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宮楊柳暗

渚宮楊柳暗

他一路對我舉止親密,情動之時亦曾對我纏綿親吻。但是每當他欲解開我衣衫之時,我就會想起那晚元翊對我的肆意欺淩,忍不住拚命抗拒他,他因我的抗拒而收斂動作,隨後輕輕撇唇一笑,似乎並不在意,隻道:“你要等到新婚之夜麽?”

我心緒一片迷茫,不知自己為何會對此事如此排斥,嬌柔倚靠在他懷中。

他並無勉強之意。

蕭績回府後身邊便是珠圍翠繞、香風嫋嫋,王府中侍妾眾多,不下十數人,不斷有美人前來向他獻媚邀寵。

我們在花廳中晚宴時,他向座中姬妾道:“王妃遠在徐州府邸,萱萱是本王的側妃,就是南康王府的正室夫人,你們都過來參拜她吧!”

月鸞公主聞言走上前來,款款行禮道:“妾身月鸞參見王妃,昔日若有不恭之處,望王妃見諒!”

她態度十分恭謹,言語伶俐、風姿嬌嬈,如同一枝動人的初春紅杏,其餘姬妾雖非絕色美人,亦有動人之處,紛紛對他暗送秋波、軟語溫柔。

蕭績絲毫不顧忌我就在身旁,坦然受之,看月鸞公主的眼神更與眾姬妾不同,蘊含無限寵戀與柔情。

回府後數晚,他一直都在月鸞公主房中留宿。

我並不覺得難過,隻是暗自驚訝,四皇子蕭績為人手段狠決,且品性風流,身邊花草無數,對我雖然關愛重視卻並非情有獨鍾,此等男子本應是我深深厭惡之類型,為何我當日會對他如此動心用情?

難道我的“蕭郎”另有其人?蕭績隻不過是恰巧與他同姓而已?

王府後院中亦有一大片相思密林,氣候漸漸入秋,樹葉稀薄,葉間紅豆均被王府中侍女悉心收藏積攢,我學著她們的模樣穿針引線,將一顆顆紅豆串起綴成手鐲、項鏈、荷包掛飾。

一陣腳步聲響起,侍女們急忙迎接而出,我料想是蕭績下朝歸來,急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悄悄躲藏在畫屏之後。

他身著一襲淡紫色錦袍,外披銀白色大袖襟衣,環視房間內不見我人影,劍眉微簇。

我從畫屏後輕巧躍出,對他笑道:“我在這裏!”

他捉住我的手,眼神變得閃爍銳利,說道:“我還以為你又逃走了!剛才在家做什麽?”

我向桌案上努努嘴。

他在那些零碎針線活計中精心挑選了一陣,揀擇出一個小小的紫色香囊,將其結在腰間玉佩上,笑道:“我正好缺香囊使用,送我一個如何?父皇新封了幾名妃嬪,今晚在挽翠閣設宴致賀,你隨我一起進宮去,我借此良機向父皇母後奏請封你為妃。”

我對皇宮全無印象,聽他說帶我進皇宮去見皇帝皇後,點了點頭。。

他審視打量著我,向門外高聲道:“將前日給王妃裁製的衣飾都拿進來!”

幾名侍女應聲而入,手中捧著幾個紅漆托盤,走近我屈膝行禮道:“奴婢恭請王妃梳妝更衣。”

銅鏡中,映射出一個娉婷嫋娜的身影。

上身翠綠綢緞所製窄衣略緊,領口與袖口均鑲嵌著薄如蟬翼的柳葉綠紗,襯托出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圓潤挺拔的豐滿;下著綠色蝶練輕裙,層層疊疊的“霞影紗”內,身體的窈窕曲線若隱若現。

一張被侍女精心雕琢過的臉,五官精致柔美,雙眸顧盼間,似是驚鴻一瞥,卻有萬種纏綿之意,黛綠雙蛾,雲鬟半墜,眉心所帖花黃係半開荷花形狀,似是淡雅無痕,卻煥發出嬌媚之色。

光潔的頸項間掛著一串金色花飾,最靠下的一朵卻大半隱入綠綢肚兜之內,令人眸光追隨,卻不得不嘎然而止,耳墜亦是兩朵小小金花,身形略一動便輕輕搖顫。

微風拂過,陣陣幽香自袖內飄逸散發,那異香類似少女自然體香,兼具百花精華,令人神魂俱醉。

蕭績輕輕邁步房間,站立在我身後,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幽邃的黑眸中閃現讚許的光芒。

他斥退侍女,以手輕拂我的臉頰,情不自禁微歎道:“半是純真仙子,半是勾魂妖姬,所謂傾城豔色,料想不過如此……萱萱,我真舍不得讓他們多看你一眼,要將你藏匿於重門疊戶之內方好!”

我婉轉凝眸,微笑道:“我果真如此之美麽?比月鸞公主還美麽?”

他將我抱起置於床榻上,仿佛無限沉醉,肆意親吻我的頸項,沿著的肌膚一路向下,用力在我胸前。

我急忙推開他,他卻主動離開了我,唇邊揚起一絲詭譎的笑意,說道:“不隻月鸞,隻恐梁國上下皆無美人能與你相較,我倘若不在你身上留些印跡,今晚怎敢帶你入後宮?”

我低頭一看,發覺左胸上竟有一枚淺紅色吻痕,一半沒入胸衣之內,另一半間雜著清晰齒印在外,十分引人遐思,頓時羞紅臉頰,說道:“蕭郎,我不能見人了!”

他冷誚一笑,低聲道:“你怕什麽?我們今晚偏就這麽進宮去。唯有如此方能讓他們知道我們有多恩愛!”

我從他懷中站起,整理胸前微亂的發絲,問道:“他們是誰?”

他淡淡道:“自然是父皇母後,還能有誰!”

夜晚的皇宮燈火通明,挽翠閣中笙歌陣陣,響徹禦花園。

一大群宮人侍女提燈在前引路,蕭績神態傲然,攜著我的手走進園中,問一名內侍道:“今晚受封的美人都是前次新選入宮的麽?”

那內侍對他態度諂媚,忙答道:“回四王爺的話,皇上數日來接連幸了四位新選美人,分封昭儀、婕妤、容華、充華,最寵的就是那位昭儀了……”

蕭績眉心一簇,質疑道:“怎麽位份都如此之高?連七弟母妃都隻封了修容,是誰初來尚無子息便封了昭儀?”

那內侍見他略有不快,急忙進讒道:“說起那新妃,奴才遠遠瞧過她一眼,生就一副狐媚之相,皇上對她且是千依百順,夜夜不離……董淑儀娘娘為此氣得一日不曾進食,奴才勸了整整兩日,娘娘才消了氣,昨日進了些燕窩粥。。”

蕭績冷哼一聲道:“隻恐母妃這場氣是白生了,父皇既然被那新選妖妃迷惑,眼中豈會有舊人?本王今日倒要賞鑒賞鑒,究竟是何等人物,有這般好手段!”

那內侍正欲接話,卻見東麵不遠處,似有數人簇擁二人行來,急忙遞眼色與蕭績,匆匆拜倒,高聲稱道:“奴才參見太子殿下、蔡妃娘娘!”

一排紅色宮燈掩映,閃現一雙璧人儷影。

那男子身著一襲月白色錦衣華服,袖口飾以金邊,頭戴一頂金龍攢珠冠,明眸若水,氣質沉穩高潔,他身側女子作皇妃裝扮,美麗端莊,儀態優雅高貴,二人宛若神仙眷侶下凡,十分般配。

蕭績唇角掠過一縷冷笑,緊握著我的手道:“你認識他們麽?”

我凝眸看去,大為驚訝,那“太子殿下”赫然是昔日在蘇州開善寺前命人攔阻我、被我以法術擊傷之人,卻不料他竟是四皇子蕭績長兄,且會在皇宮內意外遇見他,脫口而出道:“原來是你!”

他們的眼光頓時齊齊向我身上射來。

太子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溫和持重的俊容幾乎血色全失,在月光下顯現出一片蒼白,明眸中的神采不再皎潔,迸射出縷縷慘淡光影。

他仿佛入定一般盯著我,目光觸及我的窈窕身姿,又輕輕落在我身上的某一處,宮燈的光芒與明月交相輝映,我胸口那一抹紅痕,毫無遮擋落入他眼簾。

他明眸中的慘淡光影霎時化作一片寒芒,不過片刻之間,又如同輕煙薄霧一般,漸漸隱沒、漸漸消逝、以至虛無。

秋風簌簌,吹落荷花池岸邊的數片梧桐葉,恰有一葉墜落在他肩上,他仿佛全無察覺,依然紋絲不動,神情寂寞、孤身佇立,身上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孤絕與淒涼,恍若置身於幽曠的深穀,而非喧鬧的皇宮內苑。

我怔怔回望著他,腦海中倏地幻化出一株冰凍千年的玉樹,玉質卻不再溫潤柔和,僅餘冷傲與冰寒。

我的心突然毫無來由,輕輕顫動了一下。

一隻纖纖素手輕揚,助他取下了肩上的梧桐葉片。

那女子“蔡妃”聲音溫柔,視他說道:“臣妾昔日之言絕非毫無根據,如今可都應驗了。殿下既然親眼目睹,當知其本性若何,殿下早日看清此女真正麵目,未必不是一樁幸事!”

我隱約感覺她針對我方說出此言,隻覺莫名其妙,問她道:“我有什麽真正麵目?”

蕭績伸手攬住我的纖腰,語帶親昵,惟恐旁人聽不見一般,朗聲道:“皇嫂之意是說,你本來是個純真少女,如今被我調教壞了!”

我並沒有掙紮,仰頭問:“一定不是,她昔日曾說過我什麽呢?”

蕭績麵容微帶著一抹邪肆之意,對蔡妃道:“皇嫂慧眼,我與萱萱鶼鰈情深,一時不慎才會如此。夫妻閨房之事本無傷風雅,怎能怨責她不該順我心意?女子不解風情,必定不能得寵於夫君之前,我就喜歡她這副嬌媚撩人的小模樣……”

蔡妃見他語出驚人,且暗諷她故作矜持,粉麵頓時尷尬得通紅,眉間雖然微帶薄怒,卻礙著皇家體麵不便再多言。

我見她剛才出語傷我,引得蕭績反諷於她,心中暗自覺得好玩,蕭績卻還不肯罷休,轉向太子,大笑出聲道:“不知大哥以為然否?”

太子恍若不聞,不再凝神佇立,亦不再看我,徑自向挽翠閣而行,蔡妃等人急忙跟隨其後。

他們走出數步遠,我們才聽見一縷淡淡的聲音道:“四弟既然如此珍視她,為何不賜她一個名份?非婢非妾,豈能稱作鶼鰈情深?”

蕭績眼中精芒閃動,說道:“多謝大哥提醒!我與萱萱兩情相悅,她願意將終身托付與我,小弟今晚進宮來便是為向父皇啟奏此事。屆時若是有人企圖從中作梗,還請大哥多多美言!”

太子飄逸如仙的身影凝滯了一刹,似欲回頭,腳步卻更加迅捷無比。

我們走進挽翠閣中,眼前一片金碧輝煌,極盡奢華,數顆碩大無比的夜明珠和彩色宮燈將閣中照耀分明,亮如白晝。

殿閣正中的金漆龍椅上端坐之人年約五十開外,麵色微黑、眉清目朗,體形健碩挺拔,雖然人過中年,依舊不失英武氣概。

他麵帶微笑,手撫髭須,盡情欣賞階下綺年玉貌之佳人,數名新選宮娥彩女翠袖招搖,或站或坐、或倚樓台、或弄弦箏,一張張粉麵麗若春花,一雙雙秀眸脈脈含情,金玉釵釧叮當作響,脂粉之香四溢,可謂是千姿百態、風情萬種。

禦座右側貴婦身著暗金色華服,麵容和藹可親,正與身側的一名妃嬪把酒談笑。

我料想此二人就是梁國皇帝蕭衍與皇後郗徽,不禁抬頭向金階上多看了幾眼,蕭績早拉著我一起跪地叩首,朗聲道:“兒臣叩見父皇母後,恭賀父皇萬千之喜!”

我俯跪在地時,聽見耳畔響起一個渾厚慈和的男子聲音道:“皇兒平身,賜座。”

蕭績卻不肯起,低頭說道:“啟奏父皇,兒臣尚有一事叩請聖恩。兒臣春天時在蘭陵結識一女,母後曾允許兒臣收其為侍妾。她出身書香士族,品貌出眾,兒臣懇請父皇,賜予她南康王側妃之位!”

皇帝輕輕道:“就是你身旁之女麽?讓她抬起頭來,朕有幾句話相問。”

蕭績暗使眼色,我慢慢抬頭,看向前方的皇帝。

不料皇帝看見我的那一瞬,手中酒杯“叮當”墜地,他居然從禦座上站起,顫聲道:“玉奴……玉奴……是你麽?”

一言驚醒殿閣中人。

他禦座左側一名中年美婦隨之立起,驚怔不已看向我,麵帶質疑之色道:“皇上,她隻有八分似潘妃,不是……”

皇帝向前走了一步,仔細端詳我片刻,向那美婦歎道:“淑媛,果然是朕看錯了!”

那美婦似有無限感傷,以錦帕拭淚道:“皇上,當日那些佞臣誣陷潘妃與臣妾都是妖狐轉世,媚惑主上,逼迫皇上處死妾等……若非臣妾身懷皇上龍嗣,隻恐當日亦如玉奴姐姐一般,慘死於刀下了!”

皇帝攜起她的手,不覺落淚道:“朕時常夢見玉奴前來哭訴,她在地獄遭受百般刑辱輪回之苦,所以為她誦經超度,祈求佛祖庇佑她永生。朕對後宮中人向來都是悉心愛護,此生惟一辜負之人便是她了!”

那美婦觸動心弦,哭倒在皇帝懷中,如同一枝帶雨梨花。

忽然之間,我隻覺一道冷芒自郗後眼中發出,犀利如刀視向皇帝與那美婦身上,開言之時卻換上一副溫和語氣,委婉勸道:“請皇上節哀!滿朝文武皆知潘妃與淑媛妹妹曾是東昏侯姬妾,論罪當誅,隻因妹妹懷有皇上血脈才免了一死。淑媛生下二皇兒,得封九嬪之首,早該忘卻往日之情!縱使懷念故人,亦不該在皇上麵前時常重提此事!”

那中年美婦似乎對郗後極為忌憚,忙止淚換上笑顏,對皇帝道:“臣妾知錯了,本不該提起這些舊事,徒惹聖心煩憂!”

皇帝見她神情嬌怯、惶恐不安,亦不再感傷,向皇後說道:“不必責怪她了,當尚未來京,不知情形危急。朕萬不得已才下旨處死玉奴,若非朕以性命相護,淑媛與皇兒都無法保全!”

郗後溫和笑道:“皇上本是多情之人,雖喜新卻不厭舊,六宮雨露均沾,臣妾亦樂成好事,今日特在此設宴,恭賀皇上與新昭儀合巹之喜,卻不知新娘子怎麽此時還未至挽翠閣?”

皇帝見她提及新封昭儀,眸中閃爍出一抹激動神采,說道:“朕命人用禦輦接她去了,即刻就到。”

蕭績見皇帝皇後隻顧議論立妃立嬪,悄悄拉著我退至殿側,早有小內侍置備好桌案錦氈讓我們坐下。

我見他們這般年紀,猶在爭風吃醋,不覺以袖掩唇輕笑。

蕭績急忙在我耳畔道:“你謹慎些!宮中可不比我的王府,處處都有耳目,不要給我惹事!”

我看著他吐吐舌頭,頑皮微笑,眸光一側時,竟然感覺到身上襲過一陣冰寒之氣。我心思一動,立刻看向不遠處的太子,卻見他凝神正坐,神情冷漠幽遠。

他的眸光,仿佛對剛才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更不曾注意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