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屍變
錦衣繡春 1.屍變 69書吧
雞鳴寺外層層戒嚴,大明朝的皇帝今日於此齋戒禮佛。
眾人皆知,他的父親,開國元祖朱元璋,乃是和尚出身,被逼無奈,造反起義,經過二十來年的血雨腥風,打下了大明江山,坐穩皇帝寶座之後,這位開國皇帝,對於自己曾經當過乞丐和當過和尚的經曆諱莫如深,因此並不推崇佛教祭拜,以至於後來他欽點的皇孫朱允炆和篡位當權的兒子朱棣,兩代皇帝都不是很重視佛家佛事。
而此時,征戰沙場二十餘載打敗了自己的親生侄子而坐上皇帝寶座的朱棣,膝下有金,隻跪拜過自己的父皇的朱棣,卻跪在大悲殿佛像之前,虔誠無比。
殿中佛尊寶相莊嚴,麵色慈悲,單手作拈花之勢,雙眼斜揚,帶著對塵世的無限淡漠,那種殘酷的睥睨,顯然是因為他對浮世眾生有著主宰的力量。
而蒲團之上的帝王,是人類的王。從前,他以為,他對人間的眾生,也有主宰的能力,直到他看著他在乎的人在他身邊一個個的離去,而他無能為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也不過是佛祖眼中的芸芸眾生之一罷了。
連生死都不能掌控,談何主宰?
他愛的人他主宰不了,愛他的人他也主宰不了,就連恨他的人他也主宰不了。
他此時跪在佛像之前,麵前是兩盞巨大的海燈----一盞為往生燈,一盞為懺悔燈。
往生燈求的是那飄忽的人兒和受他折壽的人命冤魂安生往生,懺悔燈自然是他這帝王的懺悔。
三個月前,蓮漪宮的宮女前來報喪,聽到消息的那一瞬間,他的腿幾乎軟掉,從來沒有這樣的絕望。絕望之後是最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是不是聽錯了?是不是她們搞錯了?
可是看到那幾個丫頭滿臉的淚痕,還有那溫軟的屍體的時候,他真的絕望了,怎麽會?怎麽會?她……她……她怎麽可能死?她怎麽可以死?
他沒有準許她死,她怎麽可以死?他跟她說過,一輩子都不許她離開,她果然守了諾言,可是她卻用另一種方式離開他了。她用的居然是死。
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沒有了呼吸,沒有了脈搏,沒有了溫度。可是她為什麽還會麵容如生?她生前因為病痛麵色蒼白,身體羸弱,而現在,臉上居然還有些病態的殷虹。
可是,終究是個死人了。
這個打擊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突然,他一下子便蔫了,他守著那冰冷的屍體三天三夜,不休不眠,水米不進,最後在李興和寶兒的勸說之下,才將棺材釘上,最後實在沒有勇氣去麵對那具棺材,將喪事全部都交給了下麵的人去做了,而他自己則是躲起來了,躲得深深的,連一個人都沒有勇氣見。
直到第六天後,徐輝祖的遺孀居然進宮來求見,徐家的人,幾乎已經很久不走動了,乍一見到徐夫人,他有些恍惚。可是她帶來的話,幾乎讓他重新活了過來。可是一瞬間的興奮之後,便是更深切的痛苦,她……竟然如此想離開自己。
這一刻,他猶豫了,這麽深愛的人,怎麽會這麽想來開?自己為了她,為了和她的女兒,不惜忍下心將伉儷二十餘年的結發妻子殺死,可是她為什麽還是這樣想離開自己?
三年來,她連一個眼神都不願意給自己,更別提說一句話了。
他們相距咫尺,卻心在天涯。
他獨自坐在窗前,靜坐了半晌,最後還是忍不住內心的渴望,他還是要去見她,不許她離開,就算是讓她做一隻籠中鳥,她也必須在自己的籠中,她的翅膀隻能在自己的手掌之中煽動。
古舊的客棧,殘破的斷塬,這樣的地方,她竟然也願意委身。他推開門重新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心頭的複雜,隻有他自己明白。他明明想衝上前去緊緊將她擁入懷中,可是,他沒有。
他隻能冷冷的問她為什麽要離開自己?
她的表情決絕而無助,她的語氣冰冷如霜,她的回答是,回不去了,永遠回不去了。
這一刹那,他的絕望不下於看到她的“屍體”那一刻。
是啊,回不去了,他竟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回不去了,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太多的傷害,永遠回不去那一種無憂無慮,甜蜜恩愛。他的寵愛,她不會再接受,她的柔情,他再不能體會。
他們之間橫亙的是月牙兒的慘死和三年的蹉跎。再怎麽解釋,也是回不去了。
可是,叫他怎麽舍得!怎麽舍得在這時候將她放走?
她要跟著那個蒙古人走,就算心知她對那個男人毫無情愫,但是他也是男人,他知道那個蒙古人看著她的眼神,那是愛意,那是寵溺,那是自己比不上的毫無保留。他可以全身心的為了她,隨時為了她放棄一切,自己做不到,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想到她居然要托賴這樣的男人,相信這樣的男人可以給自己解脫,他嫉妒的發瘋。
就在他沉悶的嫉妒之中,她居然請求自己放了他,隻要放了他,她竟然願意跟自己回宮。
這一刻,他忽然有種她不如已經真的死了的衝動。她若是真的死了,便不會有這麽多的痛苦和糾纏,牽掛和無奈。她便不會有成為別人的女人的風險。那個蒙古人,他永遠也隻能對她可望而不可即。
他答應了她,要她和自己回去。放過那個蒙古人。
可是他心中想的卻是,把她帶回去之後,便全城通緝,一定要殺死那個蒙古人,讓他再也沒有覬覦她的可能。
回到宮中,他讓她給自己設計新皇宮和陵墓,她竟然設計的那麽漂亮,那麽宏偉,誰也沒有想到。看著她每天那麽專注用心,他的心一下子就柔軟了,也許還有機會呢?
那個蒙古人,也被他放在了腦後,如果自己和她還能和從前一樣,那還有什麽事值得計較呢?
當他再次看到她冰冷的躺在養心殿的龍床之上的時候,他以為她又在玩假死的把戲,他隻是有些心死,也有些心痛,心死是因為她居然這麽想走,不惜將同一個手段用兩次,心痛是因為,隻怕這一次,他攔不住她了。
可是這一次不一樣,他守在她的“屍體”邊,不過半日,便開始覺得她的身體開始僵硬,這是和上次完全不同的。他不禁有些驚慌,傳喚了太醫來看,太醫院最德高望重的太醫,告訴他這次權貴妃一定是真死了,因為上次那假死藥雖然厲害,但是她的身體卻一直沒有僵硬,也沒有人想的起來去掰開她的瞳孔看看,而這次,太醫很謹慎的將她的瞳孔也撥開看了,那是渙散開的瞳孔,絕無生還的可能。
朱棣不相信,對太醫大發雷霆,無奈這位老太易非常有德行,也不畏朱棣的強權,他告訴朱棣,若是這次經他判定,權貴妃還能醒轉過來,自己願意辭去太醫院院長的職務。
朱棣依舊怒不可遏,但此時也沒有心情去置辦這個“滿口胡言”的老東西,他喝退了太醫,將赫連漪的身體緊緊的摟在懷裏,沒錯,他不願意稱作這具軀體為屍體。
這是阿漪的身體,他在心裏這麽跟自己說,她很快就會柔軟起來,溫暖起來。不出三五天,她便會醒過來,自己絕不再將她放入冰冷的棺材,到時候她隻要一清醒,自己就告訴她,今後無論如何,也要跟她在一起,哪怕即刻禪讓了自己的皇位,反正太子也成人了。他還要告訴她,這三年,自己每每對著蓮漪宮的方向,是要花上多大的勇氣和忍耐,才能克製住自己那雙懷念蓮漪宮地磚的腿腳。
對,告訴她這一切,她會感動的。她那麽善良,那麽感性。
可是不過第二天開始,他便發現了更不好的事----她的脖頸後方,已經有淡淡的瘢痕,除此以外,她越發的僵硬了,麵容變化倒是不太大。但是那瘢痕讓他驚慌不已-----他太熟悉那瘢痕了!征戰多年,見過太多的橫死屍首,這樣的瘢痕,隻有在屍首上才能找到。
不,不可能……一定是因為上次被發現了,她這次用了更厲害的假死藥,竟然能讓自己的身體僵硬,瞳孔渙散,還能產生和屍斑一樣的瘢痕。他下定決心,這次絕不能再讓那個蒙古人跑掉,這個人,邪的很,竟弄這些東西來魅惑他的阿漪。對,抓到他,必殺之。
兩天,三天,他日日守著這具軀體,每天抱著無限的期望,卻越來越害怕,他從未如此害怕過。軀體身上的“屍斑”越來越多,幾天下來,他發現連她的麵容都變了,那是死亡的麵相,陰森而又詭異。
第五天的時候,他真的開始絕望了,他的等待與守候,不止沒有換來阿漪的醒轉,換來的卻是一陣陣屍臭。
這種味道,他也很熟悉,這是屍體的味道。
李興一開始也支持他,覺得權貴妃可能又在鬧性子,可是他現在看到李興的表情,就知道李興臉上寫滿了驚駭,那是真真實實看到屍體的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