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見江心秋月白

2.唯見江心秋月白

天陷的下麵有一個小小的池塘。池塘的水不深也不淺。池塘裏少見的遊魚的背脊閃著珍珠的光芒,正在油綠的青荇見穿梭。一雙纖細的手攪動著池塘的水,帶起層層波紋。

一個聲音低低的問著:「今天的水溫怎麽變了呢?」

江流水又作夢了。

夢中的他還是放著風箏,詭異的笑著。笑的比平時更加的叫人心悸。

於是他安慰自己,我已經死了,不是麽?所以,我怎麽還能做夢呢?

他笑了。

命運和夢都是很超然的事物,它在須彌間誕生,又在須彌間死亡。在你尚不能聽到車馬喧囂之時,它將一個人拉離你的身邊,又將一個人送到你的眼前。

江流水笑著醒來的時候,隻見到十根纖細的手指,十根手指輕輕撫過他麵頰,不如想象中的冷,卻是十分十分的溫暖。

「你醒了?沒有死,真好。」

江流水睜大尚且朦朧的眼,就看見了說話的人,也是這雙手的主人。

一個很奇特的人。

這人穿著粗布的白衣,看起來還很年輕,卻隱隱帶出一種長期缺乏營養的蒼白。眼睛很大很黑很深邃,黑白分明。

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叫江流水想到了自己的夢魘,也倏然的叫江流水覺得想要珍惜。

之後,他這才注意到他自己所處的地方。

一座小小的草屋,一張不能算床的冰冷青石板床。江流水就是躺在這張床上的。而對方就坐在他的身邊。

「是你救了我?這裏是哪裏?你是誰?」

對方笑到:「你一下子問了我這麽多,叫我先回答哪一個呢?」

江流水倏忽間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那人笑的時候,眼睛看的不是他。他下意識想伸出手,在那人的眼前揮上一揮。這一抬手臂,刺骨的痛立刻自右臂傳上來,他頓時哎呦了一聲。

「小心啊。你的右手臂骨斷了。我先幫你綁上了。也不知道綁的對不對。」那人平靜的說,「綁的時候可真是費勁啊。我也看不見,隻好一點點的摸著綁。幸好你那時暈過去了。否則就我這種水平,非叫你痛死不可。」

那人說的分明是江流水的手,可聽在江流水的耳中,隻為那一句「我也看不見」而心痛。那種痛,是風liu的詩人等到了陽春的三月,卻見不到滿樹芳華。

可惜,那般大而黑的眼睛。

「你……你真的看不見?」

「你這人真是個好人。」

「你不先關心自己的手,反到先關心我的眼睛。」

被說中了心思,他赧了雙腮,卻忍不住再問:「那……你的眼睛還能治麽?」

「不曉得。」那人說,「其實我認為這樣沒有什麽不好。別人用眼睛看世界,我用心看世界,看的,也不比別人少多少。」

「可……」話到了嘴邊,翻了個跟頭,又咽了下去,「是你救了我?」

「也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是猴兒們發現浮在潭水裏的你的,而是我把你弄到我的屋子裏。」

「對啊。就是這裏的猴子。」

「那,這裏是哪兒?」

「這個,我不知道。」

「我記得我是從地麵上上直直的落下來。」

「這裏或許就是地底吧。」

「既然是地底,你是怎麽到這裏來得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

「不好意思,我還是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我為何要騙你?我若想害你,早在你昏迷時一刀捅了你了。」

想一想,說的也不錯。

那人欠然的笑道:「你問的那些我全部不記得了。」

「那我,」江流水遲疑了一下,偷偷的看了那人一眼,還好,還好,他真的沒有生氣;「可不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

「有什麽不可以?」

「我該怎麽稱呼你?」

「恩……是啊,總得有個稱呼。沒有個稱呼是不能從千千萬萬的人中把我分別出來的。」那人想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笑,「這樣……風箏,叫我風箏吧。」

溫暖曖昧的風自屋外吹來。

江流水想到了他的夢,想到了夢中另一個自己,想到了那隻繪著雲彩的風箏。

「怎麽?這個名字有什麽不好麽?」風箏問。

「這名字……」江流水囁嚅。他該如何告訴一個人,他的夢裏總是有一隻風箏呢?何況這個人叫做「風箏」;何況夢中的風箏叫他害怕;何況夢中的風箏是攥在他的手中,一個不是他的他的手中。

風箏應該是個很仔細很體貼很敏感的人。他察覺了他的猶豫,便問:「說了我的名字,你呢?我要如何稱呼你才對?」

「江流水。漢江的『江』,『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流水』。」

「好名字。好名字。」

「反正聽了這個名字,不會叫人和聽了我的名字一樣欲言又止,是以,當然是好名字了。」

邊說,邊淡淡的笑了。

江流水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一點點的驚豔。自然而然的,憶起了那樹紅色的不知名野花。也一同憶起樹幹上不知誰刻下的——相知。

「可以送你個東西麽?」

得了允諾,那半大的孩子胸口熱熱的。伸手向袖筒中翻去。

當他終於摸到他小心翼翼的保存的花枝時,他失落了。

那枝原本開的燦爛奪目的花,竟早已凋謝,隻盛下一根孤零零的瘦弱枝幹。原來再堅韌的事物,竟也是嬌貴的。這花兒,怎麽能和他一樣經的起他連日來的變故呢?

風箏似乎感受的到他的傷懷,伸出細細長長的手指,撫上江流水的手掌,然後,摸到了那枝枯枝。

「這就是你要送我的?」

「不好意思,我……」

風箏自江流水的手中抽下那根樹枝,撫摩著。

江流水看到風箏的嘴角滿是溫柔。

「好暖,我想我已經看到了燦爛的春天,謝謝你。」

江流水醒來的第五天傍晚,終於能下了地,出了屋。

這地底原來自有一片洞天。

這在地上上是看不見的。從上麵望下來,是層層疊疊的雲霧,每每當雨水落下來的時候,那煙霧就往往變的更濃更烈。可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崖底究竟是一副什麽樣子。

江流水想到了那老漢的話——幾百年來,總有那麽幾個好奇的人從上麵下去,可這一下去,就再也沒有人上來。這裏住的隻怕是山神吧。

那麽下麵究竟是如何的呢?

自上邊看不到,這地底是上邊窄下邊寬的瓶子形。煙霧是從瓶底一個池塘蒸騰出來的,籠在半空,又像是霞又像是雲。所以,上邊看不到下邊,下邊也見不到上邊。

風箏的小屋是在池邊不遠處,四周環繞著無數的雪白的梨花。這白色,一直飛上煙霧之中,間或的幾聲猿啼從梨樹間傳來,頗有幾份神秘。

風箏原本是坐在水邊的,背對著他,悠悠閑閑的,是自遠古便存在的石像。靡靡的水氣撫過江流水的麵龐,他便忽然的看到風箏動了動,嗓音淡然:「能下地了?」

有了江流水的回答,風箏很輕鬆的辨別出江流水的位置,回轉過頭來。站起身,小步的向江流水走來,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江流水立刻會意,攥住了風箏的手。卻不想,反被那瞎眼的人一抄,扶住了身體:「身體不好的話,還是多休息一下比較好。」

江流水頓時哭笑不得:「我身體壯的跟頭牛一樣,不信你……」想說「看」,但話在口裏滴溜溜的一轉,又咽了回去,隻好岔開。

風箏知道,可他不說破。隻了然的笑了笑。這一笑風也淡淡,水也淡淡,雲也淡淡。

江流水立刻看傻了眼。

「風箏,你笑樣子真是太可愛了。」

風箏的臉紅了一片:「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犯貧。」

「我?我才十七。」江流水看看眼前怎麽看也比自己小上一兩歲的風箏,沒來由的頗感得意,「真想要個和你一樣可愛的弟弟。」

在家裏,他是老小,上頭那個哥哥整天欺壓他作威作福。想到了哥哥,自然的想到了他的嫂子。

那個他偷偷喜歡的人。

亂七八糟的想了這些,江流水又變的沉默了。不安如火焰般的在他眼中跳躍。抬頭看看雲霧繚繞的山穀,問出了幾天來一直纏繞在自己心頭的問題,「風箏,這裏有出口麽?」

「出口?那是什麽東西?」風箏默念著。

「就是離開這裏,到外麵去,到大千世界去的路啊!」江流水滿心期待的看風箏。

被看的毫無感覺,自顧的偏過頭,想了一下。然後抬起那雙看不見的眼睛,望向蒼天。

隻是,蒼天望不到,哪怕僅有的重重水霧也望不到。「出口?」許久,陷入沉思的人自言自語,「自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在找一個出口,可是一直都找不到。」

江流水胸口一緊,寧願根本沒有醒來。

「你不開心?」風箏問。

被問的人歎了口氣:「我是有點不開心。不過……」

「不過,」看了一眼眼前瘦小孱弱的身體、清淡的五官,忽然一種戲謬湧上心頭:「我想你做我的弟弟。」

「這個,不大可能。」

「我好象二十五了吧……」想都沒想,風箏接口回答。

「怎麽可能?你那麽瘦瘦小小的!怎麽可能會有二十五?!」

「我很老麽?」風箏呆了呆。

「也……也不是啦。」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直到風箏體貼的想到了江流水的身體:「對了,你餓不餓?要不要吃些東西了?回小屋吧。」長久的重複同樣的路,即使他看不見,但直覺也能給予他準確的指示。

才走了三步,江流水倏忽用力抓住風箏的手。

「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望定那雙無神的黑眼,似乎要透過那不能見物的瞳望進他的心裏,「既然你失去了記憶,又怎麽會記得你的年齡?」

風箏一愣,半開的嘴唇開始顫抖。

是啊。我是失去了記憶,所以我又怎麽能記得我的年齡呢?

「我……我……我……」

風箏無從開口。他是誰?他連自己都記不得。他的過去,是從偶然發現了少年的那一刻開始;他的現在,是麵對少年的質問卻手足無措;那麽將來呢?將來他會是什麽?

江流水歎了口氣,有些心痛。輕輕撫上他的眉心。

一點一點,試探的。

「你不要皺眉了。」

「你皺眉的樣子看起來很苦。若是真想不起來,也就算了。」

那一刻的氣氛真的是太好了,水氣熏的人如癡如醉。風箏的右手,就,覆上了江流水的左手。風吹動他未束的頭發,粘在他的嘴角。

江流水感覺到風箏的拇指、食指、中指長著厚厚的繭子,握住自己手掌時,很粗糙。

那是長期勞累的結果。

便想到這幾天來,他吃的東西隻有一味梨子。水煮的,煮的爛爛的看不出本來麵目,隻能依靠味道勉強辨別出來的梨子。

又想到風箏滿身的病容,細細瘦瘦,連臉色也是白裏帶著灰囧囧。如今才被人醍醐灌頂,風箏之所以會一身的病態,隻怕是長期隻吃一味梨子的結果吧。

他看不見。——江流水心中不無酸楚的想——看不見,很多事情做起來比平常人難太多。

不能不心疼他。

這邊,江流水的同情憐惜如潮水洶湧;那邊,風箏卻開始煞風景的咯咯笑。

「你的手是暖的。」風箏笑。

「廢話。不暖的是死人。」

風箏也不爭辯,笑眯眯回頭進了小屋,留下江流水一個人轉不過情況的發呆。

明明剛才還在鬱悶的要死啊,怎麽這會兒就變了?

——十指連心,你懂不懂?「明眼人」!

古人說民以食為天。

民以食為天時,那個少年,皺眉,皺眉,皺眉。

還把鼻子擰成一團。

他啊,正對著風箏喂到他嘴邊的水煮梨發呆。

看了看風箏認真的表情,江流水認命的吞下麵前的這一口。

他發呆不是因為被喂,畢竟他的又手還不能動;不是因為風箏每喂過一筷子來,他必須先發出個聲音以表示他的位置,省得被一筷子杵到鼻子裏,畢竟風箏目不見物,隻能靠聲音辨別方向。他討厭的是——究竟,還要吃多少天這種東西啊!!

水水的,甜甜的,軟軟的,素素的。

「那個……風箏啊……」

「啊?」風箏又夾了一筷子送來。

「這裏,除了梨還有什麽可吃的麽?」江流水吞下。

「什麽?」繼續再夾。

「例如豬牛羊,例如飛禽走獸,例如水稻白麵,不過最好有豆腐魚湯和藕……」又是一口不甘的吞下。

「你不喜歡吃梨?」風箏重又夾起的一塊梨肉落在半空,喂也不是,放回也不是。

江流水皺了皺眉,伸嘴,叼走了那一塊梨肉。

風箏沒再夾。

「也不是不喜歡……任誰……」——任誰每天隻吃煮梨都會討厭吧?

風箏垂下了頭:「我以為……隻要滿足能夠生存需要就足夠了。」

江流水好象明白了什麽,又好象什麽都沒有明白。

江流水醒來的第六天晚上,他坐在水中,被極度驚嚇的神誌還沒有能夠完全清醒。

風箏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而這裏,又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呢?

今天一清早,江流水看到的不再是水煮梨,而是一碗溫度正好的魚湯,雪白雪白的。嚐一口,沒有任何調味,鮮香反而直侵入喉嚨,而魚肉更是入口即化。即使是從小在江邊喝著豆腐魚湯長大的江流水也要感歎,從來沒有償過如此的美味的湯。魚好,治弄魚的手藝也好。

有水,那麽有魚自然不是什麽問題。可,要什麽也看不見的風箏為他抓來魚,該是多麽困難的事。

喝著喝著,眼睛微微濕潤了。

堪堪喝下半碗。

出門,卻見那人在屋外,一小口一小口,不快不慢的吃著水煮梨。眉眼間的神情,沒有討厭,到像是嚼著人間美味。

一股辛酸再次湧上江流水的心頭。

幸好風箏看不到。

風箏隻微笑:「一會兒帶你好好看看這裏。」又笑,「雖然這兒也不大……」

話未說完,到被江流水一下子擁住了。

雖然江流水的右手還不能動,可隻一條左手,死命的,顫抖的,懊悔的,緊緊箍住自己。連那溫暖的呼吸也徘徊在自己的肩頭。

風箏的心口狠狠的抽痛了一下,總覺得,有那麽一種被風雪覆蓋的東西在默默的複蘇了。

「其實,你不必自責。」他說。手,也輕輕撫上了那個看不見的孩子的額頭:「對我來說,抓魚並不比說話難上多少,真的。」

「不信。」那孩子撅著嘴,低聲嘟囔。

「這世界上還有許多你未知的事物,你又怎麽能一味的否定它們的存在?」

江流水沒有再說什麽,將雙眼直直的望著風箏波瀾不興的眼。很深很深的黑暗,很深很深的溫暖,那是風箏的雙瞳。

風箏拉了流水:「你該信我。為什麽人總要懷疑呢?」

於是,不久之後,江流水完全的呆掉了。

不是江流水太好糊弄,江流水原本真的不相信風箏的話。風箏拉了他來到水邊。當他的手指伸到水池裏的時候,江流水清楚的看到有魚兒遊來,輕輕的用身體碰觸他的肌膚,那個時候,風箏是魚。當風箏將手伸向天空時,有盤旋的鳥兒落在風箏的手上,用它的喙逗弄風箏的指尖,那個時候,風箏是鳥。

風箏可以是魚,可以是鳥,也可以是猴子們,更可以是風是雨是霧是雲。

除了一個凡人,風箏可以是這個世界上任意一種東西。

所以隻要風箏想,他可以隨手抓住任意一種東西,包括魚。

這是江流水第一次吃驚。

江流水第二次吃驚,是因為那水。

那看起來毫無特別三千弱水,竟是溫熱的,甚至有些細微的燙!溫泉,真真正正的一潭溫泉。江流水忽然明白了,籠在斷壁間的雲霧就是由這水形成。而魚,怪不得味道也不同一般。

禪說三千弱水唯取一瓢飲。流水不懂了,若那三千的水也如這溫暖人心的泉,是不是也可以代替「僅此一瓢」?風箏或許也曾想過,若是沒有「僅次一瓢」,三千的水,也會如同瓢中的一般寶貴?

江流水沒有想到答案,他沒有時間去想答案。

就在他注意水的同時,他也注意到了水底的岩石。由於前一天是黃昏,以至於不能看個清清楚楚,如今,看明白了,也震驚了。

水底的岩石是十足的黃金!

淩亂的,凹凸不平的,隨意的散落在水底。如一個個慵懶的孩子,等待著被發覺和喚醒。

如果說溫泉的發現叫流水感歎造化之鬼斧,那黃金的發現足夠叫他雙唇顫抖不已。

沒錯,他激動,也恐慌,一個趔趄跌坐在岸邊,半身的衣服浸了水。不是沒見過黃金,好歹他是漢江會的少爺,隻是沒有見過如此之多。

忽然的一瞬,恍如一年。

「流水?」風箏低低的呼喚著。

江流水已經開始全身發抖,牙齒打架了。聲音咯咯的,在安靜的短崖懷抱裏異常的明顯。

「流水?!」風箏尋聲音摸到那個異常的人,「流水,你怎麽了?」

一隻燙的如火冷的像冰的左手按住風箏的肩,力氣大的可以捏碎骨頭,那剛才還在顫抖的人急切的問:「風箏!這裏有出口麽?!」

「你不是已經問過了麽?沒有的,至少我不知道。」

「不會!不會!不會!」他狂燥的喊,聲帶沙啞,「不會!這裏一定有出口!你不知道就不代表沒有,不是麽?!」

「你,究竟是怎麽了?」

「風箏!風箏你看!」江流水自水底摸出一塊黃金,興奮的遞到風箏手中,「你摸摸看,這是黃金啊!真正的黃金!水底鋪滿了黃金!金燦燦,我的眼睛都快被迷瞎了!我敢保證皇帝老子一生也沒見到過怎麽多的金子!風箏!難道你不興奮麽?!」

風箏摸著手中的東西,沒有說話。

好一陣。

熱烈的風被靜默的空氣攪散,熱烘烘的頭腦漸漸冷卻,江流水這才注意到他的默然。

「風箏,你怎麽了?」

小心的試探的問著。

「這種石頭很重要麽?」

「不要說的跟不食煙火一樣!黃金誰不愛?」

「可是……這石頭很冷很冷。」

「有麽?」江流水摸了摸風箏手中的金子。那金子因為長期浸在溫泉中,所以帶上了難以抹殺的熱度,捧在掌心,也是可熱的炙手,「明明是暖的。」

風箏不再接那金子,反而問:「有了這東西,你能做什麽?」

「我?我要買很多很多東西;也可以擴大漢江會,那時侯……」

風箏置若罔聞,重又問:「有了這東西,你能做什麽?」

「我已經說過了……我要買……」

我要買——

心是忽被閃電剖開的暗夜,一切都暴露在死亡的光芒下,變的悲涼起來。

是啊……在這個地方,有了這些又能作什麽呢?在這個地方,黃金美玉瑪瑙石也無異於糞土。

風箏溫柔的說:「不要灰心……或許你是找的到出口的……」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流水回憶他少年的往事時,才豁然發現,在那一番對話之中,那個曾經神秘的人的語氣,始終是淡似澗水暖似東風的。

風箏拉起半浸在水中的流水。

「你身上濕了,去換一件衣服吧。」

「我沒有替換的。」

「粗布的,將就一下。」

進了屋,脫xia濕衣,回頭時,便見風箏早已抱了一身白衣站在身邊。

粗麻的衣服,短短的上衣,包身的褲子,穿在那小小的少爺身上,還是有點小,也有些不習慣的笨重和粗糙。低頭細看,卻見布與布的連接處針腳細密,顯然是精巧的手工。

「是啊。」風箏微笑,「還看的過去麽?」

「這裏與世隔絕,你哪裏來的布和線?這樣說來,你煮梨子的火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你又在懷疑我了。」

「這麽奇怪的事情,我怎麽會沒有好奇?」

「這裏四麵的峭壁住著好些猴子——就是告訴我你在潭中的猴子。它們喜歡喝酒,我就用梨子釀酒給它們,它們感恩,就回報我一些日用之物啦。」

「哪會有假?」風箏反問,「這兩天猴子們或許就要來了,到時候你親眼見見不就好了?」

「……還有一件事情……」

「如果有酒的話,我也想喝……」

風箏的酒,也是叫江流水吃驚的一個引子。

那酒是梨子釀造的,埋在那片梨樹下。江流水順從的隨著風箏來到這個陌生的神仙之地,一片耀眼雪白,雪白之間還點綴著或大或小的梨實。春華與秋實同在,惟有仙境才會有的異景。

一切還是因為那溫泉。

溫泉改變了這穀底的氣溫,一年四季都是暖洋洋的。而且溫水澆灌。那梨樹得天之靈秀,匯地之精氣,竟然變的時時花開,日日結實。

風箏一身雪白,在白花中時隱時顯。

挖開黑色的泥土,陶瓷的瓦罐,細長的玉手拍開汙泥的封印。縷縷的梨香,縷縷酒香,縷縷的醉人。纏繞了流水的思緒。害他想,這樣的靈巧的人,真的是瞎了麽?隻怪蒼天見不得十全十美。

美酒和歌而飲。

清淡卻濃香的酒水流過口腔,不烈卻美味。那是梨花的芳魂所托,一場春夢無了,夢中有誰吟,南風不憐春無意,窗外冰肌落如雨。

零落如泥碾作土,惟有香如故。

流水醉眼朦朧看著微笑著的風箏。

夢中的夢有一個少年。少年是自己,捏一根拴著風箏的線,笑啊笑的。遠方的風還在遠方,遠方依舊把它交換給比遠方還遠的遠方。藍天白雲下,他想明白很多,但他什麽也不明白。

風箏,風箏……

那是一雙比黑夜還黑的眼。

比夜還黑的眼睛究竟是用了多少的色彩調勻?

一個白天,流水似乎一直品著梨的酒。

一個白天,流水似乎看到風箏一直嬌寵的對他微笑。

直到月上了柳梢兒,朦朧的月光飛過重重的水霧,在溫泉上跳舞時,流水才警覺,原來又是一天了。

流水執意要洗個澡。清醒的六天的汗水,昏迷的不知多久的汗水,粘膩在身上。流水到不是厭,堂堂的男兒怎麽會為這小事厭呢?他隻為身上穿的風箏的衣服。

浸了他的汗水,不好吧。

左手無力。於是風箏毫無怨言的站在身邊,幫他解kai糾纏的衣扣。流水隻消低了頭,就可以看見風箏那雙黑眼;流水隻要抬了頭,眼簾中便充滿了黑黑亮亮俯衝而下的頭發。

當他終於坐在水中發呆和回想這一天的驚訝時,卻不料風箏探身過來,問:「可以洗麽?我幫你?」

沒有為什麽,他連自己也奇怪的紅了臉。

他謝絕了。

後來一陣衣服聲。一陣水花聲。

他回頭。

然後他的臉更紅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驚豔。可,有什麽辦法呢?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風箏已經褪去了所有的衣料。赤囧著身體,靜靜的,靜靜的站在水中。

且不必說冰為肌膚白玉作骨,且不必說夜色融成了遠山的眉;也更不必說脊椎流動肩膀消瘦。

單說他的發。

那真是一頭美麗的發。水滴沾染了沒有的束縛,月光籠罩了細細水雲,他身邊反射出淡淡的光暈。是三千煩惱長過了雙臀,糾纏半生,叫流水窮盡了蒼穹宇宙,卻也難以找出一個合適的形容。隻覺是生平最初也是最原始的糾纏,一種似喜還悲、似詠還歎的美。

若自月中乘風來。

「噗咚」一聲,江流水直直的跪倒在水中。

驚了風箏,忙問:「怎麽了?不舒服?」

那江流水卻癡癡的歎:「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一定是下凡的嫦娥。」

我知了,你是月中嫦娥,叫我飲進萬壺月的瓊漿,我醉倒你的身旁,看見你微啟的雙唇。淡淡的笑。

我欲醉眼倚嬋娟,問君可似秋月白?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長隨無別離。

「我可以摸一摸麽?」

風箏沒有回答,也沒有躲避。

江流水的左手就撫上了那具蒼白的軀體。指尖滑過尖細的下巴,滑過小小的喉結,滑到深陷的鎖骨,最後終在引誘了他的濕發中穿梭。

白日裏,包住軀體的布衣連細細的脖子也不肯露出,又怎麽能想到會是這樣的身子呢?

時間,靜靜的流,泉水,靜靜的流。流過風箏赤囧的軀體,流過江流水同樣赤囧的軀體。江流水知道全身正被自風箏那裏流來的泉水包裹著。

他忽然想不起自己的嫂子了,忽然想不起水底的金子了,忽然想不起太多太多了……

這,是一種多麽奇妙的感覺啊。

夜深難眠。

江流水在床上輾轉反側。下了床,推開門,滿穀的月光盡收眼底。月光下,那把唯一的床讓給客人睡的主人就睡在門外滿是石子的地上。

江流水盤腿在他的身邊坐下。一隻手搭在膝蓋上,看月光,看水光,看著不遠處被夜色染灰的梨花。

還有風箏。

他,真的有二十五了麽?

明明嬌小的身子,明明烏雲的頭發,明明連一點點胡須的痕跡也沒有,明明喉結那麽幾不可見。

你若是生活在外邊,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你吧。那麽你呢?你有喜歡誰麽?你真的有二十五了麽?

比星星還多的好奇。

江流水眨眨毫無困意的眼,他知道,已經再也無法懷疑這個人了。

月下,梨花邊,一個睡著的人,一個醒著的人。

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