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吃到中途,張弛那見色忘義的禽獸被一小師妹的電話給叫走了,陸訥一個人也沒意思,付了錢,離開了燒烤攤。跨上他那三輪摩托,望了望天邊那輪亙古未變的月亮,心裏的憂傷水一樣一漾一漾的,很多話,陸訥是沒法兒跟別人說的,就像他對楊柳,總有一種類似近鄉情怯的感覺——

不知怎麽的,竟將車開到了楊柳的大學。陸訥自己也嚇了一跳,想走,又邁不動步子,想著,都來了,好歹給見一麵唄——這念頭剛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就見遙遙的路燈光下,一個姑娘窈窕的身影緩緩推進,姑娘身上熟悉的清淺煙草味和咖啡味道似乎也隨著晚風滲透過來,流淌在陸訥身周,溫柔,貼心,懂得。

陸訥的心裏頓時一片火熱,覺得他跟他家楊柳真是心有靈犀啊,湊近後視鏡,撥弄了下自己的頭發,正準備跨下摩托以最帥的風姿來跟他的女神來個偶遇呢,就見他對麵的一輛大奔裏下來一戴金絲邊框眼鏡整一社會精英的男人,已經快一步朝楊柳走去——

陸訥腦子裏的雷達瞬間亮了,顧不得扒拉頭上幾撮毛了,趕緊一個箭步超過那小白臉兒衝著楊柳女神打招呼,“那啥,你也在這兒呢?”

楊姑娘看了陸訥許久,這期間陸訥就怕心中的女神來一句“你誰啊”,那樣陸訥真可以以頭搶地了,好在楊柳的眼裏露出點兒恍然的意思,淺淺笑了笑,“是你啊。”

陸訥心花怒放,臉上還擺著一本正經的笑,“可不是嘛,吃完飯就隨便溜達溜達,沒想到看見你,嗬嗬,就過來打個招呼。”

“楊柳,這一位是——”那戴眼鏡的男人終於走到了陸訥旁邊兒,臉上帶著和煦的微笑,以一種十分熟稔的語氣問楊柳。

陸訥心裏次奧了一下,這小白臉果然對他家楊柳有不良企圖。

楊柳對小白臉說:“一個見過一次的朋友,”又看向陸訥,“訥言敏行的訥,我沒有記錯吧?”

陸訥頓時感動得想流淚,跟瞧不見旁邊杵著一大活人似的,眼神熱烈地盯著楊柳,“其實,我剛說了謊,我是專程來找你,我想請你喝酒。”

楊柳狡黠地看著陸訥,“你不知道一個男人請一個女人喝酒,這件事本身就很說明問題嗎?”

陸訥笑得更加狡黠,“我覺得,有些事兒說法兒不同,性質就不同,比如說蒙錢要蒙得好那可以叫上市公司,三陪陪得好可以叫公關——我請你喝酒,你可以說成是耍流氓,但流氓耍得好,也可以是情聖。”

楊柳扭過頭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不像有些女孩兒那樣嬌俏或者豔光四射,依舊是有些冷淡的,但舒展開來的眉目有繚繞的風情,她攤攤手,“你看到了,我有伴兒了。”

“我不介意一起請。”再看不順眼小白臉,陸訥也隻能咬牙忍了,絕不給情敵一個跟女神單獨相處的機會。

那小白臉表現得也挺大度,聳聳肩,“我也不介意,剛巧我也剛回國,不知道如今S城都有哪些新鮮的去處。”

本來陸訥想得好好的,他騎著三輪摩托,載著他心愛的姑娘,先繞著城市轉一圈兒,在燦如星河的車陣中遨遊,讓溫軟的夜風撫摸中他們的靈魂,多浪漫呀。王小波三萬字搞定一個陳清揚,他同樣能搞定一個楊柳。

結果三人剛走到車邊,小白臉兒就打開大奔副座的門,挺有紳士風度地說:“楊柳坐我的車吧——”抬頭對陸訥露出一假惺惺的笑,“你不介意吧,女孩子風吹多了眼睛疼。”

陸訥恨得牙癢癢,還得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當然。”

“那行,你在前麵帶路,我們在後麵跟著。”

陸訥恨恨地將頭盔戴上,跨上摩托,身後跟一輛高端大氣的奔馳,覺得自己慫斃了,就跟開路的保鏢似的。

終於到了目的地,陸訥將摩托車停妥,回頭招呼楊柳和小白臉。陸訥帶他們去的酒吧有個挺禪意的名字,叫“水陸觀音”,本城一牛逼哄哄的先鋒藝術家給設計的招牌,出入此間的基本就是瘋子和天才,有的已經成名了,有的還在混,上輩子陸訥屬於後一波兒,這輩子還沒機會踏進這地界兒。

這地方對陸訥來說是有特殊意義的,上輩子他三分之二的時間耗在這兒,苦悶寂寞的時候,夜半三更無心睡眠的時候,話嘮綜合征發作的時候,這是他唯一的心靈棲息地。也是在這兒,他第一次遇見楊柳。

當時楊柳一個人坐在角落的位子,抽煙,喝酒,臉在輕薄的嫋嫋上升的煙霧中若隱若現,細眉,單眼皮,眉宇間冷冷淡淡的——有些女人漂亮,可扔在人堆裏就找不見了,有些女人,茫茫人海中,你一眼就能辨認,楊柳屬於後者。

那天陸訥跟她聊海明威,聊西班牙內戰,聊陳圓圓離開李自成臨去時的那一波秋水般的眼神,聊到最後,陸訥問她,“還有你不會的不?”她輕輕地掃了陸訥一眼,將煙往煙灰缸裏輕輕磕了磕,說:“有啊,站著撒尿。”

陸訥瞬間覺得,自己的下半輩子就交代在這兒了。

如今,還是同一個地方,還是同一個姑娘,卻多了一個不識相的小白臉兒,你說糟心不糟心?陸訥現在知道,小白臉兒叫高源,高幹子弟,楊柳的高中同學,剛從國外回來,兩家似乎還有點兒交情,就聽小白臉問候楊柳家的老頭老太太,裝得特熟的樣子,一會兒說S城變化真大呀,他走那會兒,哪兒哪兒還沒建起來呢,如今怎麽怎麽樣兒了,又說他在美國的同學邀他一塊兒開公司,他家老頭希望他能繼承衣缽走仕途——

搞得陸訥特煩,又不好對楊柳說別理這丫傻逼了,隻能自個兒喝悶酒,本來之前就跟張弛一塊兒喝了不少,這會兒真喝茫了,等感覺到**裏的尿意站起來,準備去放水的時候,人哧溜一下子給溜到了地上,把正跟小白臉交談的楊柳嚇了一跳,趕忙問:“你沒事兒吧?”

陸訥其實自己也有點兒感覺,明白自己這回是真喝高了,怕在楊柳麵前失態,硬撐著爬起來,揮揮手,說:“沒事兒,我上個廁所,你們繼續聊,甭理我。”

楊柳還不放心,盯著他瞧。陸訥又豪氣地揮了揮手手,轉身就往廁所走,搖來晃去跟植物大戰僵屍裏麵的兩眼發直的僵屍似的,隻有他自己認為自己走得特瀟灑呢。

放了水,洗了把臉,總算稍微清醒點兒,覺得這樣的自己一定不能出現在楊柳麵前——他還真怕自己撒酒瘋,就算不撒酒瘋,請人喝酒自己卻喝得爛醉也說不過去,尤其旁邊還有個虎視眈眈陰險萬分的小白臉兒,萬一楊柳覺得自己不靠譜,陸訥就哭都沒地兒哭了。他決定先去後門醒醒酒。

水陸觀音通往後門的路建得七彎八拐跟女人的心思似的,陸訥給繞得頭暈目眩,直接一跤就摔出了門口,滿天金星閃爍,跟進了人民大會堂似的。爬了半天也沒爬起來,幹脆就坐地上了,抬頭就見黑暗中有猩紅的點閃爍,估計有哪個哥們站那兒抽煙,陸訥仰著脖子說:“嗨,哥們,能給支煙不?”

對方將整包煙都給丟了過來,陸訥一看,喲,好煙,陸訥從前看過沒抽過,趕緊叼了一支在嘴上,渾身上下摸打火機,沒摸著,才想起來這輩子他似乎還沒抽過煙。那哥們瞧陸訥的樣子就知道了,又把自己的打火機丟到他懷裏。

“謝了!”陸訥喝多了,手抖,打了好幾次才把煙給點著了,狠狠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煙圈,終於罵出一句忍了一晚上的話,“媽蛋的小白臉——”又仰起脖子虛著眼睛瞧那哥們,說,“你知道什麽叫偉大嗎?偉大就是有個眼神憂鬱的小夥愛上自己大嫂,相思太苦了,凝成一卷《洛神賦》,於是幾千年後所有人都知道三國除了貂蟬二喬還有個叫甄宓的曠世大美人;偉大就是幾百年後,有人翻看中國近代電影史,發現有一座叫陸訥的高山,可供繼往開來的電影人們攀登好一會兒——至於那些一天開幾十個會賺幾百個億的企業家,發稀肚鼓妻肥子壯的人民公仆,告兒你,相不相信,四十歲以後躺床上,隻能看見自己的肚臍眼兒看不見陽*具上的馬眼,五十歲以後隻關心自己的血糖血壓痔瘡和睾*丸癌,個傻逼!”

他滔滔不絕地講完,忽然像耗幹了元氣,垂下頭,讓人幾乎以為他睡著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頭,聲音有點兒憂傷,像從一憤怒的青年突然就變成了一文藝青年,“我忽然挺想唱歌的,哎,我給你唱首歌好嗎?”

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聽,就扯著嗓子唱起來,“我從不會輕易許下諾言,也從不會一個人如此心碎,而現在我可以敞開我的內心,你是我唯一真心愛過的姑娘。可突然有一天你離開了這裏,從此我就像抽離麥芒的青稞,在淒風苦雨中晃曳彷徨……”

其實陸訥嗓子不錯,樂感也挺好,酒喝多了,聲音有些沙啞,像河水洗了璀璨,像幽綠發暗的青苔,一種沉鬱的憂傷,想著上輩子,想著這輩子,他是真傷心啊尤其唱到“你是我唯一愛過的姑娘”,眼睛瞬間就紅了,唱到後來估計忘詞兒,來來去去就那一句“你是我心愛的姑娘”,聲音越來越輕,像呢喃,像夢囈了,到最後終於沒聲兒了。

直到額頭被人戳了戳,陸訥又醒過神來,睜開眼睛,眼前一張放大的人臉,跟Dior廣告上那巨大的男模特似的,眼睛、鼻官、嘴唇無一不邪逼而性感,尤其是眼睛裏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陸訥一個激靈——蘇二!

然後手臂一軟,整個人向後摔去,咚一聲,後腦勺結結實實砸在水泥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