維敏見孫平玉、陳福英沒吃飯。就問陳福英:“你是孫天儔家媽吧?”陳福英說:“是。姑娘是不是跟孫天儔一班?”王維敏說:“是一班。你吃飯沒有?”陳福英說沒吃。王維敏說:“我去打飯來給你們吃。”陳福英忙說:“不消了。我們等一陣去秦老師那兒吃。”即與王維敏談起來。王維敏便說事情不怪孫天儔,怪李雲武。陳福英就問她家在何處,姓甚名誰等。她一一說了。上課鈴響,她去教室了。陳福英好不留戀,對孫平玉說:“這個姑娘又漂亮,又聰明。跟陳福九差不多!又有文化,就比陳福九厲害了!要是富貴能把她討來做我們的兒媳婦,那就太好了。”孫平玉也認為這姑娘不錯,說:“看人家那種穿的,又那麽聰明,會看得起我們這種人家?”
勤奮學習的、埋頭戀愛的、武打嬉戲的,都有或多或少一群,惟孫天儔在全校孤獨一人:既不埋頭苦課本,也不戀愛,也不武打,獨來獨往研究其感興趣的東西。“高山人”、“鄉巴佬”們無不對那夥“雙職工”、“鄉鎮上”的子女趨奉不已,惟孫天儔說不。全校最傲的學生,就是孫天儔。他自認在校無“同學”,他隻是“獨學”、“孤學”;認為無“同誌”,自封是“孤誌”、“獨誌”,也認為別的人互相間也不成“同誌”,而是“同臭”、“同俗”、“同欲”、“同汙”而已。因是人人目之為異端,當班上的珍禽異獸一樣。他既看不起教他的老師,也看不起全校的學生。
已是初二下學期。孫天儔在校並不得意。如天儔很喜好地理課,但老師是原學校的工友,除知中國的首都是北京外,別的一無所知。課上不下去,他就坐在門邊,牧羊人般守著學生不出教室門即可。教室裏立刻大亂,劃拳的,打牌的,趁機寫紙條求愛的,故意打架去撞在女生身上的,有如鬧市。地理老師每節課都拿了地球儀、地圖之類的東西來裝樣,放在講台上,惟孫天儔走上去愛不釋手地觀摩、欣賞。每次考試,孫天儔的地理都考滿分,給老師爭了光,地理老師因是對天儔極好,就應天儔要求,將學校能有的中國及世界政區圖、地形圖、降水分布圖、氣溫圖、地質圖、礦產圖、能源圖、交通圖、工業分布圖、人口分布圖等等,全借與天儔看。
孫天儔他們班上,有個女生叫王維敏,年紀不大,極漂亮聰明,剛進校就被封為校花。在一年級時,她也還不懂事,雖追求者眾,無奈她不懂,隻會苦學習,是全年級第一名。到二年級,她懂得了,一夥留級生、補習生甚至有幾個老師追逐她。她離家遠,無人監管,還愁上當。因是與這個談戀愛,與那個談戀愛,學習直線下降,男生為爭她,打成一團。女生嫉妒她,吵成一片。她成了全校的禍水。孫天儔還不懂世事,有時女生唱歌,孫天儔也不自覺地跟著唱。別的男生都到了懂男女之事的年齡,不可能跟著唱,有時他們學孫天儔跟女生們唱,女生們就不唱了。剛進校時,孫天儔學習也名列前茅,與王並駕齊驅。王比孫天儔大一歲,因是將孫視為未來伴侶,對孫天儔甚好,每天孫天儔一跟著唱時,她就將她抄的歌分與孫天儔看著唱。孫天儔因是學會唱很多歌,都是她教會的。她待孫天儔如弟弟,孫天儔也視之如姐姐。但後她成天戀愛,孫天儔不務正業,二人都從原先進來時的尖子生落到了最差的學生。她對孫仍好,但孫不明白。那些與她談戀愛的男生,見孫天儔尚不懂什麽東西,也不以為意。
漸近開學,傳來了王勳傑考取大學的消息。法喇人立感地震了一般。孫平文先聽說了,就跑到孫江華家,迫不及待地說:“王元景家兒子王勳傑考取大學了。”孫江華大吃一驚,說:“你莫說了嚇我啊!”孫平文說:“我嚇大爸起哪樣作用?”孫平玉正在園裏,聽見孫平文如是說,就問:“是不是真的啊?”孫江華和孫平文都出屋來,孫平文說:“真的啊!”孫平玉激動不已,就朝屋內喊孫天儔:“王勳傑考取大學了!”孫天儔出來,問:“哪所大學?”孫平玉說:“大學就是大學嘛!還會是小學?”孫天儔見父親不懂,就說:“大學有好多所。就像小學一樣,有法喇小學,有大紅山小學。”孫平玉才問孫平文:“富貴問考取哪所大學?”孫平文說:“就是考取大學啊!”孫平玉見對方也不懂,就跑出園來,到孫平文家屋前,說:“富貴說大學也像小學一樣,有好多所。”孫江華說:“對對!有北京大學,有清華大學。有好些大學。”孫平文說:“認不得考取什麽大學!”但具體什麽大學已不重要了,關鍵是個大學就行了。眾人又嫉妒,又難過。人人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
孫平元說:“這一下法喇人的話題,永遠是談王家了。”孫江成說:“什麽永遠!第一個大學生,當然稀奇。出第二個,就不稀奇了。多出幾個,就平常得很!你們不知道,以前邵老師去進學回來,比現在場麵還大!法喇人排成兩排,敲鑼打鼓歡迎!說震動,王元景家兒子考取大學,也有邵老師進學回來震動大,但論場麵,差遠了。但等我去讀了書回來,人們就不提邵老師了。當時又以為我不得了,說孫家超過邵家了。我又成了新聞人物!但過上幾年,崔紹武、吳光文、謝吉林他們一去米糧壩讀高中,我又不行了。萬人都說崔紹武等人行!崔紹武等又成新聞人物!但趙國平一考取中專,人們又不提崔紹武等,隻提趙國平!現在王元景的兒子一考取,趙國平一點名氣都沒有了。所以隻要再出個人,王元景的兒子又沒有了名氣!”孫江榮說:“要再出個王元景家兒子這種人,怕不可能了!起碼要祖墳、屋基、八字樣樣占著,才出得起!稀容易就出?”孫江華又反駁孫江榮:“出不起了?你說出不起就出不起?昨天誰相信法喇會出大學生?今天就出了!朱元璋當叫花子時,誰相信他會當皇帝?孫中山沒有建立民國時,滿清家叫他‘孫匪頭’,成名了以後,誰敢叫他‘孫匪頭’?萬人都喊‘大總統’‘孫總理’了,連現在雖不是國民黨的天下了,共產黨還叫他‘孫中山先生’,尊敬得很!趙匡胤窮了到處流浪,當時誰耐煩把趙家排在百家姓第一?他當了天子時,不得了了,趕緊把他排在第一,‘趙錢孫李’了。大人物都是這樣,躲躲藏藏的,要等出來了,世人才‘哦嗬’一聲,恍然大悟。莫說一小個大學生了!更是這樣!”
孫江成聽見了,急忙跑出屋問:“你們是不是在說王元景的兒子考取大學了?”孫江榮聽見,也跑出來:“考取大學了啊?”孫江成的嘴張的大大的,不斷感歎:“不得了!不得了!”孫江華說:“王元景這兒子多大了?”孫江成說:“這我知道!他兒子說謝家姑娘!比孫平剛小三歲。”大家一算,十七歲。孫江榮說:“王家的祖墳,是哪裏的講究啊?”孫江華說:“王元景家爹的墳,在光頭坡梁子。他爺爺奶奶的墳,在安家陷塘地。當時埋他爺爺的時候,打著根四腳蛇。王元景家大爹聰明,馬上說:‘不要捧著!不要捧著!但願我王家代代考大學!’果不其然王家考上大學了!”孫平玉說:“當時就封贈得好了!”孫江成說:“對!事不過當時!就是在關鍵時刻要封贈得好!一句話管一萬句!所以以後你們埋墳要注意,尤其不要讓那種口散的人到場!他說得好就好,說得不好,多少代人都扳不轉來!就像安家以前埋墳,打井的時候,打到個耗子。老到一點的人,都不說什麽。有一個口散的,就喊:‘瞎眼耗兒!瞎眼耗兒!’就喊糟了!安家不是代代出瞎子?出了五代人了,還在出!就因為一句話啊!”孫江華說:“怪安家人日膿!他當時會那樣喊,安家人就不會喊:‘你說了準你!’隻消這麽一句話,就還回去了。要出瞎子,也出在喊的那家!”眾人說:“當時大打大意,誰就注意了!肯定不注意!這種事情,都是大意懵懂地就挨了。隻有過多少年出了瞎子,才會想起來是因為被這人說中節了。”孫江成說:“這種事情,叫神差鬼撞!老天要安排這麽幹!就是要安排了有個口散的人去這麽說,又安排安家明白不過來!”
孫天儔坐在地上,又激動又難過。激動的是法喇人也能考上大學,給了他很大的啟示:事在人為!難過的是他不比王勳傑差,甚至遠比王勳傑強,而法喇第一個大學生的頭銜,被王勳傑奪去了。即使自己日後考取,也隻是第二、第三,永遠步王勳傑後塵,那還有何意思?貴就貴在“第一”,除了“第一”無意思!
一日放學,天儔走在前麵,蕎麥山街上的韋元甲走在孫天儔後麵,忽見孫天儔隻及自己腰部,就猛地抓住孫天儔褲帶,便把孫天儔舉到空中,大聲嚷道:“天天練功夫找不到合適的材料。今天才終於找到了。”即把天儔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孫天儔吼道:“放開。”韋元甲不肯,一直把孫天儔舉了下樓,學生均為之喝彩。孫天儔用腳踢,他又用一隻手將孫天儔雙腳捏住。下了樓,孫天儔剛被放下,街上的李雲武覺韋元甲剛才出了風頭,也欲嚐試,立即又從後麵一把抓住孫天儔褲帶,捏了雙腳,又將孫天儔一上一下舉了十多下,直舉到宿舍。孫天儔朝他臉上吐痰。他就脫孫天儔的褲子,說:“你再吐,我就把你褲子脫了,將你舉到女生宿舍去。”孫天儔仍吐,他一把扯下孫天儔褲子,就舉了出門,朝女生宿舍走,立即圍了上百人來看,孫天儔氣得眼裏冒火,蓄意狠狠報複。
李雲武脫了孫天儔褲子,舉著已走到操場,才叫孫天儔:“投降了我就饒你!”孫天儔說:“投降了。”李雲武即讓孫天儔把褲子拉上去,並把孫天儔放了下來。孫天儔早已瞅準了他的手,立即狠命咬住。李雲武立刻殺豬般叫了起來,罵道:“小雜種,你不放開,老子要你的命!”孫天儔任李雲武的拳頭在他身上擂,狠命嚼李雲武的手指。李雲武挨不住了,轉為哀求。孫天儔就不嚼,仍緊緊咬住。韋元甲等在旁,喝令孫天儔鬆口。孫天儔不鬆,就踢孫天儔。孫天儔又嚼起來。李雲武痛得哭爹叫娘。韋元甲無法,隻得叫街上的白國輝等去叫班主任秦光朝。
這時王光周、王元德見孫家人聚在一處談王家,也就上來。王光周本姓袁,招來王家,因起名王光周。王光周一坐下,就吹:“我家王家,才是真正的‘法喇第一家’!吳家吹他家是‘法喇第一家’,他配?包括你們孫家,年年吹你家代代出官!也被我們王家壓住了嘛!”孫江華大怒:“王光周,你袁家出個什麽人了?”王光周臉紅了,說:“我招在王家,算王家的人!王家出人,不是我家出人?”孫江華又說:“現在哪家統治著法喇?是王元景的兒子統治著孫江才?還是孫江才統治著王元景的兒子?”王光周道:“小小的爛支書這號雞毛蒜皮的官,王家不耐煩當!我王家人要去當省長去了!”孫江華道:“雞毛蒜皮的官?你王家得當過一分鍾沒有?不耐煩當?還是想當卻不得當?”王光周說:“孫江華,你家出不起大學生,也不要這樣嫉妒嘛!”孫江華說:“出不起?”反身指孫天儔:“富貴,好好努力!出給他看看!把他氣死!”又向王光周道:“嫉妒你家?笑話!我孫家耐煩嫉妒誰?你王家最大的官,也就是你當過警衛員。我嫉妒你當過警衛員?”王光周一聽,臉紅脖子粗了,爬起來就走,罵:“媽的孫家這些雜種!全不是好人!”孫江華道:“孫平玉、孫平文,把袁家這雜種的嘴撕爛掉!”王元德忙站起來求情:“是我姑爹的錯!是我姑爹的錯!他不該一來就踏削孫家!他不是有意說的!是無意當中說的!不要計較!不要計較!”忙掩護王光周跑了。孫江華站起來指王光周罵:“你這狗雞巴日的狗雜種!忘恩負義!公然敢來踏削老子們家來了!老子當年不提拔你,你能當警衛員?拖著槍天天跟在老子屁股後麵。老子放個屁,你狗日的不敢說臭,還要捏起鼻子假裝到處聞:‘哪家在炒菜了,油鍋香得很了!’後來老子不提拔你,你能當隊長?現在說你狗日的給老子扛過槍,你就不得了!正扛槍那時,你狗日的怎麽不敢不得呢?還生怕老子不拿槍給你狗日的扛!老子要解手,趕緊背老子到茅廁。老子在茅廁裏蹲十分鍾,你狗日的就得聞十分鍾老子的屎臭!”
過幾天才知,王勳傑考取的是烏蒙師專。孫天儔說:“我還真以為是大學!原來不是!”孫平玉就問:“不是大學?”孫天儔說:“勉強算大學,但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大學。”孫平玉夫婦,真希望王勳傑考取的不是大學。信以為真。當別人說王元景之子考取大學時,陳福英就說不是。魏太芬就私下罵孫平玉夫婦:“嫉妒王家出了個大學生,硬說人家考取的大學不是大學!好像他家孫富貴硬是要考取大學,超過王勳傑!我看著!我要看餓老鷹如何想吃天鵝屁!”
這夥“雙職工”、“單職工”、“鄉鎮上的”子女,剛見識了電影《少林寺》的拳腳,立刻武打成風。都比著什麽“掃堂腿”、“降龍十八掌”等招式,照了照片貼在床頭。上課時在教室裏練“輕功”,欲躍過桌子;在宿舍裏以掌擊壁,練“硬掌”。晚上在操場上棍棒生風,呼籲呐喊,直到天亮,才大汗淋漓回來,還要帶幾個磚頭石塊回來,“嗨呀嗨”的用掌劈。上課鈴響,才在床上倒頭大睡。學校領導、老師來清宿舍,將他們從床上驅下來,送到教室去,就伏在課桌上睡。老師也不敢管。有的還寫了招牌貼在學校大門上:“蕎麥山武館” 。
孫平玉、陳福英到蕎麥山,見李家氣勢洶洶,來了幾十人,陳福英即說:“看來要打架!趕緊作好準備。”即將菜刀交與孫平玉藏在氈褂包裏,以防不測。秦光朝說了情況,建議:“雖然事情還沒解決,但估計天儔在這裏無法好好學下去了。我的想法是事情解決好以後,給他轉個學,離這夥人遠些。”孫平玉、陳福英即表同意。
校長宿舍裏,隻有李家的聲音。孫家人少,哪能有何聲音。陳福英怕孫平玉與李家吵起來,先就說:“不要吵!吵不起作用!由李家鬧!李家鬧夠了,我們再找學校。反正富貴是有理的。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有理的一千天都有理,一千天也講不折。”所以孫平玉夫婦一言不發。李家置學校的解釋於不管,態度強硬,一口咬定:“你們說我家這個兒子錯到哪一步都可以!但他是學生,不是成年人!他在家被人咬傷,我們不會來找學校。他在學校被咬傷,該學校負責還是該家長負責?”又盯住秦光朝吵,說秦與孫家是親戚,偏袒孫家。陳福英見狀,拉了孫平玉出來,說:“沒有事。你不見學校在幫富貴的忙?我們不消管都可以。反正事情有利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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