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第001章 楔子

重光帝還是四皇子那會,手把手帶他大的宋太傅就曾言,說這四皇子身上藏著一股狠勁兒。於是這不知是誇還是損的話就很值得人琢磨了,話再往源頭上說,四皇子李祁毓的成分不大好,雖說他母妃是個難得一見的極品美人,可誰教是東南燕照和親來的公主,說的難聽點,興許是個派來的暗樁也不是沒可能,且這燕照又向來不是什麽本分安生的主,故而有了這一層關係,李祁毓的老子熙寧帝也就就一直不怎麽待見他這個四兒子,再來就是,這四皇子李祁毓也實在不是位能討人歡心的皇子。

在宮裏,誰都知是母憑子貴,偏偏自打李祁毓他母妃月妃娘娘生了他這麽個寶貝兒子後,就不知染了什麽怪病,成日裏瘋呆癡傻,見了模樣花哨些的便磕頭喊皇帝。於是,本對她還心存幾分好感的熙寧帝便再懶理她,草草打發了間比冷宮稍好些的掬月宮,差了幾名粗使宮人作使喚,就湊合著算是對這娘兒倆有了個交代。

自此,四皇子李祁毓的罪行則又多加上一條:天煞的白虎星!

哪個活的膩歪了的願意和白虎星稱兄道弟還做朋友?

除非他真是腦子被門板夾壞了!

蘇少衍是個例外。

枯坐胤禎殿外五百年守著那高掛「奮勉勤政」的大木匾總以為死都掉不下來,結果某一天不但掉下來還被被狠狠砸中的那種例外。

可是,北燁王朝真能存五百年這樣長久麽?蘇少衍眨眨眼,決意不再思量這個大逆不道的問題。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那一年,遇著李祁毓的蘇少衍不過十三歲光景。

十年光陰能改變什麽?二十年光陰能消磨什麽?三十年光陰能見證什麽?這些都不是年少的李祁毓和蘇少衍能夠掂量清楚思考明白的問題,因為在他們記憶中僅僅能記下的,隻是關於那一場曠日持久的大雪,差點沒了北燁帝都雍州的漫天大雪。

雍州,北接天然屏障的祁山,東鄰北燁唯一的海港瀚海郡,南通雍緇運河,西靠群鳥難越的太行山脈,因本就是極北的內陸所在,故而終年幹燥少雨,且每年固定都會來幾場揚塵的天氣。

熙寧十六年這年的雪,來的分外詭譎。適時的紫寰宮也早早就燃起了取暖用的地龍,卻是獨獨缺了掬月宮這份,十四歲的李祁毓搓搓凍得發紅的手,拎著個銅鏽了的小暖爐就是往他母妃的寢宮跑去,可別小看了這暖爐,這可是李祁毓和如妃宮裏的那幫小太監們打賭贏來的戰利品,要知月妃娘娘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若是哪天不小心受了寒,那後果,絕不是講樂子說著玩兒的。

李祁毓心裏頭清楚,他那個高高在上的父皇不會管他,他遠在東南的外公管不到他,隻要他還在這,隻要他還是那個天煞的白虎星的四殿下,且待他母妃哪天沒了,他就是想找個哭墳的地兒都難,誰教他生的不好,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但是,他決不認命!

他睜著和他母妃一樣漂亮的黑眼睛,緊緊捂著小暖爐跑的飛快,近了,已經很近了……在紫寰宮裏七拐八折的跑了不知多久後,他終於長長籲一口氣,停在了掬月宮的門口。這是哪裏跑來的漂亮女娃娃?他瞪大眼,看見自己大前年種下的素心雪裏樹下站了個晶瑩的小人兒:一襲天青色的外衫,幹淨的如初雨洗過天空的顏色。頭發鬆挽著搭在肩頭,露出極白的膚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左眼瞼下那一點生的恰好的黛色淚痣,少一筆失了韻味,重一分嫌了矯情,眉下的目亦不大,似極了三月的湖光,畫麵中唯一生動的,則是他一張一合的水色唇,不知在津津有味嚼著什麽?等等!她在吃什麽?!

都說神農為醫民恙嚐百草,難道她這在吃素心雪裏!

這太不可思議了?敢情這小娃娃是樹精麽?!

可是,不是說樹精都會長翅膀麽?李祁毓壯大膽子走了過去,而那小樹精則一副好似沒留心有人回來的樣子,仍就專心致誌的嚼著雪裏花,不料——

“你、你幹嘛!快放我下來!”

“哼,男的!原來是個冒牌貨!”

李祁毓總記得自己和蘇少衍第一次相遇時,驚詫於他渾身散發的那種特別幹淨的氣息,就像冬日午後的陽光,純粹的不含一絲雜質。而那時的蘇少衍也還帶著幾分赧然,再推自己一把未果後,又低頭瞧了瞧他腰上掛著的玉牌,最後才不情不願嘟囔了句,“四殿下。”

疏離生分又恭敬的語氣,真真和方才那個橫衝直撞的小樹精有了一千一萬個差別。李祁毓挺直了身子,一板一眼道:“抬起頭說話,孤恕你無罪。”

十四歲,他對除他母妃以外的人自稱孤,雖是一板一眼端的刻意,可眉目裏卻依稀有了以後那位不世帝君的卓然味道,而那時他還不懂,他隻天真的以為,這樣的刻意和冷漠,是足以保護他那命如風燭的母妃,以及,他自己。

可是,在這樣一座朱牆高築的紫寰宮裏,誰的命運又能做到身能由己?

“作為一名質子,最必要也最重要的條件之一就是:隨時可以成為棄子。”

紫寰宮的議事房中,目光清矍的宋太傅在麵對他侍奉一生的君王,提出了一個他不想說但又不得不想說的問題,而這個問題,也正是此時已過而立之年的熙寧帝要麵對的在他一之生最難麵對的一次抉擇。

東南燕照屢次作亂,明眼人都看的出,這是數十年前燕照公主和親的效用已達極限了,而熙寧需要的,隻不過是一個正當的,堂而皇之送四皇子李祁毓走的理由。

四皇子李祁毓,熙寧帝雖是一直嘴上說不喜歡,可終究是自己兒子,虎毒尚不食子,更況他飽讀聖賢書的一世帝王。可作為一代帝君,他必須先成為一位王,其次才可以是父親。這是他身為帝王的無奈,更是連他也不可以的例外。

“臣以為,此番大任,隻得四皇子可擔。一來,眾皇子之中,四皇子是臣的學生裏最為識大體懂禮儀,二來,四皇子到底是燕照國君的親外孫,比起其他皇子,臣以為,四皇子是再合適不過。”宋太傅言辭灼灼,聽罷台下眾官頓覺鬆了一口氣。

“不過臣還有提議,望皇上恩準。”

“宋卿請說。”

“臣希望皇上能從眾大臣的公子中挑出一名適齡公子與四皇子同行,如此,四皇子在燕照的生活也不至於太過孤單。”

話音俯落,且聽台下一片交頭接耳之聲,好你個宋太傅,送個四皇子就送個四皇子,憑白誰還願意再把自己的兒子搭進去了?!

“朕,準了。”

再多的言語,都不如這句輕描淡寫來的詳實和沉重,大殿之上,熙寧帝負手背過身,沒有人能看見他此刻的表情。

或者說,是再沒有人能察覺到那一顆於他眼角悄悄滑落的眼淚。

帝王一滴淚,可比銀千金。

而此時,素心雪裏樹下兩兩望著的李祁毓和蘇少衍,卻並不知曉即將要麵對的突如其來的變故。或許命運正是如此,不早一步,不晚一步,就在這裏。

曾經觀海雲遠,曾經若夢浮生。在這個亂世裏,一直有著太多的顛沛、猜忌、身不由己,利用、同情、虛與委蛇,可是,盡管如此,盡管早已遍體鱗傷,人們卻總還是試圖去相信。

隻因那句,誰都不想死。

隻因那句,誰都還想愛。

一如多少年後的重光帝登上高高的雍州城樓,俯望北燁這片永遠緘默的山河,由衷發出的感慨,原來在這之後所得到的一切,加起來都抵不上那時一無所有的時光。

荒唐。

太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