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萬劫不複的血路

萬劫不複的血路

夜裏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梅牽衣瞪著頂上的床帳。想著夢境裏同樣的場景,在去武林山莊的路上,她興奮得整晚睡不著覺,最後拉著金雨朵煞有其事地要夜探白馬鎮,結果真的給他們探到有人夜裏集合商議密事。隻可惜,那商議的密事,她當時沒聽懂,後來也沒懂,再後來,就完全不記得這件事了,想必不過是些小事,沒引起什麽大事。

如今曆史重現,她興奮沒有,卻依然躺在客棧睡不著,心裏有兩個聲音在鬥爭著。她想出去,再去夜探,看是否依然有那一群黑衣人,在夜議密事,看那個夢境到底是不是真的能預示。可同時,她又不願意出去,既然那個預示未來的夢裏她有出去過,那隻要她不出去,那個夢就是不成立的,她不用害怕將來會幹下那等天理不容的事來。

側身看著已然熟睡的金雨朵,梅牽衣不禁苦笑一聲。夢裏那個梅牽衣是白癡嗎?對她毫無防備的金雨朵,她竟然殺不死她?也是,夢裏那個梅牽衣是夠白癡的!多好的金魚姐姐啊,她竟然為了一個對她毫無情意的男人,要千方百計地殺她。

記得初到金陵時,金雨朵一見到她,就很高興地喊她“牽衣妹妹”,把她當親妹妹一般疼著。所以,盡管隻比她小半歲,她也心甘情願地喊她“金魚姐姐”。金雨朵很能幹,金家就她一個女兒,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金陵金家在武林中有兩個名號,一是金陵金針,這是金夫人的絕技,風家金針針隨劍飛,揮劍之時,金針如漫天花雨般隨著劍氣而出。金雨朵得她娘親真傳,將此招練得出神入化。二是金陵算盤,是金穀川的絕技,這一稱號有兩重意思,一是會算賬,生意做得好;二則是那鐵算盤的功夫,以算盤為兵器,必要時刻,算珠也能拆為暗器。金雨朵樣樣學得出色,不僅如此,還能彈出一手好琴,畫一手好畫,是一個真正的大家閨秀。若非江湖都知道江陵梅莊有個梅疏凝,不然打從她十六歲起,提親的人估計早踏平她家的門檻了。在梅牽衣眼裏,她就是完美的象征,所以,當初的她,在知道展涼顏喜歡金雨朵時,才會那麽恨她,恨她的完美,又恨自己的不完美。

她從小受父母嬌寵,隻喜歡跟人瞎玩瞎鬧,爹娘的武功學了一遍累了厭了就不再練習,彈琴畫畫那些修身養性的東西更是避之千裏。因為有哥哥在,爹娘對她也不抱什麽期望,從不逼她做什麽,無限製地寵著溺著。不止是爹娘、哥哥和金雨朵,還有舅舅舅母也都對她如此,梅家與金家的期望都寄托在哥哥與金雨朵身上,他們也的確不負眾望,而她這個多出來的小尾巴,就成了大家的開心果,隻負責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是不是,正因為這樣,她才任性到無法無天,終於鑄成大錯?

迎麵的寒風吹來,涼意入體,抬頭仰望著頭頂幾顆明星。

梅牽衣猛地打了個寒顫。她……什麽時候不知不覺地已經出來了?這一條路……幽深,寂靜,一種緊張又興奮的感覺突然熟悉起來。腳不由自主地順著腳下的記憶路,朝密林深處走去,一步一步。

“江陵漢口……,金陵姑蘇……”

閉著眼無力地靠在樹幹之後,任耳邊輕響那聽不清的話語。夢裏,興奮的她走到這裏時,也隻依稀聽得見幾個能懂的地名,拉著金雨朵想靠近去聽得仔細些,後被她製止。這一次,不需要金雨朵製止,她就已經無力上前了。

顫抖不已啊,那個夢境如此真實,真實到她反而覺得現在是身在夢裏。

“很好……”

冰涼低沉的聲音入耳,梅牽衣渾身血液頓時凝固,陡然睜眼。

那是……

腳像不聽使喚似的,她從樹後出來,一步一步朝那說話的人走去。心裏無數個聲音在叫她,停下來,停下來。可是,她停不住,像無形中有力量驅使著她,讓她往前走去,往前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髒之上,步步下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澤之地,步步深淵。黑黑的樹林裏,極其黯淡的星光,其實仍舊什麽都看不見,但是,她卻很清晰地看到了,前麵有一條路,一條通往暗黑的血路,那是被稱作命運的東西。她在已經被命運寫好了的劇本裏,按部就班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往那萬劫不複的深淵走去。

眼淚又流出來了。

“你看,我好久……都沒流眼淚了……沒想到,現在又流淚了。”夢裏那淒涼哀婉的聲音,不住地在她耳邊回響,聽得她肝腸寸斷,聽得她五髒俱裂。

不,這條路我不認的!展涼顏,我絕不會愛你的!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按在她肩上,止住了她的腳步。梅牽衣脊背一縮,怔了怔,回過神來,轉頭看著眼前模糊的窈窕人影……

“金魚……姐姐?”

她的牙齒在打架,她的聲音在顫抖,她全身都在哆嗦。顫顫巍巍地再轉過身去,黑衣人退散後剩下的最後一個,那個有著冰涼低沉嗓音的人,不知何時已到了她前麵。隱在夜色裏的容顏看不分明,一雙幽湛的眼眸,閃爍著星光。

他在看她們,一如夢境裏的情景。

金雨朵察覺到危險,上前把她護在身後,手停在腰間,那是她佩劍的地方。梅牽衣注意到她全身緊繃著,準備隨時出手。但僵持半晌,沒有任何動靜,隻有風帶著銀鈴叮叮悅耳。

最後,那個人,他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隻淡淡地瞟了她們一眼,走了。

一如夢境。

梅牽衣的身子軟了下來,無力地跌在地上。

“牽牽!”金雨朵在她耳邊喚著。

展涼顏,竟然是展涼顏。

竟然真的有這個人,竟然真的有這個人!

“金魚姐姐,你救救我,救救我。”梅牽衣泣不成聲,喃喃不停,“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梅牽衣坐在床上,裹著被子,捧著熱茶,專心致誌地一口抿一口地喝著,不露出一點聲音,也不敢稍微抬一下頭。梅青玄滑稽地趴在床沿上,支著下巴瞪著雙眼,很努力地追著她躲閃的眼珠,玩上了癮。最後,四目終於相對時,他哈哈笑了起來:“牽牽,看,爹贏了吧。”邊說著,起身坐在床上,又換一副認真的表情,看著梅牽衣,溫柔,卻不容抗拒。

“來,牽牽,告訴爹,昨晚看到什麽了?”

梅牽衣眼角瞟了一眼旁邊幫她準備熱茶的金雨朵,回頭望著梅青玄,輕聲道:“有黑衣人……”她輕輕地說著,到最後,很委屈地道:“我就是害怕嘛,那麽黑,那個人那麽嚇人,我……我怕他一掌來就殺了我。爹——”

揚手把碗一扔,隨即撲進梅青玄懷裏。梅青玄搶著接住她的碗,張著雙臂任她掛在身上,一時之間有些狼狽,還好金雨朵幫他解圍拿走了茶碗,才讓他放下手來,輕輕拍著女兒的背,柔聲哄著。

“牽牽不怕,爹保護的。”

梅牽衣在他懷裏猛點頭如搗蒜。“幸虧有金魚姐姐。”

“你這丫頭,這下知道江湖不好玩了吧?別人家的事少管,不小心看到了就趕緊躲開,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梅青玄難得地教育著女兒。梅牽衣抽抽噎噎地回答他:“我隻是好奇嘛。”

“這不就是好奇的結果?”梅疏凝一句話堵住她因抗議撅起的小嘴。

原來,在武林山莊之前,她和展涼顏就已經見過麵了,隻是,那時候她不認識他,黑夜裏自然無法認出。可是,那個夢,他在夢裏如此特別,刻骨銘心,他的聲音身形,絕不會認錯。他就是展涼顏,她在夢裏愛得如狂如魔的展涼顏。

不,她不能坐以待斃,不能任那沒有由來的夢境預示牽著照著它的安排走。

如果那個夢預示未來,那麽,她就當是警示好了,她要改變她在那裏被寫好的命運。夢裏她會喜歡展涼顏,那她偏不喜歡;夢裏她拋棄家人,現在她隻要家人。她重新審視自己,審視身邊,她的爹爹,娘親,哥哥,還有金魚姐姐,這都是她絕對不能失去的人,夢裏的她不懂,現在的她完全懂得。展涼顏算什麽東西,他憑什麽讓她為了他背棄她的世界?

還不晚,還不晚,一切都不晚。她的人生才剛開始,決不能停止在二十歲。

她花了一整個晚上來整理出思緒,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活在當下,當下才是現實,她必須找回現在正常的梅牽衣。不然,不等將來犯錯,她就先被那子虛烏有的夢裏未來給嚇死了,還是讓爹娘傷心。

這其實有些難度,在經曆了那樣身臨其境的夢境之後,她幾乎都快忘了當初那個純真活潑的模樣。但要做起來,也不是特別難。和家人在一起的溫暖,讓她麻木茫然的心又好像重新活了過來。她努力地回憶著當初的美好,努力想著,那個雖然任性,但也頗有俠氣的梅牽衣,努力想著當初,她在第一次跟著爹爹出走江湖時,是怎樣的心情,做怎樣的事情。

“哥,金魚姐姐,我們來比賽,看前麵那個亭子,誰先到誰贏!”馬背上的梅牽衣神采飛揚,揚著她的小銀鞭,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又回頭朝梅青玄道:“爹,你來給裁決,別讓他倆作弊!”

梅疏凝聞言立刻抗議:“爹做裁判,我跟小金魚恐怕下輩子都沒機會贏了。”

“你!”梅牽衣圓瞪著眼,“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我之前贏的,都是爹包庇的麽?”

梅疏凝抱著雙臂,把頭歪在一邊,意思不言而喻。梅牽衣氣得哼哼叫:“哼,叫你小瞧人。爹,你告訴哥哥,你最公平了,沒有包庇。”

梅青玄有些無奈地道:“牽牽啊,這個……爹說不出口啊……”

一言既出,除了梅牽衣氣得哇哇叫,其他在場的全都笑了。梅牽衣恨恨地一甩鞭子,咬牙道:“好,這次叫你們輸得心服口服。爹,你別偏袒我,就算我贏了也不能說我贏了!哥,你比不比?”

梅疏凝摸了摸鼻子,無奈地看了金雨朵一眼:“那就比吧。誰叫我有這麽一個妹妹呢。”梅疏凝和金雨朵很顯然讓著梅牽衣,卻又不露痕跡,總是與她保持一個馬身的距離,偶爾跑到她前麵,但不多時,又故意讓她給追上。梅青玄和金穀川兩人策馬跟在他們身上,遙看著兒女們笑顏盈然。

當那個十裏亭已遙遙在望時,梅牽衣腦中念頭閃過,突然勒馬停住。梅疏凝緊跟在她身後,眨眼又超過了她,也跟著勒馬停住,調轉馬頭。

“怎麽停了?”

金雨朵也從後麵追上來。“怎麽了?”

梅牽衣望著前麵的地形。十裏亭的坡下有條小溪,溪水的另一邊是樹林,最適合埋伏。那一次,她先跑到了十裏亭,正得意地向梅疏凝和金雨朵宣布她贏了,然後要爹爹承認,爹爹很為難地告訴她,她前麵說了,就算她贏了,也不能說她贏,不然爹爹就會被認為是偏袒。

然後,事情就那麽發生了。一支響箭朝她射來,又急又快,她有心躲開卻閃避不及。梅疏凝離她最近,一把拉過了她,他自己卻被箭釘住了肩胛。緊接著,嗖嗖的響箭從樹林裏射出,雨一般地飛來。梅青玄和金穀川在最前麵護著他們,金雨朵則緊跟其後護著她和梅疏凝,梅疏凝忍著傷,硬是把金雨朵拉到身後,由他保護。

箭雨稍歇時,跳出一幫穿著奇怪的人,像三教九流不入流的混混們雜糅在一起,但卻個個武功高強,出手狠辣。好在梅青玄和金穀川的江湖名望也不是打諢的,一前一後,一劍一算盤,和他們打得難分高下,再加上梅疏凝和金雨朵,還有她時不時地補上一兩招,最後總算是把他們打跑了。但是,爹和舅舅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伏擊者是什麽人。

或許,就算想到了也不會告訴她吧。

那麽,這一次,也會遇上麽?

作者有話要說:寫文時,想到希臘神話裏殺父娶母的俄狄浦斯。他的未來被預言了,然後一一實現,他到最後才知道一切。步步當初看到他的故事時,曾偶想過,如果有人告訴他這個預言,若他事先就知道這個預言,他會怎麽想,怎麽做?那個預言會不會因此而被打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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