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焚宮

72.焚宮

“我……”麵對越龍城的反問,我居然齟齬起來,良久才道,“我沒有目的。”

“既然你沒有目的,我又為什麽非要有目的。”越龍城淡淡說道,說完又輕輕笑了,“誰說咱們沒有目的,都是為了一個人罷了。”

我聽完之後,心裏很不是滋味兒,正想著怎麽回複於他,忽聽得三保驚呼,“不好了不好了!”回頭一看,隻見三保火急火燎的往裏奔去,連忙喊住他問道,“什麽事這麽驚慌?”

三保一跺腳,“我的先生!我現在沒工夫跟你說話,我得找到王爺,立刻,馬上!”

三保是個很從容的人,極少有這麽驚慌的時候,我意識到事態嚴重,也拔腳跟了上去,越龍城見我跟了過去,自己也走上來了,及至到了朱棣的屋內,隻見三保連禮都忘了行,“王爺,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朱棣正看著京城內各路官員送來的求和信件,聽見三保嚷嚷,抬起頭,皺眉問道,“什麽事,大呼小叫的。”

三保喘著氣道,“燒了,燒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已經知道一定是朱允炆絕望之下既不願讓位又不願自盡而放火燒宮了。臉色一下子就白了起來,看向了朱棣,朱棣也大概明白了事態嚴重,以他的絕頂智慧,我想他應該也已經猜測到是哪裏燒了,因為他也立即站起身來,“什麽地方燒了?”

“皇宮,皇宮起了衝天的大火。已經燒得漫天紅光!”三保一邊說一邊比劃著。朱棣臉色也變了,連忙問道,“誰在救火?”

“曹國公李景隆,穀王朱穗,都去了,宮內禦林軍都在忙著救火。”

“備馬。”朱棣對著三保吩咐道。

三保奪門跑了出去,朱棣也拔腳跟著走了出去,見我還在發愣,回頭道,“你不想去看看嗎?”我上前去牽住他的手,他便帶著我一起騎上馬,而三保也連忙吩咐了二百騎兵跟著朱棣一起前往。

還沒到午門,就已經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煙火味兒,抬眼一看,隻見滿天都是紅色的火舌,張牙舞爪的吞噬著整個皇宮,到處都是驚慌失措的人群,也有穿著製服的禦林軍和太監們灰頭土臉的提著桶端著盆打水滅火,就連平日裏不出深宮半步的宮女兒們也都不顧矜持,或抱著包裹或提著行李往外跑出來,也沒有人能顧得上管她們,很多人趁著這場火也就跑了。

朱棣衝上前去,也被這大火驚住了,久久沒有動彈,我見他立得久了,把他往外拉,“離火場遠些。”朱棣這才隨著我遠些的地方走去。

他此時的神色很是複雜,說不上來的感覺,我知道他的心理也是很複雜的,便也站著不說話。那些救火的人潑進去的水其實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對於那火龍來說,一點作用也起不上,最後大夥兒也都放棄了,都呆立在一邊,就這麽看著火場,等著那大火自己滅下去,這場火燒了一天半夜,直到深夜才漸漸的熄了,此時也才有人敢漸漸地往裏頭潑水,總算是把火勢控製住了,朱棣從得知消息以後,便一直在現場沒有離開,火勢滅了以後,他不顧眾人反對,率先往太和殿走去,除了一些已經全部被煙灰覆蓋住完全看不出本色的花瓶花冠和金屬的器皿,殿內所有器物被燒得精光,現場慘不忍睹,然而一句屍體也沒有。朱棣長呼一口氣,對著三保問道,“其他地方呢?”

三保搖搖頭,朱棣目光深邃,不言不語,就在此時,有個太監跑了過來,跪在地上對著朱棣便是磕頭,“給王爺請安!”

朱棣對著他瞅了瞅,皺眉道,“是你?”

那太監抬起頭來,老淚縱橫,“可不是我嗎,王爺,您可來了,咱們這些人全都仰望王爺救援了。”

朱棣對他點點頭,“你受苦了,快起來吧。”

太監站起身來,我仔細的看了看他,已入耄耋之年,頭發花白,身上還有血汙,滿臉都是黑灰,手中還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裹,看起來沉甸甸的的,大約是服侍了主子一輩子積攢下來的梯己,這幾年不見,又比從前蒼老了許多,這人正是給朱棣通風報信說京城中空的魏無言,小餘公公的師父。

老太監哪裏想到自己本該頤養天年的年紀,會經曆這麽大的變故,整個人還在顫抖,朱棣對著他冷眼打量了一會,不露聲色的問道,“皇上皇後呢?”

魏無言看了朱棣一眼,垂下了頭,似乎不敢看朱棣,正準備起唇說話,朱棣已經揮手道,“三保,帶魏公公下去,好生派人照料著。”魏無言在宮中一輩子,雖受驚嚇,察言觀色的功夫卻並不衰減,已經看出了朱棣並不想和他說話了,便垂首弓著身子和三保往外走去。

“王爺,請移步養心殿。”越龍城忽然前來報道。朱棣看了他一眼,越龍城卻又點點頭,朱棣這才與他一起前往,因皇宮許多房屋都是木料搭建,所以燒得尤其厲害,此時到處都是斷壁殘垣,一路走過來,沒有看到一處還完好的房屋,所有人都咋舌。到了養心殿,隻見三具焦黑的屍體躺在殿中,不辨男女老幼,我深吸了一口氣,朱棣已經顧不上我,親自往前走去,蹲下身子往地上的屍體看去。我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一口氣上不來,就要倒下,越龍城一直看著我,連忙伸手將我扶住,我側臉朝他看了一眼,點頭示意自己沒事了,他才縮回了手,朱棣已經吩咐道,“別的地方還有傷亡嗎?”

“帶來的兩百騎兵已經搜遍了整個皇宮,目前隻發現這三具屍體。”越龍城拱手說道。

朱棣沉聲道,“傳仵作。”

越龍城答應了一聲,趁著朱棣還在查看屍體,忽的側身朝我看了一眼,又嘲諷的一笑,似乎心知肚明朱棣的想法。

我心裏堵得慌,似乎有些難過似的,又有些不好麵對越龍城一般,隻是假裝沒有看到。不一會兒,一個仵作走了進來,對著屍體仔細的檢查了一番,這才脫下了手套,對朱棣拱手說道,“王爺,這三具屍體骨盆寬大,體格嬌小,顱骨細窄,骨骼表麵平滑,因此可以判斷都是女屍,看樣子應該都是沒逃出去的宮女兒,可憐見的,做了短命鬼。”

朱棣蹙眉聽完仵作的話,麵無表情的看著那三具屍體,微微側頭道,“你就在這裏守著,先別走了。越龍城,別讓任何人進養心殿了。”

仵作不明所以,便答道,“是,王爺。”

越龍城也應了一聲,我朝越龍城看了一眼,發現他的嘴角又是一笑,心裏很不是滋味兒,便皺眉道,“咱們什麽時候回去?”

朱棣冷漠的答道,“待搜完整個皇宮,確定傷亡人數。”

我和越龍城心裏都十分清楚,朱棣是在等著人來報告朱允炆的行蹤,他現在的複雜心情隻怕無人能解,既希望找到朱允炆的活口,又不希望他還活著,既希望地上的屍體就是朱允炆,卻又不忍親侄兒如此下場,既希望此生都不要再見到朱允炆,又不能放任他就此失蹤。

他此時此刻所有的心思都在朱允炆的下落之上了。

越龍城說自己還要去組織人搜查皇宮,便告退出去了,破落的養心殿內隻剩下我、仵作和朱棣三人,以及地上的三具屍體。不做錦衣衛越久,就越發的不能見到這些死傷之事,那屍體燒得太過慘不忍睹,我便有些害怕,不住的往邊上躲著,而朱棣卻似乎絲毫沒有離開這裏的打算,於是也不敢開口說離開的話。

直到一個時辰之後,越龍城才回來報告道,“回王爺,整個皇宮搜遍了,因是白日裏起的火,大夥兒都逃了出來,除了一些跑得慢的受了些傷,並沒有其他死傷,這裏這三具屍體,便是所有的死亡人數。”

朱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悲,負手背身立了許久,回身對著仵作看了一眼,那眼神裏滿是威懾,仵作不由得膝蓋一軟,不由自主的便跪了下去,“王爺有什麽吩咐?”

朱棣沒有開口,越龍城見仵作毫無覺悟,便道,“養心殿裏的三具屍體,你方才仔細的檢查了,得出的是什麽結論?”

仵作有些發蒙,結結巴巴道,“這是三具女屍……應該、應該是沒來及逃出去的宮女兒……”

朱棣依舊麵無表情,越龍城走到仵作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仵作,“什麽結論?”

仵作渾身顫抖,抬頭看了看我們站著的三個人,越發的結巴了,“三具屍體,一男一女,還有一具乃是男童……看身上佩戴的玉器,應該是皇上……皇後……還有皇太子……”

越龍城笑了笑,“仵作檢查的很是仔細,這消息一傳出去,舉國便要治喪,所以你現下可是成了很重要的人物了,今天辛苦了一天,就別回了,跟著咱們一起去龍江驛吧,明兒還需要你把這消息公諸於眾呢。”

朱棣突然拉住我的手往外走,一麵走,一麵說道,“本王先回了,這裏便交由你處理。”

越龍城拱手道,“是!王爺!”

我本想回首看他一眼,可是朱棣牽著我的手強而有力,我隻是稍微頓了頓,便又猶豫著跟著朱棣走了出去。回到龍江驛,朱棣一直都是沉默不言,我看得出他的心情是差到極點了,便不願和他呆在一處,說道,“王爺,夜太深了,我有些受不住了,想回去歇息了。”

朱棣卻抬起頭,拉住了我的手,疲憊道,“阿漪,我累得很,不想說話,可是很想身邊有個人,你別走好嗎?”

我看了他一眼,隻見他兩隻眼睛裏都是血絲,不過一天一夜,腮上也長出了許多細碎的胡渣來了,真的是疲累到了極致了,不由得又心下一軟,坐到他身邊,沉默了一會,終於還是忍不住道,“皇上失蹤了,你打算用三具宮女的屍體向天下撒一個彌天大謊嗎?”

“國不可一日無君,他不死,我就不能即位。”朱棣的語氣充滿了冷冽,是我很陌生的那種冷冽。

“可是他畢竟沒有死,如若哪天他回來了,他永遠都是那個名正言順的天子。”

“所以不管怎麽樣,他已經死了。”朱棣看著我,堅定的說道。

“你打算怎麽辦?”

“越龍城很是懂事,他今晚一定會帶兵全城搜索的。”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火勢起來之前,他已經帶著人離開了,這場大火,說起來是他不願意你入主,還不如說是他為了掩人耳目離開這裏。”

朱棣麵色凝重不堪,“是他自己選擇離開,既然做出了選擇,他就永遠都回不來了。死,回不來,生,也回不來。”

我無奈的笑道,“你已經徹徹底底的把他打敗了,有你在這裏,他還有翻身的機會嗎?他經曆這一場痛苦,哪裏還敢再回來?”

朱棣沉默不言,良久,才突然冷笑道,“如果父王還活著,睜開眼睛看看他拋棄了所有兒子千挑萬選挑出來的繼位人,不知道他會作何感想?看看自己的兒子和侄子自相殘殺,不知他又要做什麽感想?”朱棣說著說著,已經由冷笑轉為大笑,“這就是他挑選出來的天子啊!什麽天子受命於天!還不是憑著他自己的喜好罷了!”

我看著眼前的朱棣,現在的他,是複雜的,甚至是有些瘋狂的,那原本他渴望,後來又放棄,最後被逼無奈又不得不去奪取的皇位,權力,現在已經在他手上了,可是他一定也並不開心,我看得出來。

“朱棣。”我輕聲喚道。

朱棣止住了笑聲,目光空洞的看著我,也不問我喚他有何事,隻是呆呆的看著我。

“你難過嗎?你心裏有一絲一毫的難過嗎?”

“難過?為誰難過?為允炆難過嗎?為這個根本不適合做一國之君,隻是因為父皇喜愛便托以重任卻把一切都搞砸了的侄兒難過嗎?”朱棣含笑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