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何風知我意吹的殘夢落西洲

11.何風知我意,吹的殘夢落西洲

當南方還是yin雨綿綿的夏季,北方已經有了秋天的涼意,連綠色都在逐漸減少的日光裏現的越發淡薄起來。

旅途中下了一場雨,一場秋雨一場涼,秋季就這樣毫無預兆的到來。

不緊不慢,一點點侵蝕了陽光的燥熱。

流水一行走過了漢水,沿著黃河一直向下,在開的紛紛鬧鬧的不知名野花中尋到了桃花峪。那是一個不大的小村子,阡陌交通,男耕女織,其樂榮榮。

平靜的像真實的桃花源。

走過匆匆的人群,走過濃綠的耕地,他們找到了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外有籬笆,有幾杆纖長優雅的修竹,還有遮蓋到膝蓋的青青野草。

忽然一點點破綠色的紅,卻原來是一枚早開的野菊花。

然後,流水遠遠的看到了他。

分別隻有一個月,可他變了太多。

他穿的不再是白色,而是一身濃重憂悒的紫,襯著他濃密的黑發,讓他看起來滿是憂傷。他的原本深邃的眼睛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像蜘蛛網一樣糾葛著的死亡的肌肉。

這一次,他是真正的瞎了,連走路都變成徹底的猶豫不決,他伸出手,可是什麽也摸不到。

這時,流水才發現他唯一不變的東西——那雙白如蠟紙的手。

一個雙髻垂肩的青衣小童走到他的身邊,恭敬的說:「閣主,我扶你吧。天已經很晚了,閣主該休息了。」

「我說過,不要叫我閣主,」他把手遞過去,「我已經不是什麽閣主了。」

小童似乎並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小心的攙扶了他進屋。

從風箏出現在流水眼前,流水的世界就隻剩下他了,直到他從他的眼睛中消失,流水才發覺,自己的淚水不知不覺落了下來。在以為風箏死了後,他沒哭,在乍聞風箏還活著時,他也沒哭。可是當前眼看到分別了一個月的風箏時,他哭了出來。

弄月走到他的身邊,問他:「你怎麽不叫住他呢?」

他胡亂抹眼淚:「……我忘了。」

弄月體諒的向他笑笑:「那,去找他吧?」

安頓好隨而來的十幾個隨從,流水穿過草叢,走進籬笆,到門前敲門。

開門的是青衣小童,小童看的流水,奇怪的問:「你是誰?怎麽能隨隨便便進別人家呢?」

「寒食,是我帶他來的。」弄月站在流水身後說。

小童看到弄月,立刻變得畢恭畢敬起來:「月閣主。」又不屑的看看風塵仆仆的流水,心不甘情不願的說:「既然是月閣主帶你來的,那就進吧。」

得到允許,流水步入外堂。外堂布置的很簡樸,一張桌子,幾把竹椅子。流水穿過外堂,一眼就看到坐在內室的風箏。

風箏坐在椅子上,長長的頭發脆弱的落在地上,像過去一樣靜默的如雕像。

流水細細打量過他,才發現他的眉梢眼角多了一點點失落。

風箏聽到了腳步聲,茫然的向聲源處轉過頭來,可這一次,他確確實實什麽都看不到。

「寒食,是你麽?」他問。

流水沒有回答他,隻是走到他身邊,細心撩起他垂落在地上的長發。

一個吻輕輕落在風箏的失去了眼珠的左瞳裏。

嘴唇接觸到凹凸不平的肌肉時,流水心裏一陣酸澀:「傷口一定很疼吧?」

在叮叮當當的鈴聲中,風箏的喉結一陣哽咽。

第二個吻落在風箏的嘴唇上。

風箏的嘴唇冰涼,流水的嘴唇卻由於激動而幹燥無比。

「是的,是你的流水來找你了。」

風箏咬唇不語。

第三個吻落在風箏緊緊攥成拳頭的手上。

「從今後,有什麽事情你的流水都要陪著你;從今後,你的流水再不離開你了。風箏,你說,好不好?」

這一聲「流水」風箏喚的很無奈,聲音淡淡的,帶著點疲倦,流水的懦弱是一個外殼,外殼下是盛開如荼蘼一樣不爛不朽永遠燦爛的癡。

流水聽到風箏的呼喚,立刻抬頭,盈盈含淚的雙瞳凝視住風箏。

風箏歎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抬起手。

——啪、啪、啪。

反手三個巴掌,毫不留情的落在流水臉上。

流水被打愣了,伸手捂住熱辣辣的麵頰:「風箏……你……」

連方才趕來的弄月也被風箏的三個巴掌弄糊塗了:「回雪,您這是幹什麽?」

風箏冷漠的說:「這第一個巴掌,是告訴你,身為漢江會二少爺卻勞師動眾的找一個人真是混賬的做法;這第二個巴掌,是為了告訴你,這世界上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了;這第三個巴掌……」

「這第三個巴掌是我就算被你如何對對待也不能不愛你!」流水嘴角顫抖,捂著麵頰,大聲喊了出來。

風箏長長吸了一口氣,聲音平靜:「……你走。」

「你又要趕我走!我做錯了什麽?!分明是你不敢麵對我!」

「你走。不要再讓我說第三次。」

「我不走!我說我永遠都不離開你了!你聽到沒有!」流水衝風箏大喊,「你聽到沒有!」

「閉嘴!」風箏大怒,重重的拍桌子,「寒食!給我送客!」

垂髻小童走上前來,對著流水一作揖:「閣主請你出去。」

弄月見狀,也趕忙上來勸說:「是莊主讓他來的。」

「哦?」風箏挑挑眉,「是如陌讓他來的?」

「是的,這是莊主的意思。」

「如陌?!什麽時候我的事情輪的到他來管了?!讓他自己來見我!」風箏一陣齒冷,冷聲對寒食說,「江家少爺若是賴著不走,你就給我把他扔出去。」

流水還來不及反應,隻覺有人在自己的腰帶上一拉,然後自己就飛了起來。

霎時,人已重重摔落在籬笆外。

而房門也在他摔出後「砰」的一聲死死關上。

流水忍住身上的痛,腳步趔趄的走回門前,奮力拍門:「風箏,風箏……你開門……」

屋內沒有人應聲。

流水拍的門更響,以至於到了後來完全變成砸門。淚水流了滿臉,流到拍紅的手上,流到了門上:「風箏……你不要逃避了……風箏,你聽我說……」

手痛,心更痛。

從來,從來沒想到過,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不能相見,而是明明就在眼前卻不明白他的心。

流水的身子本就虛弱,這一摔更讓他的體力透支,他腳下一軟,哭著跪坐在潮濕的泥土上:「風箏……你開門……我求求你,給我開門……」

隨同江流水來的隨從們見流水摔到在地,趕緊上前去扶流水:「二少爺,你先歇歇,您的身子不好……」

流水掙開隨從的攙扶,繼續去拍門:「風箏,你出來!你出來!……你聽我說句話,好不好?」

有人看不過去了,走上前,用力踹門:「姓風的!少爺為了你差點死了,你難道就這樣沒有良心麽?!」

這第一腳踹下去,門就開了。

青衣小童走出來,看著踹門的人:「是你踹的門麽?」

「是老子!」那人高聲回答,「踹一腳還是少的!照老子看來,這扇破門踹塌了才好……啊啊~~!!」那人的話還沒說完,一枚紡錘就刺穿了他的大腿骨。

青衣小童厭惡的警告他:「以後廢話前,先考慮一下你的能力,要不下次就不是斷根腿骨這樣簡單了。」又將臉轉向流水,冷冰冰的說:「我家閣主讓我轉告你——但願,永不相見。」

風箏……風箏……

流水矗立在籬笆外,在心底呼喚這個名字。抬頭可見陽光耀眼,金色的陽光下,第二朵早秋的野菊花開了,一隻孱弱的蝴蝶飛過菊花,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躲避寒冷的地方。

流水怔怔的看著孤單的蝴蝶,怔怔的想,秋天快要到了吧,你要怎麽在北方無處不在的嚴寒裏生活下去呢……

屋內的風箏攪拌著一碗熱氣騰騰得芝麻糊,芝麻在狹小的陋室裏散發出甜膩而邪氣的香氣。他淺淺品了一口,唇齒流香間,他似無意的問:「他還站在那裏麽?」

「他還站在那裏。」寒食看看窗外,老實的回答。

弄月不忍的看著風箏:「難道,您真的忍心看他受苦麽?他寸步不離的站在籬笆外已經十天了。」

已經十天了麽?

那個倔強的孩子竟然等了他十天?

風箏握住了自己的雙手,心中一陣憐惜。

還記得他第一次撲到他懷裏的時候,寂寞的像一條可憐的小狗;也還記得天險下,自己握住劍,挑開一滴水珠打在那孩子臉上;他總是會在練劍時震落滿樹的梨花,然後用滿是愧疚的口氣和自己道歉,還有一次,他趁他不注意埋了一堆落花,他還天真的認為這樣就可以騙過他了;他最喜歡的還是欺負他,要不忽然吻他,要不就說一些曖昧的話,一定要逗弄的他臉紅紅的跑開才好。

這樣傻氣的孩子,這樣天真的孩子,他從很早就明白了他。感情是一條蜿蜒的小溪,在緩慢流淌時,悄無聲息的滋潤了每一寸幹涸的土地。

不是不喜歡他,可是,我的流水啊,你可知道,隻有喜歡是不夠的。我要的是純粹,我愛的,也不是你。

風箏悄聲歎氣,放下手中的碗,對青衣小童說:「寒食,你去給我辦一件事。」

門,「吱扭」一聲,緩緩的開啟。

流水心頭一震,激動的看著一點點打開的門,他覺得沒有什麽比走到眼前的小童的腳步聲更如天籟的了。

寒食流水眼前站定:「閣主讓我問你一件事。」

寒食學著大人的樣子歎氣。

說真的,他開始同情起這個江家二少爺來了,十天啊,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毅力。

他不明白。

他抬頭望著流水的眼睛:「我家閣主讓我問你,你臨走前,莊主有什麽吩咐麽?」

「莊主?你說的可是如陌?」

寒食臉色一僵,又要發火:「莊主的名字不是你能隨便稱呼的。」

流水自懷裏拿出了那四個小金鈴鐺:「如……你家莊主托我把這個給風箏。」

寒食一把搶過鈴鐺,轉身便要回屋。

流水見了,愣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問:「那個,寒食是吧?……風箏他,沒有別的話交待麽?」

寒食搖搖頭:「閣主沒有別的話了。」

……流水心頭一痛,黯然的揪住自己的衣襟,久久不能言語。

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渺小,除了等待,他全無辦法。

他和他曾經那麽近,身體和血肉都緊緊聯係在一起,可是,那個時候,他和他的心,當中相隔又豈止山山水水……

當上蒼又重新給了他和他一個機會時,他決定跟定他,盡力縮小這山山水水的距離,風風雨雨的尋來。

……北方的八月,終於開始了風和雨的季節,和南風纏綿悱惻的細雨不同,北方的雨是豪邁而雄壯的。似乎一個金革鐵馬的將軍吹一聲號,便是傾盆的氣吞萬裏如虎。北方的雨也在初秋,下之前明明還是悶熱的天氣,下之後卻是冷了不少,好像一夜間偷換了時節。北方的雨更是暴躁,可以一連一整天,水珠兒大的能砸死人。

在看不見人的瓢潑中,流水還是撐著一把油傘,倔強的站在籬笆外。

身邊的草已經被雨打的東倒西歪,早開的菊花落了一地的紅,順著雨水構成的小小渠道一直流過流水的腳邊。所有的隨從都在勸流水歇一歇,哪怕找一間閉雨的房子等雨停了再重新回來也好。流水搖頭不應,他說,他是個愛逃避的人,我怕我這一離開他就走了,我隻好守著他,讓他無路可逃。

秋天的雨水真的比冰還要冷,砸在傘上啪啪作響,還有一些逃過了雨傘打入流水的肩頭、上衣、褲腳、鞋襪,yin寒的濕氣直躥他所有的骨骼。

流水以為他會死在這場昏天黑地的雨裏。因為實在是太冷太冷了。身體冷,心也冷,雨水更是激的他渾身上下一陣陣酸痛。可他沒有死,沒有昏倒,甚至奇跡般的沒有生病。

人生啊,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明明是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可還能撐著活著。

為的,不過於一口氣,一個不了的願望。

透過層層的雨霧,天早早的晚了。流水淡淡的想,這個時候,風箏在幹什麽呢?是在和弄月寒食談天說地,還是在想著他的如陌?或者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圍一條薄薄的絲綿被,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聽著雨聲水聲?

一夜的暴雨,秋風蕭瑟。

流水睜一睜迷迷糊糊的眼,遠方已經是一片霞光萬道。

佛說,彈指間是六十刹那。原來一場雨也可以長如六十個刹那,短如一個彈指。

雨止,天晴,又是一個全新的清晨。

第十七個清晨。

第十七個清晨,一碗熱氣騰騰的茶出現在流水眼前。

流水手足無措的接過茶碗:「謝謝。」

咕咚咚的飲下,入口苦澀而幹烈,不是好茶,但是有足夠的熱量。

送茶的弄月幽幽淺淺的笑著,眼神慈祥:「這是回雪的意思,若不是他,我們是沒有人敢私自送茶來的。」

流水凝視著做工粗糙的茶碗,用手撥弄幾片躺在茶碗中的茶葉:「他……」

「你還是想等他?」

「嗯。他不見我,我就不走,他討厭也好,說我小孩也好,我還是想等他。」

一個包裹落在流水懷裏。

「這是……」流水不解。

「回雪說,如果你要一直等下去,就讓我把這個包裹給你,這天氣,就快涼下去了。」弄月掏出一條絹子輕輕擦拭著流水被雨水弄濕的頭發,「放心,這衣服用的是東風山莊最好的料子,保證是又輕又暖。」

解kai包裹,入眼是如纖雲一樣的衣服,布和布的連接處,是即熟悉又陌生的連接方法。

他憶起天險下,那個人總是調笑的給他量體裁衣。

如今,卻如三生前一般陌生。

「弄月姐姐,這個……是他做的?」

流水不語,垂下長長的睫毛,把衣服緊緊抱在懷裏:「即使他說不愛我,我還是覺得他的心裏終究是有一點向著我的……」

弄月欣然,低低的說:「昨天,他一夜沒睡,這,是他連夜做的。」

流水望著衣服,沉默了許久,驀然露出一個頑皮的笑臉:「沒想到,他的手藝竟是這樣好。」

弄月啞然,這個孩子連她都要心疼了。

眼睜睜的看著弄月重新回到房子裏,流水說不寂寞是假的,明明就隻隔著一道門,一道門就成了天涯海角。

垂下頭,便看到雨後的草色越發青青。

木門又是開啟的聲音,流水強笑著抬頭:「……弄月姐姐,還有什麽事情……」棕色的木門邊站著的人蒼白無比,紫衣黑發,頭上四顆閃閃發光的鈴鐺,一雙沒有瞳孔的醜陋眼睛。

他點頭:「不要走過來,如果想和我說話,就站在那裏不要動。」

「啊,好,好。我不動。」流水點頭如搗蒜。

他歎氣,眉梢間微微優點失落:「我希望我可以忘得了你,可是,我又不能控製的擔心你。」

流水的嘴角垮下來,小聲嘟囔:「……那就,那就擔心好啦。」

「我想你明白,我愛的不是你。我對你,有時像朋友,有時像長輩,可不是戀人。壞就壞在,我是個不能忍受寂寞的人,所以,你可以覺得我和你上床,是為了排解寂寞。」

流水扁扁嘴:「哦。」

「我知道我是個很矛盾的人,一方麵追求著純粹,一方麵又和許多人糾葛不斷。」他自嘲的笑笑,「其實,我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純粹的幸福和自由。」

流水踢腳下的小石頭,小聲抱怨:「原來你自己還知道啊。」

「我當然知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風箏點點頭,「你還太小,你還不知道很多事情是超出你的想象的。」

「你不是隻比我大八歲……」

風箏彈彈頭發上的鈴鐺:「我十五歲那年,已經是江湖上人見人怕的白衣魔鬼了。天下啊,敢係著鈴鐺穿白衣還沒有第二人呢。後來的人都說,在頭上係鈴鐺是不吉利的象征。」

流水這才明白為什麽當初他的哥哥不讓他在頭上綁鈴鐺,原來,哥哥真的是在關心他:「可是,我如今不也是在頭上係鈴鐺麽?」

「這是不一樣的。」

「怎麽會不一樣呢?」

「我的鈴鐺……是我十歲生日那年,如陌送給我的。」風箏淡淡的回答,「十三年我還給了他,沒想到他又托你帶給我,這是他的情意。」

流水嘟起嘴唇,忍住又要泛濫的淚水:「我的鈴鐺也是你送的啊。」

「我對你,沒有愛情,隻是彼此安慰。」

「我……我不在意。」

「我以前還有過未婚妻的」

「這樣就沒什麽了,我以前也喜歡過我的嫂子啊。」

「我殺過很多人。」

「江湖上誰沒殺過人?」

「我姓貝!我是燕山貝家的小少爺!」風箏的聲調有一點高,「我是你的仇人啊!」

「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和你住了三年,三年前你和我沒有交集,三年後,我是你的……所以,我想,貝老頭殺我父母和你沒有關係。」

「你以為貝老頭為什麽會帶領別人攻打漢江會?!他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願意幫你!他是想確定你在我心裏有沒有位置!他會吃驚,也是沒有想到我真的會幫你會教你武功!他們以為,我要能愛上你,我就能幸福了……」

流水繼續踢著石子:「你就更沒有理由辜負他們不是麽?所有人都隻是希望你幸福,難道你還不能放下你的堅持麽?」

「風箏,」流水恍然抬起頭,目光炯炯的注視自己放不下的人,「你總在說純粹,可你不覺得你身邊的這些全心全意關心著你的人就是純粹麽?」

「風箏,以為你死了的那些日子,我活的和死了也沒有什麽區別。我在清醒的時候會想,我愛上你的什麽地方,我明明看穿了你的所有謊言,可是為什麽還心甘情願的被你騙呢?我想,我可能是愛上了和你相處的方式。也許這對你來說不是純粹,但對我說,我想要的也隻是一種生活的方式,這就是我的——純粹吧。」

風箏沉默了。

他發現自己在這場口舌的辯論中輸的一塌糊塗,甚至沒有一句能占到上風。——是什麽給了這個孩子忽然深沉的言詞?愛情……或者是,痛苦?他不能不承認,他給這個年僅二十的孩子太多的沉痛,上天才會因此看不過去,狠狠的懲罰他。真正失去眼睛的那些日子裏,他完全沒有了時間的概念。餓了的時候才想到吃飯,渴了時候才曉得找寒食要水,看不見白天和黑夜,想睡的時候睡想醒的時候醒,醒來後手中什麽都沒有,身邊也是空無一物。

他在從水中被救醒後第一個想見是如陌,不為別的,隻要問一問究竟為什麽救自己。活著,難道隻是要還帳麽?讓他日日受到良心的煎熬,讓他不敢聽到任何人傳來的關於流水的消息。可是到了最後,他還是沒能見到如陌,相反,如陌倒是送了這個孩子過來。

為什麽呢?

為什麽呢?

明知道自己的存在隻能害這個孩子傷心啊。

風箏長歎一聲:「……流水,這些日子裏,我總想著一個東西。」

流水誠惶誠恐的問:「哦?什麽東西?」

風箏的嘴角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風箏。你在天險下做給我的風箏。……你能,重做一個給我麽?」

「行!沒有問題!」

流水的臉上露處大大的笑容。

是不是雨後總要天晴?

是不是心裏的疙瘩說開就可以?

流水覺得自己好像終於看到了燦爛的陽光,當天就帶領隨從們從集市上挑選了上好的竹條和宣紙,再賣上一點顏料。一個晚上不睡不眠算什麽?!他為他夜不能眠又豈是一兩個晚上?!

為他去死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竹片被燈火烤的彎了,用繩子紮在一起,糊上宣紙,畫上圖案。

流水沒有選擇太複雜的圖案,還是從前那種四四方方的屁簾風箏。潔白的紙上繪上幾筆梨花,流水拿起來欣賞欣賞自己的傑作,又想了想,偷偷的笑了一陣。小心的四周望望,見沒有人看他,才執起筆,在梨花的旁邊甜甜的寫上一句——我愛汝心,我憐汝意,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風箏,風箏,希望我手中那根風箏的線不是你的束縛,而是你歸家的路。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流水就拿了風箏去敲門。

門輕輕一碰就開了,流水好奇的向裏麵望了望。會不會太早了?怎麽沒有看到弄月姐姐,沒看到寒食那臭小子,也沒看到風箏呢?

流水大喊了一聲。

沒有人回應他。

流水的心頭咯噔一聲,有一個非常非常不安的念頭冒上心頭。他安慰著自己,不,不會的,風箏不會騙我的,一定是我來的太早了。

「風箏……我來了……」

還是沒人應他。

流水大驚,飛快的在屋子裏跑了起來。

風箏,風箏,你在哪裏?你不會在離開我,對不對?!是你……是你說要一隻風箏的……

風箏,你不能說話不算數啊!

風箏……

流水在風箏曾坐過的椅子上尋到一張薄薄的紙。

紙張慘白,一首詞墨跡淋漓——故語南風,聲聲吹入西洲夢。我非芙蓉,逝水愁相逢。難佩香蘭,怎對梨花塚。誰知懂?萬般情動,夢醒皆了空。

流水眼前一陣天昏地暗,百味揉雜都混在胸口。

風箏,你分明還是選擇了逃避啊……

慘然的笑著,流水踉踉蹌蹌的從房子裏走出來,隨從的侍衛趕緊上前攙扶他,卻被他揮手推開了。他說:「你們先回去漢江吧,告訴我的哥哥嫂子,我要晚一點回去。」

有人問:「二少爺呢?我們怎麽不能跟著二少爺呢?!」

流水搖頭笑笑:「我要做的事情,你們做不了。」

「你們沒有那種心情。」

眾人麵麵相覷:「是什麽事?」

「借酒消愁。」流水淡淡的笑著,分開所有人,向深深的樹林深處走了去。

借酒澆愁?

解酒澆愁隻怕愁更愁,酒入愁腸都化作了相思淚。

城裏最好的酒樓,他包了一間小小的雅室,學著古時那些傷心人試圖大醉三天三夜。半夢半醒間,偶一醉眼朦朧,雅室裏燭光搖曳。那一夜期待著他說陪他到老時,燈火也是闌珊如此,影影綽綽,兩情繾綣卻是一個人的海誓山盟。那一夜,那個人心中是等他說——「我給你純粹」吧。

到了第三天的夜裏,酒樓裏有個賣唱女子,打著牙板低低柔柔的唱:「……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酒意一濃,醉時抱住了自己的膝頭,伶俜一人獨自哭泣,淺淺的呢喃——低頭弄蓮子,蓮子,蓮子清如水……

第四天,他整理頭發,洗下一身的狼狽,打起包裹,他又是當年那個一怒翹家的小孩子。

濟南的趵突泉水至奇,他看了一遍,泉水上湧,打亂水中的人影,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找不到腳下那根紅線;盤山的楓葉正紅,滿山的野柿子,偷摘一個,苦澀滿嘴;杭州的西湖正是秋雨瀟瀟的季節,朝也瀟瀟,晚也瀟瀟,斷橋旁他看到一柄開始枯萎的荷葉。

歇腳時,有個老漢端上茶來,問他,為什麽風塵仆仆?

他抿一口茶,我想看盡天下最美好的景色。

你喜歡遊山玩水?

不,我不是。

你要增長閱曆?

不,我不是。

那是為了什麽千裏奔波?!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家的狗窩溫暖啊。

他一口喝幹了茶,魚雁無音,我就自己去千裏寄相思。

他看過傳說中的東風山莊,莊子不大,高高的白圍牆,鎖住一生一世逃不開。他也看了燕山貝家的方圓八百裏,太大太陌生,可再大也留不下一顆思家的心。

那一年的冬至,正好趕上臘月初八,他忽然的出現了在龜山上。桃歌和逐雲詫異的望著這個半年來一直沒有消息的孩子,又是心痛的噓寒問暖,又是體貼的細語安慰。逐雲遞自己弟弟一碗臘八粥,看著他一頓狼吞虎咽,再歎一聲「還是自家的飯好吃」,就忍不住濕了眼眶。

洗塵宴席上杯盤交錯,行了酒令,幾個合桌下來灌醉一幹英雄好漢。流水從別人那裏借了一把無名的長劍,刷刷幾下舞動,似三邊三秦三晉玉門關雁門關嘉峪關山海關,一場大雪滿刀弓,雪落黃河靜無聲。

逐雲猛然喝了一聲:「好!」

流水的劍招卻變了,漸漸軟的像一川煙樹,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隻聽他輕唱:「相見時紅雨紛紛點綠苔,別離後黃葉蕭蕭凝暮靄,今日見梅開,別離半載……」

逐雲拉住流水的手:「你還在想他麽?」

「流水,不要再想他了,人要學會遺忘,不是自己的永遠也不是自己的。」

「流水,留下來吧,跟著哥哥治理漢江會。」

「流水,你看,這半年漢江會擴大了多少啊……」

「流水,你嫂子有了我的孩子,等春天來了,我們一家人和和睦睦的過日子……」

流水摸著手中的長劍,輕輕的說:「哥,今天,你也醉了,你第一次醉了……」

在不驚動他哥哥的情況下,他緩緩掙開了他哥哥的手。

——流水,流水,我便是那東流的逝水,想留又怎麽能留的住?隻能一味的向東追逐太陽。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今天,江流水是注定要辜負你們了……

初九的早上,漢江會從宿醉中醒來,已經找也找不到那個突然而至的孩子,他用過的劍也消失了,連他坐過的凳子都變得冰涼刺手,好像這一家團圓不過是一場思念時的美夢。

醉時同**,醒時相離散。

桃歌當時就跪在關王爺的塑像前,不停禱告:「請保佑流水那孩子,保佑他無論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逐雲站在龜山頂,對著漢江上茫茫的煙水歎氣。

——這個孩子這一次回來,這一場劍舞,也不過為了讓我們放心他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而已。

臘月二十三的深夜,流水輕輕的出現在漢yin會的大堂。

他一身水藍,額頭一枚叮當作響的鈴鐺,身形憔悴的像過了三生荏苒。一陣刺骨的風吹來,吹開他的劉海,劉海下是淡淡的yin鬱眼神。

漢yin上下數十兄弟目瞪口呆看著這個不速之客,沒有人說得出他是什麽時候混進來的。

安陸一愣,放下到了嘴邊的酒杯:「你是江家的二少爺?才半年,你瘦了不少……」

流水淡淡的回答:「您最近可是胖了不少。」

安陸爽朗大笑:「輸了之後,沒有了心結,自然心寬體胖。」

「您可都把後事打點好了?」

「早交待下去了,就等你來。」安陸平靜的說,「你的手可好了?」

「可有武器?我記得你的流水劍給了貝老頭。」

流水從袍子下取出一把劍:「嗯,我有。您放心,是從漢江會拿出來的。」

安陸站起身,走到身前,拔劍。

流水,拔,劍。

這不是切磋,用比試形容也太過淡薄,這是兩個男人間力量和心誌的決鬥,這是,徹底的,廝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流水的劍,快,穩,準,殺招接連不斷。

半年來他想明白了很多,風箏不讓他在用劍震下落花是為了凝聚他的劍氣,風箏控製他的速度是為了他有能力將更多的體力用在致命的攻擊上。

風箏他,是一個很高明的人物,和他,不是一類人。

如果不是命運有了偏差,他們根本不會相遇。

第二十三招後,安陸跌倒在地,流水手中的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贏了。」安陸坦然的放開手中的劍。

「其實,我是希望我輸掉的……」流水輕聲歎息,「如果輸了,就可以找一個理所當然的忘記一切的理由……就可以不報仇……」

就可以從此後對那個人說——為了你,一切都可以放棄。

可是,可是他偏偏贏了。

想贏的人輸了,想輸的人反而贏了,這就是命運麽?

安陸看出來流水落寞的眼神,頓時大笑:「雖然你贏了,你,卻殺不了我!」

流水的手中的劍緊了一緊。

「你的眼神和我上次看到差了很多!它已經不是一個劍客的眼神了!」

「現在的江流水看起來就是一隻垂死的水鳥!」

垂死的,水鳥,麽?

流水長歎一聲,合上了眸子,手中的劍「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風,靜靜吹開他的長袍,水藍的長袍,風箏特意做給他衣服,相伴了他半年的衣服。

就在那一刻,那一個瞬間,那一個彈指!

一刹那!

一把劍——從他的後背,刺,入,他,的,胸,腔!

是躲不開麽?

還是不想躲開?

說不清楚,不清楚該如何說。

溫熱的鮮血從他後背流了下來。

一滴一滴,一片一片……

流水靜靜的回過頭,他的動作慢的使他像一個落魄的僵屍。

握住劍的人他從來沒有見過,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一個沒有一點名氣的孩子,比他當年離開漢江會時還要小上許多。

一個小小的笨拙的質樸的孩子。

那個孩子顯然是被鮮血嚇倒了,一腳跌坐在地,口裏卻還說:「我不會讓你殺了會主的,會主是我們的希望……」

流水僵硬的笑了一下,輕咳一聲,血沫子從口腔裏冒出來:「……放心……我……不會……殺了他……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

大家,都好好的活下去吧。

隻要,隻要活著,就有希望啊。

他不打算拾他掉落在地的劍。

拾了有什麽用?!

拾起的也隻是將來,過去呢?過去又怎能拾起拿在手裏啊……

他大吸一口氣,雙腳一點,已經飛過了漢yin會的圍牆。

臘月二十三,真是個好日子,該吃糖瓜,該祭奠灶王爺的日子。

傳說中,隻要粘住了灶王爺的嘴就可以隱瞞下自己的種種過錯,可是,可是,自己從來沒有做錯什麽……

從來,沒有。

甜甜的糖香從一幢幢高高的圍牆中飄了出來,流水無暇顧及,隻能發足狂奔。

天,下起了雪。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裏。我心如鬆柏,君情複何似?

他幾個飛縱,腳下一軟,終於跌落在地。

再也沒有力氣使用輕功了,隻能一步一步的走。

不能死在這裏,要死,也要死在他的身邊,告訴他,他的流水,至死,也是想著他念著他,至死,也把他當作心裏最純粹的所在……

也許上天真的聽到了他的呼喚。

在一個街腳,在一個驀然回首,他竟然望到了他。

燈火闌姍處,他站在一棵古老的大樹下,紫色的貂皮襖,北風吹的四散的發絲。

「流水……是你麽?」

他嘴唇抖動,不能自已。

「是你吧……我聽到鈴鐺的聲音了……」

他咳了一聲,咽下滿口的血沫:「……是我,是你……是你的流水。」

風箏歎氣。

「我聽說你去殺安陸了,我放心不下你。」

「我知道我不能來的,我更不該來,我隻能害你。」

「可是,我又不能不來。」

「我的心一直定不下來。」

「流水……是你贏了麽?」

「是的,是我贏了。」流水輕聲說,「……是不是……我贏了……你就要走……」

流水淺笑。

「原來……你不……不知道……」

風箏輕輕說:「我不知道,我隻想要,想要你活著……」

流水笑而不答。

他已說不出話了。

那一劍的威力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直直的刺穿了他的心髒,一路跋涉,支持他的隻是一股信念,想見他的願望。

如今,見到了。

見到了……再沒有遺憾……

「流水?」風箏喚他,「你怎麽不說話?」

流水的笑容也變的僵硬了。

好像被滿天的雪凍在這一個瞬間。

就這樣僵硬了也好,至少,最後對著他的表情是笑容……

風箏隱約感到了不妙。

「流水!你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流水!你跟我說話啊!」

「流水,你過來!你過來!讓我摸模你!」

他,傷心了麽?他在為我擔心?

可是,我不要他傷心,他應該是天險下那個無憂無慮的風箏。

流水咬著牙關,動了動力不從心的雙腿,身體卻因為失去平衡,一下子摔倒了。

鮮血,從口腔冒了出來,從雙眼冒了出來,從鼻子裏冒了出來,從耳朵裏冒了出來,還有背後的傷口。

一切都是血紅血紅的。

明明是下雪天。

——雪是紅色的麽?

他,是在叫我麽?他是在摸索我的身子麽?!

我記得,那一天,他也是這樣焦急的呼喚著暈倒的我……

我已說不出已聽不見看不見。

可我,還是希望和你一起看著來年春天的第一株桃花……

明春,春過小桃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