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鬼話連篇

鬼話連篇

樂水縣城裏,一隊隊人馬小心謹慎地出城,然後待時辰到了,顧不得再去收集糧草,便按時馱著米糧麥麩等能入口的東西趕回縣城。

遠遠的山上,一個與玉破禪模樣仿佛的小少爺騎坐在大樹上,遙遙地向樂水縣城看去。

與玉破禪一身狼狽的衣著不同,這小少爺衣衫整齊得嚇人,仿佛在這兵荒馬亂之中,整理儀容,依舊是他不肯懈怠的每日必做之事。

“少爺,要不,叫人去樂水縣城瞧瞧?”馬下一隨從問。

“哼,去那瞧什麽?”樹上少年一個翻身跳了下來,“成王敗寇,也不知道……”

“九少爺!”隨從出言勸誡。

這隨從名叫玉無悔,是與玉無價、玉無雙等人一起從京城趕來揚州搭救玉破禪、玉入禪兄弟的家將之一。自從護著玉入禪與玉破禪一群人分開後,玉無悔越來越見識到玉入禪的離經叛道。比如玉破禪一心想著忠君愛國,隻要有人謀反叛亂,玉破禪必將那人視作仇讎;而玉入禪,卻滿口成王敗寇,誰叛亂誰謀反,都與他毫不相幹——即使來平亂的人就是他父親玉將軍。這等言行作為,在忠良世家的玉家人眼中,是極為不孝不肖的。

玉入禪嘲諷地望了眼隨從,伸手將黏在衣裳上的枯葉摘下,見衣擺上留下一處青苔,便令玉無悔倒水濕了帕子給他擦衣擺上青苔。他聽見躺在篝火邊的戚瓏雪嚶、嚀一聲醒來,才一改不屑的神色歡喜地湊過去問:“雪姐姐醒了?”

“玉……九弟,還沒跟八少爺匯合嗎?”戚瓏雪醒轉過來,慢慢地向身邊看去。

玉入禪卻選擇忽視這問話,“你覺得身上怎樣?”

戚瓏雪強撐著做起來,雖連日奔波令她衣衫不整潔、臉色也有些蒼白,但舉止依舊優雅從容,慘白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孔如雪般剔透。

被看押起來的金折桂靠著瞽目老人,瞥了眼情竇初開的玉入禪,又想了想那以為孩子是從肚臍眼、胳肢窩生出來的玉破禪,不禁搖了搖頭,果然是龍生九子,子子不同。這位才十三四歲的戚小美人明擺著一顆芳心拋在了玉破禪身上,玉入禪這初開的情竇隻怕要慘淡凋零了。眼睛瞥向冷冷看著他們的範康,又蹙眉想好個禍害遺千年,卻不知道,這範康有什麽能耐給戚瓏雪下了毒,又怎麽糊弄得玉入禪抓了他們。

範康躺在地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玉家人的伺候,嘴角噙著冷笑看向瞽目老人、金折桂,老天,終歸是站在他這邊的!

那一日,瞽目老人設計令他被蜘蛛咬了手,他狠心斷手,又被農婦追逐,不得已狠心藏入狼穴,幸虧群狼白日出去,狼穴裏隻藏著兩頭小狼,才令他躲過這一劫。

看見小狼舔舐他斷臂上滴下的血後嗚嗚哀叫死去,範康罵了一句“老瞎子果然歹毒!”又怕母狼回來尋他報複,便強撐著又出了狼穴,未免被狼群追上,便一路沿著溪水向上遊走,想用溪水隱去蹤跡。

誰知,一夜平安無事,等到第二日早晨,竟然有人來襲擊他,他剛剛斷臂,失血過多,又中了毒,被人打翻在水中,隻當自己個命不久矣。

正在他絕望之時,有人出聲說:“這位可是無著觀裏的範康範神仙?”

範康強打精神看過去,卻見一個穿著牙色箭袖的豐神俊朗小少年邁著步子悠然向他走來,又聽小少年戲謔地問:“範神仙不在無著觀裏發財,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投毒做什麽?我們好不容易想抓條魚吃,偏整條河裏的魚都被你毒死了。”

範康想起金折桂曾隨著家人去無著觀打醮見過他,隻怕這小少年也來過無著庵,忙捂著斷臂從河水裏爬出來。

“哎呀!”一聲嬌呼,又有一個身段玲瓏做了男裝打扮的小姑娘捂著臉背過身去。

“喲,範神仙沒了一隻手,這將來可怎麽給人家扶乩算卦呀?”那小少年一邊安撫小姑娘,一邊又打量他那斷臂。

範康隻覺得眼前的天地在打轉,電光火石間,掐算著這小少年看他是相識又看他斷臂也沒憐憫之心,自己若昏厥過去,定會被他丟下,於是狠心咬破舌頭,靠著舌頭的疼痛強令自己保持清醒,打起精神問:“不知這位是……”

“你不認得我?若是我哥哥,你就當認識了。你可稱讚過他少年英雄,必定會早成大器。”那小少年說著話,卻是去看那被範康斷臂嚇著了的小姑娘,手在那小姑娘背後撫了撫,低聲安慰她,“別怕。”

小姑娘轉過頭來,眼睛裏蓄著水霧,看模樣是順著那少年的話,神思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一開口,就是軟軟糯糯的吳儂口音,“這位……範神仙,認識八少爺?”

小少年臉色晦暗起來,眯著眼盯著範康的斷臂。

範康已經斷定倘若自己昏倒在這裏,這少年絕對不會過問他的死活。他人在無著觀中,日日見的都是達官顯貴,自然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類似“少年英雄、大器早成”的話,不知道對多少世家子弟說過,因此依舊沒想出這小少年是哪位,隻是那小少年對哥哥的嫉妒真是不加掩飾。

“……八少爺跟玉九弟是孿生兄弟,長得一模一樣。”那小姑娘看範康一頭霧水,就出言提醒。

“原來是玉家少爺,貧道眼拙,竟然沒認出玉少爺。”範康將舌頭咬出了血,看那小少年的冷漠態度,思量著要想叫玉九救他,希望還要放在那小姑娘身上,看玉九對那小姑娘一往情深的態度,想來玉九對那小姑娘言聽計從,這小姑娘稱呼玉八為八少爺、玉九為玉九弟,聽到玉八就走神,想來她是十分愛慕玉八的了。於是假裝踉蹌地在水中向玉家人邁進一步,然後跪倒在水中,咳喘道:“能見到玉九少爺,實在、實在是老天保佑,八、八少爺他被人……八少爺的簪子……”一句話不曾說完,便作勢跌倒在水裏,做出嗆水掙紮模樣,且在水裏滾了滾,亂中拔出頭上木簪,在起身瞬間將簪子在自家斷臂裏一插,然後掙紮著伸出手,“救……救命!”

果然聽見那小姑娘如他算計的一樣勸說少年,“玉九弟,快救人吧,隻怕他知道八少爺的事也不一定。”

這小姑娘的話音落了,又聽一隨從說:“九少爺、戚小姐,這範道士順著溪水走,是要借著溪水藏去行蹤。他一路任憑毒血流下,不顧及毒死的魚群還有誤吃死魚的鳥獸,沿路害死禽鳥走獸無數,實在有違道家教義。隻怕不是好人。況且八少爺才捎信來叫咱們去樂水縣城外匯合。”

範康在水中掙紮,因方才的用力一插,此時又清醒不少,暗恨說這話的人壞他好事,心裏正七上八下。

“八少爺捎信來了?”小姑娘似乎是被蒙在鼓裏,聲音裏滿是不敢置信。

範康隻覺得這小姑娘的聲音就像是天籟之音,果然小姑娘錯愕的一句話後,隻為了與那“奴大欺主”的隨從較勁,玉九便說:“救他。”

“範神仙是無著觀裏德高望重的活神仙,家裏的夫人們都信他得很。範神仙放著觀裏安逸的日子不享受,來到這兵荒馬亂的地方定然有要緊事。我們不能不救他。”又有一個隨從順從玉九的心意說了一席話,比之玉九賭氣一般的兩個字,這一席話更能說服人。

其他人聽了,又看範康身邊不住地流出血水染紅溪水,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又因那水裏有毒,不敢輕易下水,便砍了樹枝遞過來伸向範康,叫他用手抓著樹枝被人拉上來。

範康上岸之後,咳嗽個不停。

“範神仙剛剛說八少爺的簪子,是這根嗎?八少爺怎樣了?”小姑娘看範康被人救上來後身上掉下一根簪子,便趕緊去撿。

眾人原本看溪水裏的魚兒被毒死,因畏懼範康身上的毒,又看此時血水與溪水混著在他身邊濕了一片,便不敢靠近,不防這小姑娘關心玉八情切、忽然靠近,離著小姑娘最近的玉九就要去拉她。

範康拚著最後一絲力氣,眼疾手快地將握在小姑娘手上的簪子搶回來,借著玉九將小姑娘拉開的力道,又狠又快地在小姑娘手心裏割開一道口子,低垂的臉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料到為給小姑娘解毒,這群人必定會替他尋來解藥,於是半真半假地昏迷在地上。

朦朦朧朧中,範康聽見小姑娘一聲嬌啼,然後另一個女子哭道:“小姐,你流血了。”

“早說這道士不像個好人。”

“不、看範神仙昏迷了還緊緊握著簪子,想來那簪子對他極為重要,反而是我魯莽了。範神仙方才不過是為了搶回簪子,並非有意刺傷我的手。”小姑娘善解人意地說。

“不好,這簪子上沾了道士的血,隻怕有毒。”

似是應證有毒二字,隻聽另一個女子喊道:“呀,小姐的手心變黑了!”

“死道士,快醒來!”玉九氣急敗壞地罵。

“九少爺,範神仙也算是俠義之人,不當這樣作踐他。”

……

範康隻覺得身上挨了幾腳,暗道好個玉家公子,竟然為了個小姑娘欺辱他這德高望重之人,身上疼了幾下後,終於撐不住,徹底昏迷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範康沒睜開眼,就覺察到紅彤彤的火苗在自己眼皮子前跳動,斷臂處傳來徹骨的疼痛,不用看,也能料到是有人替他又清理了斷腕。隻是這次醒來,越發覺得手腳無力,竟然是站也站不起來,微微一動,覺察到束縛,竟然有人將他綁了起來。

“繡球春晚欲生寒,滿樹玲瓏雪未幹。落遍楊花渾不覺,飛來蝴蝶忽成團。”

範康聽見玉九聲音低沉地吟詩,心道好個優哉遊哉的貴公子,竟然有閑心附庸風雅,因想探一探這群人根底,便繼續裝睡。

玉九吟詩過後,那小姑娘就開口道:“玉九弟,你為什麽騙我?我們為什麽不跟八少爺匯合?”

“雪姐姐,”玉九的聲音先有些不甘心,隨後卻又似被人冤枉誤解一般,滿腔無可奈何地一歎,“隨雪姐姐怎樣想吧。”

果然,那天真的小姑娘立時為難地賠不是,“玉九弟,莫不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若有,你告訴我吧,若實在是機密不能告訴我……那也就算了。總歸,咱們遲早會跟八少爺匯合的吧?”

“唔。”

遲遲地等來玉九的一聲唔,小姑娘放心地長出一口氣。

範康心想好個善解人意、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姑娘,微微睜開眼,裝作才醒轉過來。

“範神仙醒了。”另一個女子開口說。

“緗蕤,快端熱水給範神仙喝。”那小姑娘忙吩咐丫頭辦事。

早先說範康不是好人的隨從道:“範道長,鄙人玉無悔,你睡著的時候,鄙人已經替你清了傷口。不知範道長為什麽來了這裏?又中了什麽毒?你提過八少爺,八少爺卻不曾提過閣下。”說著,便從丫鬟緗蕤手中接過碗送到範康嘴邊。

範康先瞥了眼那也作了男兒裝扮的丫鬟緗蕤,暗道這主仆二人粉麵桃腮,若不是瞎子,誰認不出她們是女子?想來他們能在這亂世裏平安無事,要多賴玉九保護了;又偷偷打量玉無悔,看他生得剽悍,猜到他與其他四人大約是玉家家將。

“範神仙,到底是什麽毒?如何解?”玉九冷冷地看向範康,對範康為何來此地沒一絲興趣。

範康咳嗽兩聲,卻裝作去尋自己的簪子,玉九看他找,就指了指篝火旁,“你說這簪子是破禪的?破禪雖落魄了,卻也不會有這麽一根舊簪子。”

範康察言觀色後,便氣若遊絲地開口說:“範某雖是出家人,然……卻看不過寧王罔顧綱常、王法,因此……決心去揚州刺殺他……”

“範神仙不愧是俠義之人。”有人稱讚道。

範康心中慶幸這群玉家人裏頭還有聽說過他俠義大名的,“……可惜技不如人,功虧一簣。”

“廢話少說,到底是什麽毒?”玉九打斷範康的話。

範康眼皮子跳個不停,心裏腹誹這玉家的公子怎跟旁人不一樣,若是旁人聽說他刺殺寧王,定會心生佩服,“範某……咳咳,淪落到瓜州,看渡口上一個老瞎子直言訓斥……袁玨龍的走狗,心生佩服……又聽他說他就是瞽目老人花頭鬼,看他年邁孤苦,就一路保護他……誰知,花頭鬼卻是寧王的人,他一路仗著耿直不阿的名頭接近民間仁人義士,害了許多人……範某愚鈍,一路保護他,稀裏糊塗地被他利用殺了許多好人……”眼角十分配合地落下兩行濁淚,看玉九十分耐煩,其他玉家人卻聽得津津有味,心裏嘖嘖地想原來玉九這群人主仆並不和睦。

“這麽多廢話!”玉九不滿道。

玉無悔卻道:“九少爺稍安勿躁,且聽他說一說。如今天黑了,伸手不見五指,要去尋解藥也要等明日才能出發。”

玉無悔等家將眼看著寧王的兵馬肆虐,一心要除惡扶強,偏玉九“離經叛道”滿嘴“成王敗寇”“正邪不分”,玉九又拖著他們為救戚瓏雪死了兩個兄弟,又任性地不許他們與玉破禪匯合。凡此種種,隻叫玉無悔等心中越來越對玉入禪不滿。

範康道:“又聽他要將《推背圖》送給玉將軍,心裏覺得蹊蹺……於是便設法去搶《推背圖》一探究竟,不想,圖紙上竟然有毒!”

這會子,就連玉九都倒抽了一口氣。

“……範某忍痛斷臂,卻沒能耐殺了那老東西……半路遇上玉八少爺……玉八少爺不知從哪裏拿來一根簪子,叫我將簪子送給玉將軍,提醒玉將軍小心防範……九少爺看看,可認不認識這簪子?興許、興許是玉將軍舊時之物,八少爺說,玉將軍看見就知道了……”範康嘴上這樣說,心裏篤定隻顧著吃玉八醋的玉九隻會想著玉將軍偏心玉八,不會當真去追究簪子是否是玉將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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