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離(一)

逃離(一)

“突突突突——”載著飼料的拖拉機在盤山公路上千回百轉,顛得坐在上麵的人五髒六腑跟著亂顫。越寧盤膝坐在裝飼料的編織袋上,一張臉繃得緊緊的,看不出一丁點兒開心的樣子來。

打從今天早上起床,他就是這個樣子了。

眼睛一閉一睜,發現自己回到了十二歲。辛辛苦苦十幾年,一朝回到解放前。開心得起來才怪!

1992年,十二歲,對他來說就是個“解放前”的苦大仇深的環境。周遭圍著一圈恨不得立時掐死的“親戚”,學校裏擱著一個害他殘疾的仇人,都得從頭再收拾一遍。如果是什麽能人也就罷了,算是鬥智鬥勇,跟一群腦殘再周旋一回,根本是浪費生命!

至於好處麽……上挑的眼角微微一跳,右手五指曲了曲,這就是唯一的好處了。他殘疾了十二年的右臂,現在還是完好健康的。

很好,就衝這一條好處,他願意暫忍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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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桂蘭坐在旁邊,擔憂地打量著兒子蒼白的臉,伸手去摸越寧的額頭。幹燥粗糙的指尖將將觸及額角,越寧像是天了天眼一般將頭一歪,躲了過去。張桂蘭擔憂地問:“你這是暈車麽?”

越寧含糊地“唔”了一聲,眼睛都沒睜,心裏煩得狠。張桂蘭這會兒待他還是極好的,越寧卻不想對她虛與委蛇,甚至不願意看她那張臉。照現在的情形,他該尊稱張桂蘭一聲“媽”。事實上,越寧知道,她不過是自己的“買主”而已。張桂蘭不能生育,花了一千八百塊買了個男嬰充作自己的兒子,這個男嬰就是越寧。

對此越寧並沒有太多的針對她的負麵情緒。買來的媳婦兒,全是拐賣的,孩子則不然。就他所知,村裏還有個比他長兩歲的男孩兒,純是親爹媽生來賣的。他並不排除這種可能,甚至想過,隻要確定了他不是被拐賣的,生恩總是不及養恩的。況且,越寧的生活舒適程度,在村裏也是屬於上等的。

萬萬沒想到的是……當他的胳膊被嫉妒的同學打折之後,聽說治療要花費很大的一筆錢,從92年末拖延到94年,他的手徹底廢了,同學家的私了錢也付了。“父親”李建設沒多猶豫,就與張桂蘭離婚,“母子倆”被掃地出門。十幾萬的私了錢,在“舅媽”的逼迫下,李建設也隻給了一萬五,餘下的十萬塊一半被李建設拿去重娶新婦,另一半被“大伯”李建國拿走。

1994年的十一萬五千塊,他的一條胳膊,十年蹉跎。1981年,李建設買他做兒子的時候花了一千八百塊。真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張桂蘭更妙,將他的上衣扒了個精光,將他領到鬧市裏,展示著殘疾的胳膊,讓他做乞討的道具。理由是“討夠了錢娶個媳婦好過日子”。學,是不給上的了,敢提就是一巴掌。他忍無可忍,終於逃了出去。

由她擺布,一輩子就毀了,做孤兒也比留下來強。

此後他曆盡艱難,終於混出了點模樣出來,哢嚓,一下子被從2004年又給踹到了1992年。

真是日了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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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桂蘭又擔憂地看了越寧一眼,見他沒有更難受的表示,才略略放下了心來。越寧是她下半輩子的指望,自然是不能出一丁點兒紕漏的。

她不是一開始就不能生,一切都要怪她婆家眼瞎,給她小叔子買了個老婆。一生了孩子,家裏人以為她定下心來要過日子的時候,一把火,把家給燒了。

張桂蘭當時懷著身孕,受命看管這“弟妹”,第一個遭了殃。孩子沒了,身子也傷了,從此不能再生孩子。從此恨這“小-婊-子”入骨,想起來就咒,買來的媳婦也沒名字,種種難聽的代稱就往這“弟妹”身上扣。

也是因為有這麽個原因,張桂蘭的娘家嫂子才有道理糾結族親鬧到了親家門上,逼得張桂蘭的婆婆答應給買個兒子。

說來也怪,打從買了這麽個孩子過來,張桂蘭的婆家李家,就沒再生出個男孩兒出來。張桂蘭手握李家唯一的根苗,沒少作夭,從大伯子和大、小姑子那裏占了不少便宜。直到近來她那個一直生不出兒子的大嫂突然生了個兒子!那可是老李家的親孫子,真根苗!

張桂蘭的天,快要塌了!

越寧也從“大侄子”變成了大伯子兩口子嘴裏的“野種”,張桂蘭在老李家的地位岌岌可危。

這可不行!她得想個辦法,婆家沒人幫著她,兒子又還小,她能想到的靠山,自然就隻有娘家人兒了。頭一個就是娘家嫂子楊秀芳。這不,借口越寧“要開學了,以後都沒時間,所以趁開學前帶著孩子去走舅舅”,急匆匆搭車回娘家,要向楊秀芳討個主意。

拖拉機“突突”了半天,終於從三家村到了張桂蘭的娘家溝頭村。開拖拉機的也姓李,照輩份兒算是張桂蘭丈夫的叔叔輩兒,年紀卻與張桂蘭差不多大。停下拖拉機,囑咐一句:“飼料送完了,後半晌走,走的時候我到你哥家喊你,別走遠了。”

張桂蘭慌忙答應一聲,扯著兒子下了拖拉機,理理衣裳,給越寧拍拍褲子,拖著一盒子麥乳精,拉著兒子就往娘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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