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相忘

第七十二章相忘

北晉,休城。

米錄閣一片安靜,十幾個武將齊刷刷地跪在偌大的庭院裏。

朔玉麵色陰沉,坐在內室門口,深紫色的眼瞳死死地盯著一盆盆被送出的血水。

烏木床上,一個傷痕累累的男人著上身,毫無戒備地仰躺著,頭部被牢牢纏繞上了白色紗布,他嘴唇泛白,精壯的胸膛上遍滿了猙獰的傷口,有的甚至泛出了血肉,腹部還有個剛剛被縫合的大傷口。

幾個禦醫額頭上都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水,過了幾個時辰,天都漸漸黑了下來,那一等禦醫才舒了一口氣。

打開門,一股血腥之氣湧出。

蘇然道:“王,禦醫出來了。”

朔玉抬頭,聲音嘶啞:“禦醫,過來。”

禦醫們進了書房,蘇然關上了門,在外麵守著。

朔玉點燃了蠟燭,“嗞”的一下,房間稍微亮了一些。

禦醫們互相看了看,最後,還是由最有資曆的老禦醫回答。

老禦醫低聲道:“王,老臣細細觀察了親王的狀況,皮肉傷倒是可以調理好,腹部的傷口需要謹慎養護,老臣保證大約三個月後,親王身上的傷便可治愈。”

朔玉臉上淡淡,點了點頭:“本王並未擔心皮肉之傷,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傷麽?”

老禦醫躊躇了一番,道:“王,親王雖是落到了深水裏,保全了軀體,可是……可是老臣察覺,親王的頭部有了腫塊,現在開些消腫去瘀血的方子,具體情況,還是要日後觀察。”

朔玉皺眉:“腫塊?”

老禦醫答:“是的,這個腫塊在撞擊之後大多都會形成,若是腫塊消除,自然便愈合好了。”

朔玉看著他閃爍的目光,看了看其他幾位禦醫,嚴肅道:“你們呢,給本王老實說來,不要遮遮掩掩的!”

幾人被他嚇得渾身發抖,連忙道:“王息怒,王息怒,親王負傷的確嚴重,但是微臣們對於治療這些外傷倒還算是應手,但是頭部的腫塊位置不對,若是嚴重了,估計……估計親王……”

說道這裏,幾個禦醫都不敢說了。

朔玉大怒:“難不成會成了個傻子?!”

老禦醫膽戰心驚地點了點頭:“隻是萬一,王息怒。”

朔玉聽了,當即大怒:“治不好要你們腦袋!給本王滾開!”

蘇然在外麵都聽見了朔玉的大吼聲,隨即便是斥責和怒罵。

幾個禦醫灰溜溜地走了,內室裏點著燈,宮人們喂了鍾禮一些流食,便關上了門。

蘇然見他們安頓好了,吩咐了幾句,看了看依舊跪在外麵的武將,歎息。

“你歎什麽氣!”

蘇然一驚,回頭發現朔玉正通紅著雙眼站在自己的背後。

蘇然低頭,不作聲。

朔玉冷著臉,走到他們麵前,麵色鐵青,一腳狠狠地踹過去,一個人高馬大的武將便被踹翻了,又垂著頭跪了回來。

朔玉想到朔回遍體鱗傷,便更是惱火,這些毫無眼見的廢物還抵不上半個衛九!

朔玉冷冷一哼:“你們這些日子,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帶著軍營裏,親王若不痊愈,你們也別再想帶兵打仗了!”

說完,便甩袖離去。

蘇然看著朔玉大步離開的背影,知曉他是惱怒,便低聲道:“諸位還是請回吧。”

武將們搖了搖頭,一個:“若不是愚將遲到,親王也不會……也不會傷的如此嚴重。”

“我等罪該致死。”

“親王驍勇善戰,善用奇計,我等跟隨親王身邊雖然不久,但早已十分欽佩。”

“若親王痊愈,愚將才能寬心。”

蘇然頓了頓,道:“你們不必如此自責,親王落入深水後,若不是你們拚命營救,想必,親王也撐不到此時,還是請諸位將軍回去吧,軍營裏麵可不能少了統兵之人。”

好不容易勸走了這些高高壯壯的副將回去,蘇然頭疼地推門進屋。

蘇然道:“王,該歇息了。”

朔玉不語,坐在朔回的床前,看他麵無血色的臉。

蘇然站在他的身側。

過了一陣,朔玉低聲道:“本王,這麽多年來,苦苦找尋,才找到了王兄……如果王兄離開了,那該怎麽辦。”

蘇然看著昏暗燈光下的朔玉,垂下的睫毛投射出淡淡的陰影,似乎發現了眼前年輕男子的脆弱一麵。

蘇然輕聲道:“不會的,親王不會有事的,老天讓王找到了他,也必然不會讓他輕易離開的。”

朔玉輕輕點了點頭。

蘇然又站了一會兒,出聲道:“王,去休息吧。”

朔玉聞言,起身,看了朔回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便離開了。

幾天過去了,朔回依舊沒有醒來,氣息甚至更加微弱了。

朔玉先是不受控製地大發肝火,把一幹伺候朔回的人大罵了一頓,之後,便暗地派人召集了舉國有名的幾位名醫,花了大代價去醫治朔回,終於漸漸有了好轉。

待到半個月之後,朔回身上的刀口在宮廷秘藥的修複下,漸漸愈合結疤,腦後的腫塊也消下去了一點,但是仍然處於昏迷狀態。

朔玉此時正處理著朝政,日以夜繼地鏟除著最後的餘黨。裏如,月石,東成三大家族相繼垮台,迎來的,便是一個真正由王室集權的北晉王朝。

耀眼的太陽從地平線升起,燦爛的陽光普照大地,似乎,一個新的王朝時代,即將屹立在這片廣袤繁榮的大地之上。

四月,北晉的天氣漸漸溫暖了起來。

米錄閣種植著朔回母親喜愛的花草,此時生機一片,似乎等待著房屋內的主人醒來。

這一天,朔玉帶著蘇然進了房門,打開了所有的窗戶,陽光照射進來,灑在朔回的床榻上。

朔玉幫他理了理被角,蘇然卻從懷裏拿出了一樣東西——一隻破破爛爛的鈴鐺。

“叮鈴鈴”

細微的鈴聲響起,微微的塵土從裏麵飛出。

朔玉皺了皺眉:“拿走,髒。”

蘇然看看朔回閉著的雙眼,對朔玉道:“微臣曾經觀察過,親王剛來北晉之時,似乎極其喜愛這個鈴鐺,每晚都拿出來看看,這些日子四處奔走,親王甚至將它帶在了身邊,想必是十分珍惜的事物。”

朔玉看著這生鏽的鈴鐺,和褪色的緞帶,勉強道:“去翻新一下吧,若是王兄想要,便還放在他身邊。”

蘇然微微一笑:“是。”

蘇然辦事效率一向很快,一個時辰後,他重新回到了米錄閣。

朔玉正在書房裏處理公務——這些日子,他閑暇時候就在這裏處理一些簡單的事務。

“叮鈴鈴——”

蘇然搖了搖鈴鐺,衝朔玉一笑:“你看。”

朔玉看著煥然一新的鈴鐺,紅亮亮的緞帶穿在色澤金黃的鈴鐺上,在陽光的照射之下,十分奪目。

“叮鈴鈴——”

朔玉接過,細細打量,在上麵發現了一個“儀”字。

朔回的睫毛微微顫抖、清脆的鈴聲似乎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種靈動的召喚,似乎,他的身體飄飛了起來。

“叮鈴鈴——”

朔玉把玩在手裏。

朔回的眼皮開始跳動。

朔玉道:“這個‘儀’字是怎麽回事?”

“叮鈴鈴——”

又是一聲。

蘇然接過,細細看著這被磨得快看不清的字體,道:“這是南楚字體,的確是個‘儀’字,莫非……是他的弟弟,若我沒有記錯,那個鍾儀便是親王在南楚的弟弟。”

“鍾儀?”朔玉重複道。

“唔……”一聲低啞的呻吟。

朔玉和蘇然同時反映過來,立馬圍在朔回的床榻之前觀察著他。

“小……小……”

“王兄在說什麽?”朔玉輕聲問。

蘇然不回答,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小……小儀……”

“小儀……”

朔玉和蘇然對視,神色複雜:“……”

朔玉若有所思,拿起鈴鐺,搖了搖。

“叮鈴鈴——”

“叮鈴鈴——”

“不……小儀……”朔回呢喃的聲音越來越大。

蘇然示意朔玉:似乎有用!

朔玉便一邊搖著鈴鐺,一邊輕輕用南楚語道:“鍾儀,鍾儀。”

似乎真是有感應一般,朔回的手指的末端開始微微顫抖。

接著,短暫的一段呻吟之後,睡在病榻上許久未曾清醒的人,微微睜開了一雙紫色瞳孔的眼睛。

一片模糊。

看不清楚。

小儀呢?

不對,小儀,是誰?

……

不對,錯了,不該是這樣。

很疲憊。

朔玉失望的看著朔回又陷入了昏迷。

蘇然道:“至少,這是個好兆頭。”

朔玉點了點頭:“希望,他能盡快好起來。”他看著手中的鈴鐺,心裏又有了一些思量。

果然,在一個明媚的午後,米錄閣的仆人帶來了好消息。

“親王醒啦!”

朔玉驚喜道:“醒了?!”

他甩開後麵的一幹文臣,範文子無奈地看著他離開,攔住了文武百官,沉穩一笑,其他人就消停了。

朔玉的心口“噗咚”直跳,他一路狂奔,看見了米錄閣外,蘇然筆直站在門口的背影。

“王兄!王兄!”朔玉衝進房內。

內室,一個披散著一頭黑發的男子正垂下眼簾,看著手中的鈴鐺。

聽見動靜,他冷冷抬眸,打量著朔玉。

朔玉的笑容凍結在臉上。

他回頭看了看蘇然,蘇然亦是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