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上

5 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上)

金阿卯坐在晨曦的暮靄中已經很久了。冰冷的寒露沾了他一身,身上的戲衣像剛從溪水中撈出來一樣,濕濕的貼在他身上。寒風一吹,他冷的直打顫,但他還是固執的站在晨曦的暮靄中。

在他的身邊是一棵歪歪斜斜的四百年古槐。槐樹的枝條上係滿了許願用的紅色綢緞,槐樹下擺滿了上供用的供品。

這一夜他隻睡了一個時辰。就在這一個時辰裏往事如煙般的重現在他的夢境裏。金阿卯十五歲被家裏賣給師傅時候,也是在晨曦的暮靄中,他清楚的記得比他小一旬同是屬兔的弟弟坐在門墩前,用他小小髒髒的手指摳著蚜蟲分泌的甜汁往嘴裏送。他一路哭,他三歲的弟弟茫然的咀嚼著和滿土腥的甜蜜滋味,眼神空洞木訥。於是他離開了生他的江水,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學會了種種戲文,學會了在臉上塗上緋紅的胭脂。也是這樣的晨曦暮靄,他的師傅終於也死了。死之前留給他這一生唯一一句有意義的箴言——遇水元吉。後來,他看見了他。他就坐在窗口,長長的頭發,慘白的麻布衣裳,無神的眼睛。他看出他就像天下所有服喪的人一樣,欲哭已無淚,欲笑已無聲,靜如死水。他就愛上了他。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隻要一個機會,深深把那把錐心的七寸釘敲入棺材一樣敲入心中,隻這樣,就可以愛上了。

遠方的晨鼓聲聲催心肝。

他抬起頭,淡淡的煙霧中,有個白衣的女子踏著輕快的步子向他跑來。女子長發,蛇似的在風中抽搐著身體,腳步輕的好象根本不曾著地一樣。

他漸漸看見女子的白衣沒有任何絲線縫過的痕跡,女子的眼角斑駁的爬滿蜘蛛網一樣的皺紋。

他感覺到女子和他擦肩而過,長長的白紗比昨天那人白色的麻布衣服還要白,但又似乎沒有任何的觸感。

後來女子向城南跑了去。

金阿卯記起城南根本是一個亂墳崗。

金阿卯坐下了,坐在了槐樹下,小心的鋪平戲衣上的褶皺。

可褶皺多的怎麽弄也弄不平。

已經是很老很老的衣服了。

金阿卯看見的第二個人是昨天那人身邊的小小青年——藍色的褂子,朦朧的水波目。不久後,他注意到,青年的腳步也是悄無聲息的。他很奇怪,分明蹣跚的步伐為什麽會悄無聲息呢?

於是他拉住了飛奔的青年,告訴他——若能得你家多情的公子共鴛帳,又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

青年一臉憤怒的拂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向城南跑去。

金阿卯更奇怪了。明明自己學足了戲文裏張生的口氣,卻還不能逗樂台下的聽眾。

他決定四處晃晃。

他的腳步像古魂野鬼,漫無目的。

酒樓下有個老婦人在賣菜。老婦人黝黑的瘦皮包裹著嶙峋的骨頭,食指像雞爪一樣張開撥弄著自己不大新鮮的菜。他認識老婦人。她就像他的母親一樣,把自己的孩子賣給了人販子,然後第二個兒子也給賣了,唯一的女兒也在不久前賣到了勾欄裏。如果她不像這樣老的話,她會選擇最後賣了自己,而不是賣菜。

他走過去,問:為什麽。

老婦人用枯燥的眼睛盯著他:賣無心菜。

他問:無心菜有心麽?

老婦人yin鬱的笑著,血紅的口腔中露出唯一一顆牙齒:既是無心又怎麽會有心?!

這個回答叫他打了個哆嗦。

他沒命的逃回槐樹下,正好撞上了剛從城南回來的青年。他雙手緊緊攔住青年,問:什麽名字?!到底是什麽名字?!

他在問昨天那人的名字。江流水卻以為在問自己的名字。

江流水皺著頭,告訴他:我叫「江流水」!

金阿卯愣了一愣,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一條回家的路。

風箏在朦朧中醒來,清清爽爽的晨風吹開他羽扇的眼睛。翻了個身,身邊的床塌還是微微溫暖的。

他坐起身,厚實的棉被從胸口滑落,被風一吹,有那麽一點冷。他就拉起了被子,把自己的身子完全的蜷縮在溫暖的被子裏。這樣的醒來,說實在,他不熟悉,甚至陌生。陌生的被子,陌生的床紗,陌生的空氣。唯一能讓他不感覺陌生的人也不在身邊。

……咯咯。

風箏聽到窗外有人在笑,笑聲讓他想起黑夜裏的夜貓子。

風箏就攥緊了被子。

也是銀針,不過不是十三根,而是漫天的一把,天女散花一般多如漫天繁星。或快或滿,或長或短,伴著窗外的嬉笑聲一齊重進著靜謐的空間。

——暗算!

風箏淺淺的笑了一下,反手掀起身上的被子,回肘旋轉了一番。動作之快,在轉瞬即逝間一氣嗬成,來不及細思量,塵埃便落定;動作之美,好象青衣舞動的水袖,如怨如慕。

不管那些銀針飛的再高,風箏手中的被子都一一把它們接住。它們深深紮在棉花裏,再沒有任何威脅作用。

窗外的笑聲更濃。

風箏翻身跳下地,卻一個不防狠狠的摔落在冷硬的木板上,地上的椅子撞到他的左臉,唇角頓時流出了鮮血。他又忘記了這裏並非他熟悉的地方。

窗外的人不笑了。

這本是一個進攻的好機會。無論是兵家還是武家,天下的人都曉得,麵對著高與自己或與自己同樣水平的敵人時,措手不及是取勝的不變真理。

但窗外的人不但不再咯咯的發出笑聲,連最好不過的偷襲時刻也放過了。

不,不是看不出這樣的機會,也不是手中再沒有暗器。既然能一下子發出那麽多的針,那人就該是個武功相當高的人,而且,作為一個進攻者,當你放出十根暗器時,就意味著你有一百根暗器。風箏暗自忖度,這樣的情況隻有三種可能——一,對方隻是試探;二,對方在等待支持;三,對方是友非敵。至於是究竟哪一個,風箏就猜不透了。

理所當然的,風箏和窗外的人彼此靜靜的對恃著。

打破平衡的殺氣,是從房門處而來的殺氣。

然後門被踹開。

風箏手指輕彈,被子上的三根銀針隨即飛出,一針少海,一針天宗,一針命門,不偏一寸,不慢一分。

根根索命。

風箏的手指顫抖了。

……流水?!

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流水那傻孩子啊!

他把三根銀針用避無可避的速度和一針足以穿透人體的狠辣手法向破門而來的流水射了過去!

耳邊忽然一陣呼嘯。

窗外的人又發了一把銀針。不是攻擊風箏,而是攻擊風箏發出的三根銀針,試圖追上它們打歪它們。幾乎在呼嘯的同時,一陣叮叮當當,落地的都是窗外人的銀針,那三根射向流水的還是筆直的飛去。

——風箏的銀針又豈是別人打的落的?!

所有的變故比眨眼的工夫還短太多。

江流水隻看到眼前一片耀眼的銀白,之後似乎有什麽落了下來,還有什麽以不可擋之勢向他撲來。他連大叫的機會都沒有,下意識裏,他在迎麵而來的寒氣中閉上眼睛。

有什麽東西逼近了他三處要囧,幾乎也在同時,叮的一聲,隻一聲,所有的威脅驀然消失。他心一鬆,雙腿頓時軟了下來,重重跪在地上。

「流水?!流水?!傷到沒有?」

傳來風箏焦急的呼喚,流水趕忙睜開眼睛時,就看到風箏倒在地上,焦急的向他這裏爬來。

「風箏,別過來!地上都是針,會傷了你!我隻是腿軟動不了。」

風箏似乎沒有聽見,雙手撐地,一點點摸索著:「流水!流水!對不起……對不起……」銳利的針刺破了他的手指、手臂、手掌,在他移動的這一點地方流下條條細細的鮮血痕跡。

流水不顧自己雙腿酸麻和小腹糾痛,用最快的速度跑去一把抄起風箏的雙臂,反之,風箏的動作更快更堅決,他回手把流水那孩子緊摟在懷裏。

「對不起,我居然沒想到是你……」

風箏發現自己變了好多。在那深白淺白的梨花開處,雖然什麽都看不見,但什麽都了然於胸。生在梨花下,死在下,死後的靈魂化作雪白的梨花,純粹如初誕生的天地。那時的自己決不會犯這種錯誤,不會連流水都分辨不出來啊!

又……怎麽會……

窗外的人又笑了起來,齒冷不屑的笑著:「果然。天下唯一能打落你的暗器的人隻有你自己,就像天下能傷害你的隻有你自己一樣。真是……虛偽。」

邊笑,邊遠遠的跑了開去。

流水要追,卻被風箏拉住了手臂。

風箏黯然的搖頭:「他不是壞人,我察覺的出。」

流水回轉身來,靜靜的凝視著身邊的人。手指撫上風箏流血的嘴角,心痛的說:「你撞到了?是我不好,明明說要當你的眼睛,就不該留下你一個人,不該中了別人的調虎離山計,不該趕回來的這麽晚。」

「啊~~~~~!!!!!」

驀的,客棧樓下一聲尖叫。

流水挺起身,握住衣袍下的長劍:「我去看看怎麽了。」

風箏放開了流水的手臂。

血紅,血紅。

推開門看到就是一片血紅。

客棧的牆上插滿了血紅的針,可見發針的人用的是入木三分的手勁。江流水發覺自己掉入了一個詭異情況,一個人引開他,一個人襲擊風箏,還有人插了滿牆的針——莫非,他們早已經被許多在暗處的人包圍了?是誰?是誰?!流水再細看那些針,一股徹骨的冰冷從腳下直衝腦海,原本就不舒服的身體此時更加沉重。

那些紅色的針赫然拚成四個字,血淋淋的大字。

——漢——江——有——難——

流水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他的頭痛,他的手痛,可他的心更痛,他的心裏一直裝著那條生他養他的漢江。小心的扶著風箏上馬,流水雙手忍痛撐鞍,一個矯健的翻身,穩坐在風箏身後。

「風箏,我們走!」

風箏應了一聲,知道那孩子雙腳一加馬肚子,飛也似的衝出這個黑暗的地方,向著另一個黑暗的、不能分辨的地方而去。若不是身下的顛簸,風箏是不會覺得自己在運動的。也正是因為強烈的顛簸,風箏從真切的感覺到身後人的顫抖。——透過層層衣物,毫無保留的傳遞給了他。

他,輕輕握住他的手,兩雙同樣帶傷的手。

短短的行程之後,流水忽然勒住了韁繩。

「發生了什麽?」風箏問。

流水咬住了下唇。

在他麵前的是一層人,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到一起的理由隻有一個,為的是那棵老槐樹和槐樹上倒掛的屍體。屍體已經僵硬,扭曲的臉孔上也曾經塗滿丹蔻,但對死亡的恐懼叫他在最後的掙紮中流下兩行淚,淚水滑過緋紅的眼角,直流下扭曲的手指。人們笑著,把那人的死去當作一個不入流的笑話,伸出手,在冰涼屍體上戳了一戳,又用指甲摳那張閉不上的下唇。屍體的舌頭長長的伸出來,也成了人們談論的對象,甚至有人拿了皮尺細心的量起舌頭的長度,好象在一個安靜的傍晚,丈量他們晚餐吃的豬舌的長度。明亮的日光下,人們的表情僵硬如屍。

看到這裏,流水一哆嗦。

似乎被風箏喚回了神誌,一手摟住麵前的人,流水死死的盯住屍體:「有人死了。」

「昨天的那個小生,」流水頓了一頓,「我今天早上明明見過他的,我本應該去救他!」是啊,他在他的身邊過。那個人神色茫然,已經沒路可走,已經別無選擇,他卻自顧自的從他身邊跑開,甚至還推開了他,如果當時他能稍稍細心一點,那麽那個人就不會死了吧?

風箏姍姍的笑了。他很平靜,他知道很多事情,他明白很多道理,他有太多出人意料的行為,他是他見過的最純潔善良的人,可,他說:「你救的了一個,你救不了天下人。」

他說的時候,那個青年手臂緊了一緊,說:「這不是我的錯,當然,這也不是你的錯。」

恩,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人一出生,自然是三六九等,有的貧賤有的富貴,有的毫無建樹就可以花天酒地,有的一世辛勞卻無法和愛人長相廝守。流水覺得很幸福,至少他的身邊有個風箏,有個小小的漢江會。在哭泣的時候風箏會捧住他的臉,在閑暇的時候也可以彼此悠閑的肆意笑鬧。

「幫我一個忙好麽?」

「當然。」流水一口應承下。

「幫我問問死去的人叫什麽。」

流水下馬抓住了人打聽,無數的腦袋爭先把自己知道了傾吐出來。那些平日裏悠閑慣了的人顯然對這種話題有病態的愛好。在這些人世界中,死亡並不像死亡的本身一樣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缺少了茶餘飯後的談資,那會叫他們變成沒有水的莊稼。

死去的人叫金阿卯,黃金的金姓,卯兔年的生人。上天似乎很開玩笑的注定了他的一生——盼著黃金卻得不到,隻有貧窮,貧窮到了極至惟有尋求一種特殊的解脫,兔爺。

金阿卯說的很對,他自墮落,何囧囧人。

風箏聽到江流水用幹涸的嗓音讀出三個字:「……金阿卯。」

北方幹燥的風揚起沙,在六月幹熱的空氣下,砸的人心口生痛。黃沙吹拂著白馬的蹄子,綠意盎然的草糾纏著遠方的風。一村一莊,一柳一木一聲重重的喘息,一口長長的酣飲,還有一日一月交替不停。

歸心,似箭。

這是奔波的第五天,路程行了一多半。途中換了三次馬。第一次是一匹棗榴紅的老馬,第二次是匹黑馬,這一次是白的像雪。這樣的奔波不是沒有意義,至少流水的身邊已經有了幽幽流淌的漢江水。

「我聽到水的聲音了。」風箏老實的坐在流水懷中,沒有糗流水也沒有任何勞累的抱怨。風箏知道流水該是疲勞的。風箏卻不知道,夜裏休息的時候,流水幾乎從沒有合上過眼睛。下腹一直糾葛的疼痛因為馬上顛簸完全沒有康複的現象,而對家的渴望又折磨他的思想,不論從身體或者心靈他都在接受一種考驗——是完全的戰勝,還是被打倒。

流水舔舔幹燥的嘴唇,羞赧一笑:「恩。現在是漢江上遊的上遊。隻要再往前一點兒,就是我家的地盤。」當年曾經發誓,一定要作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才能回家。誰知一去竟是三年,頂天立地是沒有,但是男人……恩,做了。

想著,想著,有些尷尬,可是嘴角反到翹的更多,待到了自己發現時,頓時麵紅過耳。水溜溜的眼睛,四處一轉。還好,沒有人注意到他,否則臉一定丟大了。

「偷笑什麽?」風箏問。

流水正在大口吸氣,頓時一口口水嗆到,真該死,怎麽就忘了身邊有個「心明」的人呢?「不,也沒什麽……啊!那邊有人!我們過去問問還有多少路!」

風箏忍俊,明明剛才自己還說了路,這下又推說問路,怕是窘到極了。心裏如此想,嘴上也不說破,任由那孩子摟住自己駕著馬跑去問:「喂!大叔!前麵到漢江會最近還有多少距離?」

大叔扛著鐮刀,問:「漢江會的人吧?」

「最近的碼頭還有兩半天的路程。」

流水謝過了,慶幸自己順利帶過一筆。駕馬跑出五十步,忽然止了馬步。

自己沒有穿漢江會繡著穿的外衣,那,為什麽……一個普通的大叔會猜自己是漢江會的人?這裏,離那裏,分明好遠。

四個鮮紅的字映入頭腦——漢江有難。

幾乎在同時,有淩烈的刀風破空而來。流水沒有見過北方朔月的寒風,但他直覺這樣的刀風帶來了大雪滿弓刀,像冰冷的西江月,穿過烏雲,月光直刺他的背心。

流水拔劍的時候一直是他的弱點,這一次他反而簡單的完成了整個動作,甚至把它完成的依山旁水,舞出一條水靈靈的劍氣出來,長虹如水,劍嘯如龍吟。

他呆楞楞的看著自己幾乎完美的動作,十成十的不相信對方的全力一擊叫自己如此輕鬆的化解了去。

風箏在心裏好笑,自己教導的人豈能有錯?察覺到那孩子實在打擊太大,也不好管他難以接受現實,隻提醒:「小心啊,既然對方是有備而來的,肯定不會隻孤單單的放一個人在這裏。」

流水一經他提醒,頓時領悟自己是多麽大意。且不說自己是個半吊子,即使風箏的武功再高,也終究是個盲人,一旦離開天陷,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會束縛住他的手腳!

就像呼應他們的擔心,身邊的樹林衝出七八人將他們重重保衛!最嚴重的是,他忽視了他的身體,他嚴重缺乏休息的身體竟然在最關鍵的時刻放棄了他,為了抗議連日的忽視,所有疼痛的症狀在他短暫的歡喜之洶湧的撲麵而來……

風箏感覺到流水的呼吸重了好多,攬在自己胸口的手也有些發抖。

流水哆嗦著嘴唇說:「隻有七個人。風箏,我們衝出去。」說著,雙腿緊緊一加馬肚,快馬,再加鞭。

隻可惜騏驥一躍,再遠也遠不過十步。

拿鐮刀的大叔像看困獸一樣看著流水蒼白的臉色,手一揚:「放箭!」

流水劍劈開了射來的羽箭,羽毛淩亂的飛了一天。白馬高高躍起,長嘯遠奔。

亂箭如雨。

流水有種錯覺,朝他們射箭已經不止七人,是七十人甚至七百人。一路上狂奔,追兵似乎無窮無盡。流水劍舞的密不透風,可是流水還是可以觸摸到危險的氣息。他想,或許對方就是在用疲勞的戰術,等他的身體一旦吃不消,就要大舉進攻。危機感越發的嚴重。額頭的汗珠簌簌落下。如果是單打獨鬥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可現在是圍攻,他的懷裏還樓著一個風箏。他不是趙子龍,風箏也沒有阿鬥小小利於保護的身材!他沒有把握可以脫險!

眼前的景物似乎晃了一晃。他的上方閃了一個空位,一隻劍險險的從他鬥頂滑過。他一驚,冷汗瞬間從額頭落下沾濕了他長長的睫毛。景色似乎晃的越來越厲害了。那些飛過來的箭在他眼中變成了蛇,吐著信子,身子紐動不安,必需要連劈數下才能劈開。

他那連日來睡眠不足和斷斷續續發點低燒的身體已經到了邊緣!

不止他發覺了,敵人們也發覺了!

帶頭的大叔哈哈大笑,伸手取過來他的弓他的箭。他拿手的技巧不是刀,而是箭。他的弓是一把強弓,通體金黃,可比當年後羿射日的弓。他箭隻有三隻,從來沒有人逃的過他的三箭。一箭逐命,一箭追魂,一箭哀歌。

他向著太陽拉開了弓,金色的弓身在陽光下反射著美麗眩目的光芒。

流水聽到「嗡」的一聲。

他回頭,看到飛速飛過來的箭,他回手狠劈。他的身體很糟,可是人在危險之下總會爆發出極限的力量。所以這一箭他還是劈開了。

「嗡」的第二聲。

這一箭比上一箭來的更快。身邊其它的箭都停下來了,似乎被這種強弓的身影壓製了一般。

流水的雙目緊鎖著飛箭,這一次他沒有劈,而使出江家的劍招——千江橫渡。這是最最簡單的一招,隻要把劍直直的刺出就可以了。江流水從前從不看好這招,可是在天陷底下,風箏很多次隻用這招就克製了他所有的進攻。風箏說——看似四處都是破綻的招式才最不容易被破,就好象無論哪一種字體,最難寫永遠是個「一」字;誠然筆畫越多越可以掩蓋瑕疵,但是筆畫越多瑕疵也就越多,這是不爭的事實。如今這種情況下,他想也不想的就用了這一招。

這一招集合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刺—————

箭對上了劍。

流水的手抖了一抖,可他還是牢牢握著他的劍。

一刹那箭被劈開了。

流水看著眼前的勝利,心口湧上的不是喜悅而是痛苦。力氣被耗盡了抽空了,五髒六腹一陣緊縮,有些酸酸的東西衝上喉嚨。

想吐,卻什麽都吐不出來,是比死亡更加難受的感覺。

第三聲弓響。

流水睜著迷離的眼睛,握著的手劍已經沒有力道。僅剩的力氣環在風箏的腰上,把他摟在胸口。

熱的,熱的,還是熱的。

不想,不想讓他死。

真的,還說要讓他看看六月漢江滔滔的江水,開遍江上的紅蓮花,還有寂寞幽雅的細雨。

冰冷的鐵器入骨——右臂的臂骨。

骨骼碎裂的聲音。

紅色的血流了下來。

所有的知覺的通通匯集在臂骨上,不需要閉上眼的,就可以看到碎成一片片的骨骼。

疼,除了疼,就是疼。疼的想殺人。苦海無邊,疼痛比苦海還要廣袤。好想揮一揮手腕,確定一切隻是一場噩夢,一場沒有邊際的疼痛的噩夢。

流水當然知道!他怎麽能不知道!他們要的是他的武功!他是江家的小少爺,隻要廢了他的武功就是他們隨時可以用來要挾的一枚好棋子!

可是他們錯了,他現在的身體隻怕承受不了這種痛苦!

長長的呼吸,出口的卻是高聲的喊叫。

風箏身上的溫暖傳入左手。可左手已經無法控製了,五根手指茫然的抓著,下意識裏想要把疼痛抓出一個窟窿來!

馬在叫了。

馬為什麽會叫呢?

想不通。

頭暈。

已經不能呼吸。

不能死啊!

還有風箏呢!我死了誰來保護他?!

風箏也知道身邊的凜冽的殺氣,身下的馬匹的步子也不再矯健,三進兩退的移動著,似乎身邊所有的地方都進不得退不得。可是,不進不退隻有死路一條!

在第一聲弓響的時候風箏已經捏住了自己指尖的繭子。

忽聽流水一聲長嘯,聲音似乎含著悲愴的味道。摟抱著自己手一下子刺入肌膚,撕扯著自己的衣服。緊接著,白馬竟然也是一聲慘叫,兩隻前蹄抬起來。保護自己的身體一下子消失了,風箏一歪,從馬上重重的跌下來。

是流水!

流水出了事情!

風箏茫然的站起身來,雙手四處揮動著:「流水!流水你在哪裏?出了什麽事?你受傷了麽?」冷不防撞上一塊石頭,腳下一個趔趄,身子又摔倒在地。

四處一片嗤笑聲——原來是個什麽都幹不了的瞎子!

對,瞎子,一個什麽都做不了隻會拖累別人的瞎子。

手,攥緊,指甲刺入手掌。

在身邊的嘲笑聲中,風箏爬伏著,到處摸索那個不出聲的孩子。

很快,手指沾到了濕濕熱熱的**。

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順著血,自然的找到了直直躺在地上的人。風箏的手觸上流水的身體,心裏瞬間鬆了一口氣,還好,還有脈搏。反手把流水摟入自己懷裏,臉蹭著流水的頭發,冷冷的問眾人:「是誰?是誰傷了他?」

所有人都笑,問:「你要為他報仇?一個瞎子!」

「我再問一次,究竟是誰?」

四周的嘲笑聲無處不在,像魔咒一樣付在風箏的每一寸肌膚上,叫風箏覺得頭痛,心更痛。

瞎子!

瞎子!!

回答風箏問話的是一隻握住他衣角的手。

手的主人剛剛清醒,手指拉著他,用沙啞的嗓音湊在風箏的耳邊:「……如果我死了,留下你一個沒有記憶又看不見的人在爾臾我詐的俗世,你該怎麽生活呢?」

不是不曾疑惑。

風箏想過很多次,究竟是什麽樣的命運使得那個世俗的孩子心甘情願的跟著自己、拉著自己。為什麽每每到了自己都會遲疑的時刻,那個孩子還是會像這樣一直一直拉住自己,然後說一句可以打亂自己心情的話。

憐惜充滿了胸口,他撫摩著流水汗濕的頭發,低聲詢問:「哪裏受傷了?」

流水抬起自己的右手:「右手的小臂。箭射的。」

流水狐疑的看著風箏從他的衣服內掏出一個小小的絲線球和一根魚骨針。在四周處處守敵的情況下,他有點自暴自棄的想——風箏該不會想用那麽柔軟的魚骨針給我接骨吧?

看著風箏真的穿針引線,摸著自己的箭傷湊過針來,對自己說:「很疼的。一會兒疼的厲害了就咬住衣服。」流水索xing就閉了眼。

風箏說:「這塊地方的骨頭碎成了四片。現在趕快要把骨頭接上,否則時間一長,你的右手就真的廢了。」

流水立刻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你懂醫術?」

「不懂。若懂得話,就不會叫你痛了。」

流水一陣哆嗦,睜開眼,看到風箏正把針刺到手臂裏,試圖把兩塊碎骨頭縫合在一起。他嚇的急忙打算後退,可是虛弱的身體一動都不能動,隻能任憑風箏下針。

很疼,真的很疼,比剛才有過之的疼。

一陣氣血翻騰,江流水頭一蒙,又暈了過去。

醒來時也是疼醒的。一睜眼就看見風箏在用針線縫合自己的傷口。而彼此的身上、衣服上染的都是血紅,好象盛開的山茶,觸目驚心,叫人不怕都難。

在昏迷中,他疼的左手一直拉著風箏的衣角,白色的骨骼和青色的筋絡凸顯在他年少的手背上。疼痛像**,隨著每一個呼吸每一次飛陣走線遊移到四肢百骸,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叫囂著要求逃離!

隻怕傳說中刮骨療傷也不會比這縫合碎骨更加痛苦!

比滄海桑田還要漫長!比刀山火海還要痛苦!

直到針最後一次遊走。

看著白色的線染成鮮紅,看著風箏的臉和自己一樣滿是汗水,看著風箏一動不動的眼球。流水已經不知道這滋味到底是苦還是甜。

風箏笑了一下,說:「好了。乖乖躺在這裏。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動。」邊說,邊又拿出一把魚骨針,每一根都仔細的穿上長長的絲線,攥在手裏。又說:「你放心,我會叫他們血債血償。」

帶頭的大叔從風箏拿出魚骨針的時候就在注意他了。當看著他用一折就斷的魚骨穿透堅硬無比的骨骼時,一股涼意瞬時籠了全身!武功高到了一定程度摘葉飛花皆可要人xing命,那麽對於一個瞎子來說呢?

唯一可以慶幸的——他是個什麽都看不到的瞎子!

隻要他是個瞎子,他就看不到什麽地方可以下腳,什麽地方有阻礙物!

隻要他還是一個瞎子,他們以多製少就還有絕對的勝算!

風箏的手彈動了一下。

那是很短暫也很的美麗的一個驀然間,八根針帶著線連射八個方位,快的如同黑夜裏白色的煙花。就在這個驀然間,一聲樹木的呻吟,八根針線同時囧囧八個方位不同樹木的樹幹,以他和江家少年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八方放射的圖形。

除了風箏沒有人知道他要幹什麽,就連流水也是呆呆的看著他的動作,他手指的第二次輕彈。

就像是有一架工作著的紡織機,風箏的手腕隻是抖了抖,無數的絲線立刻橫向纏繞在八根豎向的絲線上。他和他,就在停留縱橫交錯的絲線中央;而追兵則星羅棋布的分散在絲線交錯的各個部位。

帶頭大叔看到了什麽?

一張蜘蛛網。

他終於明白了!——無論哪個地方,蜘蛛都可以感知獵物帶來的蛛網顫動!無論多不平坦的道路,隻要蜘蛛停留在蛛網上,就永遠不會被崎嶇的山路束縛!

可他明白的太晚!

他還沒有來得及通知他的手下,白衣的蜘蛛已經跳上了他精心布下的網。他不笑,也不怒,隻輕輕的說:「既然沒有人承認是誰傷了他,那就是你們都傷了他。」

風箏有長到腿彎的秀美長發,有一張蒼白病態的臉,有一雙沒有神采的黑眸子。這樣的人怎麽看都是柔軟的,可他平平淡淡沒有喜怒的話叫所有人全部打一個冷顫。

甚至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

僅僅一口冷氣,一個比平時略微承重的呼吸,一個細小的聲音。風箏白色的身影已經罩了過來。不同於以前和江流水喂招時一板一眼的動作和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這次的風箏形如鬼魅,黑色的發絲白色的短衣還有紅色的鮮血,創造了一個超脫江流水所有記憶的風箏——白、無、常。

冷如飛雪,快如迅雷。

風箏的手指刺了過去,抽氣的人回刀劈砍。

風箏如一抹無蹤無形的流雲,冷冷泠泠,簡單的化解了那人的攻擊。然後白皙皙的手飄來,輕輕的,巧巧的,帶了點嫵媚的,落下。

「啊~~~~~」

痛苦的尖叫已經充滿了整個戰場。

風箏輕巧的,捏碎了那人的右臂骨。

站在絲網上,風箏默然的說:「我不想傷人,可你們傷了我的流水。我不想讓殺人,可是我又不想折磨人,你們說,怎麽辦?」

沒有人回答。

他們都在提防著他,生怕一個不小心喘大了口氣或是多發出一言片語,下個受害的就是自己。

風箏淺淺的皺了一下眉,說:「那好吧。既然沒人有主意,就按我的方法辦吧。」

斷了胳膊的人還沉浸在痛苦中,一根絲線已經悄悄纏上他的脖子。等他發現時,隻覺得這絲線溫柔如水,仿佛情人的愛撫般慢慢的遊動。忽的,如同知道了自己的不忠,情人變了臉色。那根本來一拉就斷的蠶絲變的韌如蒲草,冷如寒冰,無情的把他最後一口呼吸收攏在喉頭。

六月正是好時節,入了人眼的,都是深淺變化的綠色。濃重了就是天,淺淡了就是水,還有不濃不淡正當妙處的草。六月的草地是碧綠的,綠到人心坎裏,掙紮,瘋長,糾纏,牽絆,吸收一切的養料。

包括飛散的鮮血。

江流水的瞳孔中映的是不斷飛散的血花,還有風箏空靈的身姿。他記得有一種舞,叫作霓裳羽衣。舞著帶動環佩丁冬,帶動衣袖翩翩,帶動驚鴻,引的觀眾驚豔的一窺。風箏的身上沒有環佩,也沒有長長的雲袖和下擺,隻有他本身的那一種氣質,一時間,起舞回雪。

他有靈敏的聽覺,每一個敵人妄圖脫離絲網或者妄圖攻擊他,他都可以清楚的發覺。隨之,踏在細細的絲線上,引著千江水月萬裏雲天飄落那個人身邊,手腕輕舞。先是捏碎臂骨,再是用絲線勒死對方。

不要妄想不發出聲音而逃過這一劫。

因為風箏的左手不停的舞著三根線,如果不遠處有敵人,那線就會反彈回來。在這一個白衣無常的輕舞下,沒有了生與死的選擇,有的隻是早死或晚死的區別。

帶頭的大叔拉開了他的弓,他的弓滿的像十五的月亮,他的箭銳利的像天狗的爪牙。弓箭重疊時,流水大喊了一聲:「風箏!小心!」

弓響。

箭鳴。

風箏的嘴角溶開了一點冷笑:「這就是傷了流水的東西吧?」

他伸出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一個小小的白慘慘的含苞蘭花,那朵曾經奪下流水手中武器的蘭花。

蘭花嬌小無比,對著猙獰的利箭燦爛盛開。

也許是短短的時間,也許也是漫長的時間。

風箏嫣然一笑,從容的把那劈風斬霧的箭頭捏在了手指間。他的動作幽雅的像一個書生,在月上柳梢頭的夜晚,深情的捏住一朵成了妖精的牡丹花,把那朵花留在指間,叫花的妖精為他憔悴為他神傷。

可江流水知道那是多麽厲害的箭!隻是箭氣就足以劈開烏雲,叫雲開舞散!那箭,他躲開了一次,劈開了一次。當然那也是在他看的見,手裏拿著漢江會的寶物——流水劍的時候。

大叔當然也知道自己那一箭的威力。他今年五十有三,出道三十年,隻在三十五歲之前有人躲過他的箭,而抓住過他的箭的也不過一個人。今日,不但有人劈落了他的箭,更有人輕鬆的捏住他的箭,這叫他怎麽能不詫異!

於是他拉滿了弓,放出第二箭。旋即,又張弓,連發第三箭。

一箭快似一箭!

風箏淺笑了一下。

足尖一點,身子在絲網上飛旋曼舞,長發流如飛雲暗渡。

額頭一側,逼開了飛箭逼開了銳利箭風,暗黑的眸子不流不轉凝滯如千年寒冰。

右手一轉,蘭花悄然顫動,先前捏住的箭脫手而出。

大叔看見白衣的鬼魅躲開了自己的追魂第二箭,看見風箏拋出先前被捏住的第一箭對著他的第三箭而來。

從風箏手指離開的箭飛的不快,平穩又沒有霸氣,好象是山山水水中的一個精靈一朵蒲公英,清清淡淡淺淺,生長在這一方水土,捍衛這一方水土。

當弱不驚風的精靈遇上了咆哮的天狗。風箏的那一箭居然理所當然的把哀歌第三箭從中一劈兩半,直接向著射箭的大叔而來!

沒有風,沒有雨。

那是撫堤的春曉,塞外的長空,那是南方小樓出徹玉笙寒,也是北方春風不度玉門關。

更是吹到了西洲的一場夢。

死亡的。

夢。

大叔看到箭穿過自己的喉嚨,箭的力道竟然還沒消退,硬是帶著自己一直後退,直到那箭囧囧一棵大樹的樹幹。

大叔看到自己被串釘在樹幹上。

看到自己的死亡。

他看著自己死亡,想到了一件事一個人一個詞語——白衣的,魔鬼。

江流水一直小心的注視著他的風箏。——他風箏,好象白紙的風箏,可以和猴子嬉戲,可以是蒼天是大海是風是雨的風箏,也可以在一個短如盛夏急雨的瞬間殺人的風箏。

怕他麽?

不怕。因為知道他是愛護著他的。所以沒辦法懼怕這樣的他,即使是這樣冷漠的他。

那個人,那個他的風箏,此刻站在絲線織成的網上,微風吹來,吹動他泉水一樣的頭發,美的像一場酣夢。

對著剩下的幾個活口,風箏淡然的說:「我不要你們的xing命。」

不要xing命?

隻怕是要自己生不如死吧。

風箏繼續說:「……我隻要你們留下你們的右臂。」

剩下的敵人還有三個。

三個臭皮匠挺一個諸葛亮。

可這三個人反倒沒有人說的明白這個要求究竟是不是殘忍。

右臂沒了,還可以鍛煉自己的左臂,這是自我安慰的說法。可他們畢竟明白,苦練了多年的武功今日要廢於一旦是多麽痛苦的事!可他們更明白,他們傷了江家的二少爺,他們嘲笑了眼前白衣的人,他們就必須付出代價,一個足夠他們後悔一輩子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