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君非芙蓉獨對逝水下
8.君非芙蓉,獨對逝水(下)
古舊的木門咯吱一聲,流水撲上來摟住他,在他臉上大大親了一口。
「怎麽如此開心?」
那孩子先是傻傻的笑兩聲,拉著風箏的手放在自己捧過來的東西上:「猜猜!這是什麽?」
這是什麽?
果然是外邊的人。
總有些希奇的東西拿來獻寶。
風箏順著他的心意的摸了一摸。感覺上,像水,不涼不熱溫溫的山澗溪水。然而不是水,是像水一樣柔滑細膩又像玉石肌膚一樣溫潤的東西。再摸一摸。似乎隱隱有些紋路,但當手勁使的稍微大一點時又不見了紋路。
掂量一下,很大,也很長,但是比羽毛還輕。
什麽東西?
似乎是布。可,當真有這樣似水如夢的布?
……說不好呢。
見了風箏納悶的表情,流水的滿足感直線上升:「聽說過東風山莊麽?這就是東風山莊織的布。」
東風山莊?
風箏顰著眉頭。
是「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的「東風」,還是「等閑識的東風麵」的「東風」?
想了想,躊躇著:「東風山莊?上次江鄂好象說過……那個和燕山貝家並稱南北的東風山莊麽?」
「沒錯!」流水的得意顯然又上了一個台階,「這個東風山莊呢,私底下是江南的霸主,官麵上是做綢緞刺繡生意的繡莊。莊子不大,據說也就三百來人。」
風箏好笑:「那還叫不大?」
「可你別忘了那是江南的老大啊!……這個莊子出的布料不多,更確切的說法是——少而精。最低檔的一匹布也要一百兩!」
「一百兩是一個什麽概念?」
「恩……一兩是十吊錢。」流水掰著手指頭換算,「平常人家三百吊足夠富裕的過一年了。」
「一百兩豈不是要平常人家過上三年多?」
「就是!就是!」流水眯著眼睛撫摩這布料子,「從我六歲那年開始,我爹每年給我二十兩銀子,說是……說是給我娶媳婦用。我小時就想,將來一定要用這錢買一匹東風山莊的布請一位東風山莊的織娘,給我媳婦做件嫁衣。因為這個願望,所以一直沒有動那筆錢,存啊存的,存到了三年前正好二百二十兩。」
風箏喃喃:「……二百二十兩,足夠七個人家生活了。」
「我出走那天帶走了一百兩,還剩下一百二十。」流水溫柔的看著風箏微笑,「雖然是最差的那一種,雖然我已經沒有錢請東風山莊的織娘了,不過,我還是覺得,隻有這樣的布料才稱的上你的頭發。」
確實是絲綢中的極品啊!
淺黃的底子,白色的梨花,風liu舒展,波濤無聲,每一縷絲線都是流風liu雲。
溫潤似君子,君子如玉。
隻有這樣的絲綢中的君子才稱的上風箏的頭發,也隻有雲霧淒迷的頭發才稱的上東風山莊的絲綢。
相映成趣。
風箏接過了綢子,無奈地笑笑。
流水這才注意到風箏竟是有些傷心的。
「怎麽了?我做錯了什麽麽?」
「不。」風箏努力的笑,哪怕笑的敷衍,可也還是笑,「我謝你還來不及呢。」
「那就好!」流水的開心的站起身來,「你身上這件麻布的衣服穿著不舒服吧?現在呢,我就去找人給你裁了它做件新的!爭取明天上街就穿上它!」
風箏好奇的問:「明天,上街?」
「是啊!」流水抱起了布,又在風箏的頭發上親了一口,「我說過要帶你去看漢江看荷花的,你忘了麽?」
「啊,不,沒有。」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先出去找裁縫了!」
聽著流水急匆匆的又跑著離開,風箏才敢放任了自己的情緒,萬般無奈。——耳聞那布料的事,湧上心頭的不是開心,反倒是又氣又惱,居然有一點點氣惱這個半大的孩子!
抬起手,放在額頭上,歎息,長長的歎息。
很自然的,他想到了漢yin會離開時唱的那首短短的山歌。
……
買掉兒郎把米換,
背上包裹走天邊……
風箏聽的出來,相信天下人也都能聽的出來。
那曲子裏唱的不是詞,而是滿滿的辛酸,滿滿的掙紮,滿滿的苦難。
淒婉如哀樂。
濃重如夜。
再深的夜色也掩蓋不了的悲哀。
——一百二十兩,若是用在救濟災民上能挽救多少xing命啊!
六月的漢江,蓮花紅的似火。江邊上葦草萋萋,被風一吹,揚起白色的飛絮。
江流水暫時換下了一身的重孝,穿上平日裏的藍衣。風箏的新衣沒做成,還是那身白麻。
一早起來,流水滿鬱悶的對風箏說——衣服還沒做好。風箏取笑他——傻瓜,你見誰能在不足一天就縫一件衣服出來?除非他是天河的織女!
拉著風箏穿梭在江邊不遠的集市上,流水或駐足或嬉戲,哪怕有人撞了他還綁著繃帶的右手,他也無暇顧及。
二十歲的人呐,再濃重的喪親之痛也不會時時放在心頭,更何況是一個隔絕人世生活了三年的人?更何況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對集市一竅不通的家夥!
摸摸雪白的兔子,看看活蹦亂跳的鯉魚,再伸手去逗一隻高傲的蘆花雞。
「唉呦!」流水大聲呼痛。
「啊?怎麽了?」風箏忙問。
「我被公雞啄了手指。」
小孩子永遠就是小孩子。
有開的紅紅的夾竹桃,也有開的白白的茉莉,嗅一下,紅紅白白都是東風情味。賣花的女子有些學識,對著捏花淺笑的風箏道:「……花開花落終有時。」
風箏放開手中的白蘭,也說:「總賴東君主。」
賣花女子垂麵嫣然,臉上紅了個七分。
這樣的公子,雖然相貌僅算清秀,但靠那一頭水一般的青絲就足夠稱出一個神仙般脫俗的氣質來。而且看他的樣子不過十六七,再大個一兩歲要是怎麽一副惹人失魂的風liu模樣啊。
如此又一想,臉成了十成紅。
正旁邊低頭看薔薇的流水回過頭來,一個「風」字還沒出口,那女子的嬌羞就映在眼裏。眼睛再一動,瞧到罪魁禍首還在一邊淺淺的微笑,完全不知道他已經勾了顆少女的芳心走。想到自己最開始也是被他笑蒙了頭,然後迷迷糊糊的一腳陷進了他的網,心裏就立刻翻了幾瓶小醋。
——喂喂,就算你看不到,也得注意點言行不是?
嘴角一撇,拉了風箏就走。
「咦?你不看花了?」風箏納悶的問。
「偌大的集市不缺這一家,」流水砸吧著嘴,消化滿口酸味,「再看下去,滿眼都是『春』花了……」
風箏莞爾。
原來小孩兒是在吃醋啊。
千萬不能告訴那孩子是自己故意惹那女子逗他生氣的。
可又怕小孩真的氣個沒完,打岔道:「今天就這麽出來,不怕燕山貝家乘你不在伺機報複?」
「不怕。」小孩子嘟囔。
「昨天聽我哥說陝西地界遭了地震,毀了不少人家,作為北方老大燕山貝家自然不能不管。這一管,恩恩,最近是要忙上一陣了。」
聽了這話,竟是隱約一陣心驚肉跳,似乎有什麽事情要發生。想了想,才尷尬說:「看來,這個老大做的還是真忙啊。」
「忙什麽忙!」流水切齒,「我要有你的武功早趁這個機會殺入貝家,殺個一幹二淨了。」
風箏聽到他倏忽變的毫無感情的話,一股寒氣在悶熱的六月襲上身:「一定要……殺個一幹二淨?」
「這事情換誰,誰都會這樣做!」
是啊。風箏苦笑,這錐心刺骨不共戴天的仇恨換作誰能不報?自己不也是麽?從天陷出來的第一場撕殺,不就把那些膽敢傷害流水的人殺死了一多半麽?
沒有理由責怪流水。
隻是在心裏有點不舒服,一點小小的不舒服而已。
才想著,身邊一串叮叮當當的脆響。
手指順著丁冬聲撥過去,觸手是涼森森圓潤潤的金屬感覺,竟是兩顆胡桃樣的東西。
「恩?」流水看了眼風箏手中的東西,「鈴鐺,金色的鈴鐺。喜歡?」
「覺得聲音很好聽。」風箏淡淡的說。
身邊的小老板見有生意可做,急忙趕過來:「這位公子,您的眼力真好。這是從西域運來的正宗波斯金鈴鐺,受過天竺雷音色眾佛的佛音熏陶,平日裏多聽聽著鈴聲,保您耳聰目明,心寬體胖……」
「行了,行了,多少錢?」流水趕緊打斷他的話。天知道要讓這生意人吹噓下去今天還能不能在日落前回家。
小老板撮著手:「一吊。」
「一吊?!你殺人啊!」流水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
「可是您看……這是從西域運來的正宗波斯金鈴鐺,受過天竺雷音色眾佛的佛音熏陶,平日裏多聽……」
「三十文。」流水毫不留情的戳穿,「這是蛇山下李記作坊一天出十顆的銅鈴鐺。」
「公子,好歹這也是件首飾不是?」
「八十,不能再少了。」老板痛哭流涕,「公子您行行好,要都像您一樣我們還開店麽?我家都快揭不開鍋了,上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母,下麵還有三個孩子,中間一個老婆。家裏六張口等著吃飯呢!」
「二十八,不能再多了。」
風箏聽了不忍,摸出從天陷帶上來的一塊金子放到老板手裏,換過鈴鐺,笑著說:「這個給您,喜歡的東西多少都不貴。」
流水睜大眼睛看著老板接過黃金,看著老板確認的把黃金放在嘴裏咬。
怎一個鬱悶了得!
「風箏啊。」走在趕集的人群裏,流水拉著風箏歎氣,「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這是買賣的一般規律啊。」
「你這樣不是太沒善心了?!他家都快揭不開鍋了。」
看了風箏一眼,流水賭氣的說:「算了,是我不對。」
「好了,好了。這個東西呢,我送給你。」
流水受寵若驚:「送我?」
「恩。你既然送了我衣服,我總要送你些不是麽?」風箏笑著,「我剛剛向老板討了根繩子,等會把鈴鐺係在你的頭發上,好麽?」
看看鈴鐺,看看紅繩。
再看看風箏的滿麵期待。
嗚……不想讓他失望。
流水任命的接過繩子和鈴鐺開始往頭上係。
「那個……你確定這樣比較好?」奇怪的撥弄頭上忽然多出來的飾物,一串清脆的樂聲入耳,「為什麽我反到覺得自己像是係上鈴鐺的小狗?」
風箏笑的眯起眼:「那樣不好麽?若是小狗我就養你一輩子好了。」
流水的臉「砰」的一聲紅的亂七八糟。
「那……為什麽要係在頭發上?」
「你臉旁的鈴鐺一響,我就能準確的對著你的臉微笑了。」
日中為昃。
六月的正午熱的似蒸籠,可集市的人絲毫不見減少,破爛與華麗的衣服此時再無區別,彼此擁擠,媚人的脂粉味道與濃重的汗水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特殊的氣味。
一種真正屬於市井的氣味。
車如流水馬如龍。
早些時候,流水餓了,鬆開風箏的手,說是要買些食物,叫風箏等他。
風箏這一等,就不曉得等了多久。
有人說他擋了路,他讓開幾步;有人罵他擋了攤子,他又挪開幾步;有人擠了他一下,他看不到,趔趄了幾步。
似乎身邊都是人,似乎身邊又一個人沒有。
似乎身邊喧鬧著,似乎身邊又是靜悄悄。
有什麽東西在號啕大哭,有什麽東西在大聲咀嚼,有什麽東西在他耳邊無力的呻吟,聲如垂死。
他有了一種錯覺——這個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是活著的。
除了自身的心跳昭示他的生存,黑暗中他看不到任何一個生命,那些喧嘩的、擁擠的、笑罵的隻是一隻隻遊魂野鬼,排著不整齊的隊從一個地方走向另一個地方,直到消亡。
而他就處在一個yin冥的世界中,手足無措,惟有被動的等待一個熟悉的聲音把他重新喚回人間。
他對自己說,就快了,就快了,那個孩子就快來呼喚我了。
那個聲音卻一直沒有出現。
陽光漸漸的溫和下來,變的不再熾熱。空氣也涼爽下來,甚至開始有習習的風不斷的吹。
饑渴的感覺不再存在。
他的腿累了,伸手摸了一下後麵。是一塊潮濕的石頭牆壁。
他思考了一陣,決定還是坐下來。
很快,有人坐在他的身邊。
那個人是哭哭啼啼的坐在他身邊的,他清楚猜到那人不是流水。若是流水,隻會一把抱住他,說一些自責的話。
他又坐了好一陣,身邊的哭聲越大。他心不忍了,回頭過去柔聲問,怎麽了?
那個哭聲停了一瞬,一下子一個單薄瘦小的身子衝到他懷裏,哭的更凶。
似乎……是個小小的男童?
他歎口氣,想不明白,為什麽這些長不大的愛哭鬼都愛在他懷裏哭呢?這個小孩也是,流水也是。可他還是用手拍著男孩子的肩膀,說,不哭。
男孩子在摸臉,用顫聲問:「你也被你娘拋棄了麽?」
……也?
風箏說:「不,我是在等人。」
男孩子大聲喊:「騙人!我看到你站在這三個多時辰了!若是等人早就等到了!」
「已經三個多時辰了?那天豈不是都黑了?」
男孩子「咦」了一聲,盯住風箏的眼睛:「你……看不見?」
男孩子頓時如遭雷劈,也顧不上哭,呆呆的自言自語:「他是瞎了才被拋棄,可我沒瞎啊!娘為什麽不要我!」一把拉住風箏的袖口,男孩大聲的喊:「你說!你說!你說為什麽我娘不要我了?!」
風箏任男孩子粗暴的搖晃著他,一句話也開不了口。
他伸手去摸男孩的頭發,想用他一貫安慰流水的方式撫慰這個男孩。可他的手才伸出去,就被男孩子一掌打落。
「我不要一個瞎子來同情!你這瞎子什麽都不懂!」男孩子惡狠狠的看著他無神的眼睛,「你們這種人根本什麽都看不見,隻知道吃飯睡覺!」
「可我……」風箏猶豫不定的說,「可我看的到善惡。」
「善惡?!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他一拉風箏,「跟我來!讓我告訴你究竟什麽是善!什麽是惡!」
雲裏霧裏,風箏任由著男孩粗魯的拉他走。
對男孩子來說,他正把一個人從一個地方拉到另一個地方,這是一種發泄怒氣的方法。
對風箏來說,他想不清楚跟著這男孩到底是對是錯,徘徊中,他隻能不斷的重複抬腳又落下的動作,依稀感覺出,腳下的地變的難走變的潮濕。
水流滔滔聲慢慢出現在他的耳朵裏,壓抑的好像纖夫幹枯粗重的手指。
一股鹹猩腐爛的味道直衝風箏的呼吸,他抬手捂住口鼻,問:「你帶我到了哪?」
「到了哪?!」男孩子暴跳如雷,「……瞎子!聽好了!這裏是你永遠見不到的東西——漢江!」
……這……
這是漢江?
這種病如膏肓的水和地竟然就是流水所說的幽幽漢江?!
「你說這裏是漢江?」
「是!」男孩子一推風箏的身體,「聽好了!別看這漢江白天美的跟畫兒一樣,可到了晚上還不是一江黑黝黝的死水!」
「其實我知道……五年前我哥哥被賣給人販子時走的是這條漢江。昨天我娘說也要賣了我,若不是我逃了出來,我也得走這條漢江。」
「……」風箏張了張口,難發一言。
「我娘……我娘她是個愛慕虛榮的人!她從來不肯把一件衣服穿上一個月,她總是逼著我爹給她賺錢,到了冬天我隻能穿蘆花襖!你這個瞎子怎麽會知道!蘆花襖和棉襖看起來一模一樣,可穿在身上和沒穿是一個樣!身邊的朋友過年時都有新衣服穿,我站在一邊手腳卻都凍麻了。」
「……我給你錢好麽?到了冬天去買件暖和的穿。」
男孩子用盡全力扇了風箏一個巴掌:「我用不著你的憐憫!錢?!錢真他媽真是個好東西!娘沒錢做新衣服了,不還得把我賣了麽?!到不如……現在賣了,省得將來提心吊膽。」
「我哥哥被賣的那一年十五歲,可我才八歲啊!」男孩子對著江水大喊,「我才八歲!若是要賣也要等我再大一點啊!為什麽!!!」淚水落在濕潤的泥土裏,化成無形。
「你哥哥……?」
「我哥哥叫金阿卯。」
金——阿——卯?
那個被他拒絕了戲子?!
他說了什麽來著?!他說——他自墮落,何囧囧人。
風箏突然明白了。
金阿卯的貧窮和苦難隻能由金阿卯一個人來承擔,無論是誰都不能真正解救他,隻有他自己的墮落才能使他脫離苦海。他天分不高,不能作一個一炮大紅的戲者,他隻有選擇這樣一個輕賤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他不想死。誰會想死?!可他終究死了。
自己,隻怕是給他致命一擊的罪魁禍首!
而今,自己見到了他的弟弟,一個和他完全不同的男孩卻要走上相同道路的孩子。
這,莫不是上天的懲罰?
風箏嘴角露出一點淒慘的微笑,對這個孩子他虧欠甚多,無法撒謊:「……他,死了。」
出乎意料的,男孩子並不詫異。
似乎他對他們的命運了如指掌一樣的從容,他說:「我知道。」
「……爹說從哥被賣走的那天,哥的心就死在漢江裏。死在這片吃人的水域裏!」
有什麽東西沉重的砸在風箏的胸口,砸的他喘不了氣,他囁嚅,在言語淩遲的刑場上作最後辯解:「不是說……不是說漢江上有漁船,有鸕鶿,有船夫的船歌?不是說漢江開滿了不染世俗的蓮花麽?……」
「隻有無憂無慮的富人才會那麽說。聽好了!瞎子!」男孩子捏著風箏的下巴,直視他無神的眼睛:「在我們窮人的眼中,漢江隻是會帶來滅頂之災的禍水!」
流水找了風箏整整一個下午。
明明說好了要風箏站在原地等他,可當他興衝衝抱著包子回來時,卻不找見了那個白衣的人。
麵對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的心咯噔一下,懷裏的包子盡數落到了地上。
他手腳發軟,四肢百骸有種不能控製的顫抖。
他像瘋了一樣到處尋找風箏。
是的,他瘋了。
他知道很多東西實在是不能如磐石一樣亙古不變,尤其是人心。
人心,總擅變。
走投無路時,他下定決心決定聯絡漢江的兄弟們。
他哥哥看著他滿臉狼狽冷笑道:「可疑的人,若丟了更好!」
他的心頭一陣冷寒。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發動漢江會的全部弟兄。」
麵對他哥哥的強勢江流水咬住了嘴唇。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他從來不敢做的事情——他對他哥哥拍了桌子。
「砰」的一聲,他撐著他隱隱腫疼的左手,堅定的目光望進他哥吃驚的目光裏:「我有什麽不敢!好歹我也是漢江會的二少爺!」
江逐雲身邊的江鄂一直觀察著流水,看到他臉色發青,看到他頭上流出一顆顆汗珠,看到他為了那個蒼白的人又一次冒犯他哥哥。
終於,江鄂放下手中的茶碗,淡淡的說:「二少爺,你這般慌張,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麽?」
流水怔住了。
感覺到了什麽?
不能感覺不到啊。
早就有一條無色透明的線縫在他的心口,揪著他心口,叫他說也不是,瞞也不是,天上地下,即使是一個小小的顫動,他也不能不感覺到啊。
他深吸了一口氣,幾個小小的字眼千辛萬苦的從他嘴唇裏逃出來:「……是,我怕我失去最珍重的東西。」
不能……失去……
風箏頹然坐倒在一棵樹旁。
夜晚的江風再大再涼也吹不走他心頭的恐懼。他記得使他決心離開天陷的一個很大原因是想擁有流水口中美麗的漢江。
可,這條滔滔的水並不屬於流水一個人。天下有一個人就有一種漢江,有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漢江。就如同,貧和富,幸福和苦難。有流水這樣肯花上大筆錢財買一塊布料的少爺自然也有小小年紀就要被賣的孩子,有漢江會的富饒也自然有吃不上喝不上一場洪水失了家園的老百姓!
而,究竟哪一條漢江才屬於他?
屬於這個叫風箏的他呢?
金阿卯的弟弟見到眼前白衣人躊躇的表情,似乎十分滿意。現在他笑了,大口的呼吸漢江潮濕腐敗的空氣,他覺得在生命的最後能夠看到一個人比他更痛苦是一種純粹幸福。
這種幸福無關出身,但凡是被生活所累因此不相信善惡之分的人,無論年紀大小,都會湧出這種絕對的幸福和優越感。
——看看!這個剛剛還在憐憫我,剛剛還在自恃有錢的家夥轉眼就變的比我更慘了!
男孩子得意的笑個不停,一種非常悲傷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裏慢慢發出,微弱,斷斷續續,滲透到他笑聲的每一個角落,隻有聽慣了一切見不得光明的事情的貓頭鷹才能辨別的出來。
那悲傷的聲音說:「活著,有什麽意思呢?不就是等著被賣被拋棄麽?可我,不是豬,不是牛。娘,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是你隨便買賣的牲口。還是……死了算了。娘,反正,你也不要兒子我了。」他的笑聲裏摻了這微弱如螢火的悲傷,變的淒慘起來。
風箏心驚。
他,這個才八歲的孩子,竟然,想到了死!
他著急起來,站起身,想拉回這個孩子,告訴他這樣的想法是多麽幼稚。
可他,居然,該死的看不見!
以至於他的手剛伸出來,男孩子就警覺了。
金阿卯的弟弟黑色的眼球裏倒影著這個焦急的人,嘴角浮上一種多年滄桑不符年紀的苦笑。
想,救我麽?可是你救得了我一次,救不了兩次,救的了我兩次,救不了我三次。即使你時時刻刻守在我身邊搭救我,總有一天你也會厭倦,到那時,你就會像我娘一樣為了一個愚蠢的理由拋棄了我!
能救我的,隻有我,隻有死亡。
隻有,死亡啊……
腳步,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又是一步。
人生有幾個一步一步?生死之間又有幾個一步一步?
如此,一步複一步,在被江水浸漬的岸邊上留下生命裏最後的腳印。
死亡?不想死亡。然而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在過去每一個夜幕降臨,都曾許願,就這樣無痛無癢的死亡,同時希望上蒼能給自己珍惜的人帶來一點奇跡來補償自己的死亡。是不是太貪心了呢?這種盡善盡美的解脫方式終究沒能到來。今天,終於鼓起勇氣,坦然的麵對將帶走我的江水。
水已經沒到男孩子的胸口,他忽然哭的很大聲:「我不想死啊……」
他卻沒有停下他的腳步。
風箏心碎了,碎成一片片,每一片都在切割他的理智。
為什麽看不見?!就隻能像個麻木的稻草人一樣默默承受一個孩子的死亡!這樣無力的自己究竟和行屍走肉有什麽區別!
男孩子踮起腳尖,用力把自己的嘴伸到水麵以上,眼睛望向深不可測的宇宙。他維持了這個樣子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終究選擇閉上了他的眼睛。
腳,邁下了他八年生命的最後一步。
風箏聽到他輕輕的歎息——這世界上,真的,有幸福麽?
然後,江水無情的奔騰聲抹去了一切。
在這個死亡的暗夜裏,江上的熒熒磷光仿佛有魔法。麵對著吞噬了生命的江水,風箏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這樣一個場景——
無底的漢江水上泊著一艘烏黑的蓬船。船破舊不堪,有一隻毛色灰暗的老鸕鶿倚靠在搖擼,半張著它昏花的眼睛望著江水中自由自在的魚。不是不想吃飽,是它太老太老了,老的沒辦法下水,每天看一看曾經它隨便就能捕獲的魚都是一種奢侈的運動。船倉中有個和鸕鶿一樣老的老頭,試圖用他顫抖的手點亮那盞破舊的油燈。可他沒有成功,劇烈的咳漱襲來,讓他的幹燥的手抖的像一隻篩子,火石啪啦啦的滾落。他呻吟著:「水,給我一點水……」可江邊沒有人能給他一口水,隻有一隻蒼老的漁鳥抬頭望了自己的主人一眼,默默的承受著彼此即將到來的死亡。
風箏的心已天翻地覆。
這樣的漢江,就是流水那個美麗的漢江,那個讓他心之念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離開天陷也要趕回來的美麗漢江麽?
是流水錯了,還是自己錯了。
風箏想到自從出了天陷生活就是打打殺殺餌諛我詐,想到流水在絕壁上對自己說的話——到了晚上,還有一盞盞幽幽的油燈,燈下江水匆匆逝去,你會把自己當成六月不染俗塵的芙蓉,靜靜開在水中……
不由得慘然一笑。
流水,你眼中的漢江竟是這樣?
……隻可惜,我卻不是出淤泥的蓮花,我看到的也僅僅是死亡啊。
第二天,漢江會的諸人們發現了老漁翁僵硬的屍體,也一同發現了木然坐在江邊的風箏。
他們把他抬回龜山。
還在集市上四處尋找風箏的流水聽到消息立刻趕了回來。
看到風箏呆呆的躺在床塌上,流水撲過去把他緊緊揉在骨血裏。風箏摸著流水的頭發,輕輕的,像那個男孩子最後的那聲歎息一樣的輕,他說:「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不在我的身邊呢。」
然後,被yin冷的江風吹了一個晚上的身子高燒了五天五夜。
五天五夜,流水端茶送水喂藥,近乎於寸步不離的守護在風箏的身邊。
在第五個夜晚,風箏退了燒。
看到他終於睜開了眼睛,一直坐在床邊的流水一陣心酸,啞著嗓子喊一聲「風箏」,忍耐了五天五夜的淚水頃刻就流了滿臉。
風箏苦笑著歎了口氣,撫上流水淚水縱橫的臉,說:「原來,你哭的時候,如此漂亮啊……」
刹那,流水驚慌的睜大的眼,直勾勾的對著風箏黝黑的眸子:「你的眼睛……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