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出征2

39.出征(2)

一睜開眼睛,自己卻躺在裏間的床上,我心裏像是缺了一塊似的,一下子從床上蹦了下來,赤著腳便往外跑去,隻見案前的椅子已經空空如也,就連桌子上的文案也都不見了,隻剩幾塊紅薯皮和一張白紙,拿起來一看,上麵寫著,

“阿漪,夜深人靜,吾伏案工作,汝榻前安睡,時光靜好,實乃吾願。然天色將亮,數十萬大軍待吾統帥,雖軟榻溫香,猶隻得隨軍離之。然見漪妹黑甜酣睡,實不忍喚起。故先行一步,猶祝漪妹美夢!

棣別字。多嘴一句,紅薯香甜。”

我看道字信的時候,那眼淚就已經止不住的流下來了,就像小時候興衝衝的提前好久等著跟大人一起郊遊,結果醒來以後卻發現所有人都已經拋棄下自己先走了一樣,正抹著眼淚,看到最後一句,卻又忍不住笑了,沒笑兩下,眼淚就又止不住落了下來。

正趕上寶兒從外麵捧著幾件家常衣服走了進來,一見到我這麽蹲在椅子上,嚇了一跳,連忙跑了過來,“姑奶奶!您這是不要命了嗎!這麽冷的大寒天兒,你怎麽不披衣服光著腿兒往這裏蹲著?”

被她這麽一喊,旁邊火盆子裏猶剩下的一點點火星子湧上來的一股氣力不足的熱氣再一熏,霎時間就覺得渾身打了個哆嗦,冷得出奇。寶兒已經將手上的大衣遞了過來,將我的肩膀蓋住,“等我給你拿鞋子,快回被窩裏窩著去。”

待我在被窩裏又躺好了,寶兒才道,“王爺臨走的時候,吩咐我來服侍小姐。”

“有沒有別的話了?”我一聽是朱棣派她來的,連忙問道。

寶兒捂著嘴笑道,“有什麽話,不是都寫在紙上了嗎,怎麽還來問我?”

我一聽,才知道她也看了案上的信,臉上紅起來,嘴裏卻道,“你這丫頭,王爺叫你來服侍我,可還叫你學著嚼舌根了嗎?”

寶兒也紅了臉,“不說了不說了,我去給您打些熱水來梳洗。”

我一邊拿牙米分漱著口,一邊照著鏡子洗臉,洗完才道,“現在可就是真的一群男人為咱們這群女人打仗了。”

寶兒一想,也笑道,“小姐您這麽一說還真是,從前一聽說打仗,那一定是男人們之間的角逐,誰能想到這一層上去?”

這次雖然城內依然還是隻留著老弱婦孺,但是卻再也沒有了大軍壓境的困頓,是以大家的心情也要開闊許多。我也是閑著無事,便穿上了一件戴帽子的裘皮大氅,往園子裏走去賞雪。北方苦寒,大雪全都積了下來,一踩便是一個深深的腳印,到了花園裏,我那一雙鹿皮靴已然全部浸濕了,正準備回去換鞋,卻聽到背後一聲嬌呼,“那是誰在那裏淘氣?”

我一聽聲音,正是徐雲華,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朱棣這才一走,我在這裏,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來,還得想個長遠的辦法才是,轉過身去連忙給徐雲華行了禮,她冷冷看我一眼,那眼光比滿地的大雪還要冷冽,嘴裏卻說道,“這樣冷的天氣,在這裏淘氣做什麽?”

我含糊道,“看雪下的厚,來看看。”

徐雲華笑了笑,朝身邊的小丫頭好似無意道,“赫連姑娘倒是心寬,王爺才走,滿屋子都沒有男人了,還能看雪,小孩子家總是樂觀,好事。”

我被她這麽一說,臉上幾乎掛不住,還沒回話,她已經一邊說著,“好冷天,一大早便起來送王爺出征,這會子竟有點氣力不足,回屋去歇歇。現在咱們王府裏沒有什麽人了,凡事都要從簡,女孩子們更要深入簡出,最好不要出門才好,以免招來不必要的是非。”一邊便甩著袖子離開了,隻有我一個人站在原地,臉上燒,腳下涼,回去覺得丟臉,留下又不知跟誰賭氣,真個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

站了良久,才回到屋子去。朱棣一走,徐雲華便命人把他的書房收拾妥當拿一把大鎖鎖了。一開始我還想便在那裏住下,總也能捕捉一些朱棣殘餘的氣息,現在也行不通了,隻得回到自己原來居住的屋子去。

為了少惹是非,我便幾乎天天的窩在屋子裏,跟寶兒沒事說說話而已。珠兒這幾年間已經嫁了一個家丁,去服侍玉賢郡主了,有時候得空也回來看看我,倒也不是很無聊。

朱棣知我喜歡操心,便不時派人送回書信,報告前線的情形。

大敗陳暉一萬前鋒;殺入鄭村壩李景隆大營,打得南軍措手不及,潰散不堪,而三保便因為在這一役中出謀劃策,給朱棣幫了大忙,朱棣幹脆賜姓他改姓鄭,他也改回了自己兒時的號,叫了鄭和。李景隆更是在幾個心腹手下的護送之下連夜逃走,一路退到山東德州,連身後那幾十萬大軍都沒來得及管。

這個消息不止振奮了前線所有大軍,更振奮了燕王府,朱棣剛帶兵出征的時候,燕王府內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的,連呼吸聲都要比以前低一些,所有人都在心裏害怕,如若王爺回不來了,這府內的人,會有個什麽樣的下場?而現在則不一樣了,燕王勝了,勝得徹底,勝得漂亮,以少勝多,更是勝得令人敬服。

雖然我本就知道朱棣永遠不會真的輸,但是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卻還是鬆了口氣,他已經離開了三個多月,就連春節我們也隻是馬馬虎虎的過了,展眼便是開春,而朱棣的消息卻許久沒有再回來過,我終於等不及,丟下一封信,往南追去。

一路經過幾座城池,心中卻依然震撼,經曆過戰亂的城市,裏頭的居民一個個都是杯弓蛇影的,臉上有說不上來的小心,對外來的人也很謹慎,就連客棧打尖掌櫃的都要多問幾句,過城門的時候,更有侍衛阻攔,直到我亮出燕王府腰牌,才暢通無阻的出了城。

一路詢問,才得知朱棣他們已經離開大營,往白溝河方向去追擊李景隆了。

待我趕到白溝河的時候,是一個夜晚,並沒有見到朱棣及李景隆任何一方的人馬,隻聞得一片寂靜和潺潺的水流聲,離得遠尚且沒有注意到,待越往前走,卻迎著月光看到滿地的屍體,全部都是穿著戰袍的屍體!

我渾身血往上湧,差點一下子從馬背上栽下去,穩了穩身子才從馬上跳下,放眼一看,滿地死屍,白溝河的河水摻著淡淡的紅色——盡是戰死的將士們的血液染紅!我雙腿幾乎軟下來,雖然見過很多次死屍,更親手殺過人,可是這麽多的死人,堆積成山,在月光下這樣第一次見到,依舊是讓我毛骨悚然,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抬不起來,這種隻有在沙場上才能見到的震撼,此時已經震碎了我的心。

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做“一將成萬骨枯”!這裏的屍首絕不下於萬具,卻完全成了無人收屍的孤魂野鬼,將來,太平盛世,誰也想不起這裏曾經埋了這麽多忠肝義骨。

我呆立了許久,才想起來邁著已經完全沒了力氣的雙腿往屍首堆裏翻弄起來,總想找出一個活著的。經過我手的,南軍北軍幾乎對等,而依舊活著的,卻一個也沒有找到。我沾著滿手的鮮血,牽著馬,像一隻遊魂野鬼,往回走去。

直到走得再也看不到堆積如山的屍首,才坐到地上,放聲大哭起來。直到哭得沒有力氣了,才聽到耳邊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對我喚了一聲,“喂,怎麽是你?”

我抬頭一看,一個紅衣紅袍的女子,散著滿頭黑絲,手上握著一根軟鞭,正彎腰對我看著,而她身後,還有幾個奇裝異服的壯漢,我失魂落魄的站了起來,“朱……朱顏血……你怎麽在這裏?”

若不是她先開口與我說話,在這荒郊野外,又剛剛經曆那一番驚魂,我幾乎要把她當做是女鬼了。

她難得的對我笑了笑,不屑的說道,“哭什麽?是看到了那邊的屍隊了嗎?別怕,我們也是從那屍堆趟了過來的,你瞧瞧我的鞋,全都是血肉。”

聽她這麽一說,我朝她們幾人的鞋履上一看,果然全都是烏血,頓時胃中一陣反胃,差點吐了出來。

“你別吐啊,我還有話問你呢。”朱顏血將鞭子收到腰間纏繞起來,揚著秀挺小巧的下巴,“你知道朱棣嗎?”

我一愣,警惕的看了看她和她身後的幾個人,並沒有答話。

朱顏血身後的幾個人見我一直不說胡啊,不禁不耐煩起來,大呼小叫道,“老大,咱們往北找去不就得了,何苦在這裏問這個娘們兒?你看看她,明顯是嚇壞了。”

“噓!別囉嗦,這姑娘我認識呢,我們一起坐過大牢。”朱顏血回首瞪了那幾人一眼,又回過頭對我笑道,“你認識朱棣嗎?”

我站起身來,冷冷道,“大名鼎鼎的燕王,誰能不知道。”說著,便翻身往馬背上翻去,沒想到朱顏血的皮鞭已經跟著我一起上了馬,我一個翻身躲開了,馬兒卻被一鞭子抽到,發了狂性,狂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