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第一章 **

2004年4月18日,廣州市五羊新城《南方周報》大廈三樓總編室。

“目前中國的媒體進入春秋戰國時代,新時代的特點是,誰能夠抓住廣大讀者,誰就是名副其實一統天下的無冕之王!”《南方周報》總編輯吳力超說到此處不覺從大轉椅裏挺了挺微駝的瘦削的背,伸出左手在空中做了個“抓住”的大弧度動作,先慢慢伸出張開五指的手掌,然後裝出吃力的樣子慢慢把五指握成筒狀,隨即突然急速收回那仿佛“抓住”了固體空氣的手,回到胸前時,就停在了空中。

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對麵的楊文峰受到總編輯動作之感染也陡然間直起了腰杆。他看到總編輯的手握成筒狀停在辦公桌之上兩人之間,仿佛抓滿讀者而無法捏緊成為拳頭。楊文峰挺了挺胸脯。

“如何抓住讀者?”今年五十五歲的總編輯吳力超提出問題後用循循善誘的目光盯住他,三十九歲的楊文峰臉上立即露出熱切好學的表情目不轉睛看著空中筒狀手後麵的總編輯。吳力超說話時沒有鬆開停留在空中握成筒狀的手,好像他一鬆開,讀者就會像流沙一樣漏下來。

“民之所欲,常在我心!這句話可以作為我們媒體工作者的座右銘,老百姓關心什麽?人民想知道什麽?大眾的焦點又是什麽?搞清楚這三點,我們就能夠搶新聞,造焦點,在第一時間把廣大讀者吸引到我們《南方周報》的周圍。”

吳總編收回握成筒狀的手,拿起桌子上的筒狀的杯子,津津有味地喝了口杯子裏的**,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楊文峰。“楊子,你喝點什麽嗎?”

楊文峰連忙半起身邊搖手邊說不用、不用,我來之前喝過一杯熱奶茶的。

“楊子,你到我們報社有一年多了,”吳總編放下杯子,順手挪動了一下桌子上亂七八糟的稿件,“大家對你反映都不錯。雖然說半路出家,要求不能太高,但你還是有一定素質的。你在大學學什麽專業?”

“我學國際關係的,”楊文峰欠了欠身,補充了一句,“上海複旦大學國際政治係畢業。”

“哦,好好。”吳總編笑嗬嗬地讚道,“好好幹,會有前途的。新聞媒體領域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年輕人在這個廣闊天地裏是會大有作為的。你的簡曆還是挺豐富的。”

吳總編打開麵前的一卷薄薄的案卷,口裏斷斷續續地念著:“1987年畢業分配到上海外事辦……1989年六月後辭去公職到海南自謀生路……好好,年輕人有誌氣,年輕人有誌氣,人挪活,樹挪死嘛!後來被公司派到香港發展,1997年移居廣州生活和工作,先後在貿易公司、房地產公司、保安公司任職貿易員、副經理和副總經理……不錯不錯,經曆挺豐富!”

楊文峰在吳總編邊看邊讚的過程中,好幾次想說點諸如“豈敢豈敢”之類的客氣話,但覺得不妥,於是隻是在總編輯開口讚揚時微微欠身表示一下謙虛之意。

“後來聽說你寫了本小說?”吳總編合上檔案,不經意地問道。

“是,是!”楊文峰有些緊張,“我寫了本虛構的小說,書名叫《致命弱點》,犯了點錯誤……”

“那不算什麽嘛,年輕人。”吳總編大度地打斷楊文峰,“我聽人說了,小說寫得還可以。不過因為你沒有處理好虛構的故事和現實的一些事情,而且還在小說中無意中透露了一些國家安全秘密,結果被公安機關拘留了一段時間,還丟了工作,是不是?”

“是,是被國家安全機關請去說明問題,一場誤會,一場誤會!”

“沒有什麽,不必介意。下次你來時,帶一本你的小說讓我也讀讀吧。”

楊文峰點頭說好、好。吳總編接著說:“我當初聘用你就是看重你在多個部門和地區工作的經驗,當然由於你沒有記者編輯的經驗,我隻能安排你適應一段時間。現在你也在發行部幹了一年多,我想,是不是可以給你加點擔子,調到編輯工作?”

楊文峰感覺到肩膀上一沉的同時,心隻往上跳,臉上卻不動聲色。

“采編部一組是我們報社最重要的采編小組,主要負責重大新聞和社會焦點跟蹤報道。這個部門目前正需要人手,采編一組的王媛媛組長也多次向我提過要你過去幫忙。我考慮把你安排過去,你沒有什麽意見吧?”

楊文峰說沒有意見,並當場表示會好好幹,不辜負領導的重用。

“我考慮讓你過去,主要是想加強這個部門的國際關係、中美交往和台海風雲方麵的報道。另外你也有一定的法律知識,這個部門本來就很偏重社會大案要案的跟蹤報道。我看你是可以勝任的。”吳總編停了停,又喝了口杯子中的**,“你也在報社幹了一年多,今天的談話我們就長話短說。”

楊文峰臉上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聚精會神的表情。

“幹記者這一行最主要的就是我剛才說的:抓住讀者!唉,在這一點上,我們和《南方都市報》、《南方周末》都存在著差別。目前焦點報道、大案要案和熱點新聞等基本上是這兩份報紙的天下,我們占有市場份額微不足道。我就把希望寄托在你們采編一部上。如何奪回市場占有份額,關鍵還是如何吸引讀者注意力,如何抓住讀者。吸引讀者和抓住一批忠實的讀者並不完全是一回事。報紙要想吸引讀者,搞兩行聳人聽聞的彩色標題就可以了,可是要想抓住讀者,就需要從內容到創意都要別出心裁。”

楊文峰稍微一個不留神,再定睛一看,那吳總編已然又把抓成筒狀的手舉在了空中。

“抓住讀者的關鍵就在於如何讓他們對我們新聞報導、熱點追擊的興趣不減下來。我們使用報紙的標題就可以吸引讀者,他們打開報紙的時候,我們就算抓住了他們。可是如何不讓他們從我們的手裏溜走,就要看我們報社上下記者編輯們的真功夫了。

“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們抓住讀者,不能夠讓他們軟下來,要讓他們保持激情,這樣我們才可以抓得住。對不對?”

吳總編邊說邊活動著握成筒狀的手。“讀者一旦失去興趣,就會軟下來,那樣我們就無法握住了。為了讓讀者保持昂揚的飽滿的興趣,我們就要不停刺激他們,找出他們的喜好,該刺激這裏就刺激這裏,該安撫那邊就安撫那邊。有時急有時慢,但卻絕對不能停下來。”

這時吳總編握成筒狀的手開始在空中上下套弄,楊文峰一時不知道是該盯著吳總的眼睛呢,還是讓目光隨著他上下活動的手移動。

“楊子,注意聽,現在我要告訴你我們的訣竅。有快有慢,一上一下,有時鬆有時緊,讀者要泄氣要軟下來時,我們就算是需要在報道中加點想象,也得讓他們重新振作起來;可是一切都要掌握分寸,要見好就收,適可而止!”

吳總的手停下上下活動,但大指頭卻輕輕地好像摩擦著手裏握著的看不見的讀者的頭。“如何做到讓讀者暴漲而不軟下來是一個技巧,然而如何讓讀者長期保持暴漲的興趣而不一泄如注則更是高超的技巧!引而不發,硬而不泄可以確保我們擁有一批讀者,確保我們快樂久一點,確保我們不被淘汰!好的新聞記者不但必須兩麵俱到。因為使用文字煽動讀者容易,煽動起來要保持住他們的興趣也還可以做到,但如何防止他們在我們刺激煽動下把持不住,狂暴發泄出來才是問題的關鍵,也是新時期媒體工作者必須掌握的訣竅!”

楊文峰有些麵紅耳赤。吳總編放下剛才形象抓住讀者的手夾起杯子,把裏麵的**一股腦倒進肚子裏。楊文峰本來想起身幫忙端茶倒水,但從吳總編喉結的吞咽,判斷出他杯子裏裝的既不水,也不是茶,而是很稠密的糊狀物。於是他就繼續做出聚精會神聆聽的樣子。

“《南方都市報》確實可以抓住讀者,把我們的生意都搶去了,而且他們可以讓讀者保持激昂的興趣,可是……哈哈!”吳總編笑起來,一笑,他那頭和下巴兩頭尖的臉型顯得很有意思,楊文峰也開心地笑起來。

“可惜,可惜,兩位年輕有為的媒體工作者程益中和喻華峰,哦,對了,他們兩位都和你年紀相仿吧,楊子?”

楊文峰連連點頭,說差不多、差不多。吳總編臉上顯出遺憾的表情,躺在皮椅上,看著天花板邊歎氣邊自言自語地說: “他們當初報道孫誌剛在收容所被公安活活打死,後來又連續報道廣東省地方政府不顧人民死活隱瞞非典疫情,不要說廣大市民讀者被他們抓住了,連我都覺得耳目一新呀。那段時間,我們的報紙虧損得我都想從這裏跳下去。他們這種抓住讀者的做法是值得我們探討學習的。可是,唉,可惜,這是中國,我們一直講有中國特色,什麽叫有中國特色?這不隻是說著聽聽的,中國特色不但存在,而且還存在於各行各業之中。就拿我剛剛講的,如果是國外媒體,你抓住讀者,然後采取軟硬兼施的辦法,讓他們激動不已,讓他們怒發衝冠也可以,就是鼓動他們砸政府的門,煽動他們到白宮草坪上搭棚子抗議也無可厚非。可是在中國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你一定不能忽視至關重要可以說是致命的一點:要控製住讀者的激情,千萬不能讓他們一泄如注。那樣的話,你就會搞得滿手汙濁,吃不了兜著走!”

吳總編把先前握成筒狀的手在空氣中甩了甩,好像要清除汙濁似的。楊文峰真怕那手上有什麽東西,本能地感覺是閃避一下,但理智占了上風。他堅持讓自己表情專注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這下好,由於他們的報道,讀者終於忍無可忍,發泄出來了。廣大讀者不但要求政府廢除遣送法,而且還最終迫使北京黨中央開除了兩位高級政府高官。這下表麵上看起來新聞監督打了勝仗,也讓媒體工作者揚眉吐氣。結果呢?一個被判刑八年,一個被判刑六年,雖然後來在強大民意之下減了刑,可是他們的事業完蛋了,他們就此完蛋了呀,讓人痛心,讓人心痛呀。誰不知道,他們被判刑的唯一原因就是報道了孫誌剛案和非典隱瞞疫情?可有什麽辦法,他們年輕呀,不了解中國新聞媒體的國情,能不出事嗎?抓住讀者,讓讀者熱情高漲,最後控製不住,讓讀者發泄出來。全國有多少家報紙,有多少個精通新聞學的編輯記者,你以為我們不知道怎麽抓住讀者,隻有你《南方都市報》厲害嗎?!”

吳總編說到這裏聲音有些低沉,但話音剛落,他突然站了起來。楊文峰嚇了一跳,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站起來呢,還是繼續坐在那裏。這時吳總編稍微傾過身子,楊文峰立即知道談話進入最核心的階段。

“楊子,你悟性不錯,有前途。那就讓我告訴你我們搞新聞工作的同誌一定要時刻記住的秘笈。前麵我們說了要把讀者抓在手裏,上下套弄,漲而不泄是我們報紙成功的關鍵。現在我要提醒你注意另外一個事實,這個事實也正是被《南方都市報》年輕記者們忽視了,最終把他們兩位優秀媒體工作者送進大牢的關鍵所在。”

楊文峰也傾過身子,顯得渾身繃緊地聽著。

“我們把讀者抓在手裏,”在如此近的距離裏,吳總編突然伸出手,又做成了筒狀握著,讓楊文峰暗暗吃了一驚。“可是,你知道嗎?我們也是被人家抓在手裏的呀!”

說出後,吳總編突然像泄氣的皮球,一屁股陷進總編輯的皮椅子裏,楊文峰也暗暗鬆了口氣,小心地把半個屁股放回到椅子邊上。

“作為社會主義、特別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製度下的一名媒體工作者,要時時刻刻記住,千萬不能忘記這樣一個事實:我們上麵還有地方政府,還有黨委,還有宣傳部,還有北京黨中央……,中國的媒體是什麽,我們是什麽?記住,千萬記住,我們是黨的喉舌,人民的耳目!我們發出的是黨和政府的聲音,我們就是要扮演人民的耳目,我們要讓全國人民全市人民通過我們聽見他們應該聽到的,看到他們應該看到的。楊子,一個人臉上最重要的喉舌和耳目我們都扮演了,可見我們有多重要!這是大道理,也是硬道理。但是千萬不要得意忘形,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是喉舌和耳目就覺得飄飄然。因為,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們不光是扮演臉上的耳鼻喉舌,同時……這樣說吧,也是身上的某個器官,也是人家抓在手裏的一條東西!

“正如我們把讀者抓在手裏,我們自己也是被上麵抓在手裏的!抓住我們的領導不喜歡我們垂頭喪氣,於是我們就得振作,就得搞出一些像樣的新聞報道和焦點追蹤。現在不是以前,可以靠行政命令要求人家訂閱你的報紙雜誌。如果你不能夠抓住讀者,你再怎麽讓宣傳部高興,讓省委領導開心,都沒有用,民眾不買你的報紙呀。所以心同此理,把我們抓在手裏的領導也希望我們不要疲軟,要保持昂揚堅挺的鬥誌。”

吳總編心情開朗了一些,楊文峰也露出豁然開朗的神情。

“就像我們為了保持讀者堅硬不得不上下套弄一樣,我們上麵的領導希望我們不要灰心喪氣,所以不時放話讓我們媒體工作者好好幹。前兩年作為總理的朱鎔基甚至不小心透露出媒體是人民的喉舌這樣的話。真是讓人激動呀,不過我們黨的政策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媒體是黨的喉舌是從延安文藝座談會後就形成的中國媒體的特色,我們要時刻記在心頭才不會重蹈《南方都市報》的覆轍。

“人家抓住我們,不時鼓勵我們堅挺,所以我們就得堅挺。可是千萬要記住,千萬不能堅挺得過頭,一不小心就發泄出來了。那樣的話就不是報紙有沒有讀者的問題,而是可能有牢獄之災的。你一發泄倒是自己先痛快了,可是人家上麵抓著你的組織部和黨委就可能搞得滿手汙濁,甚至會丟掉官職,受到中央的批評。你聽明白沒有,楊子?”

楊文峰連連點頭,說明白得很、明白得很。他本來還想表示一下,請領導放心,我一定會不辜負你的期望,把讀者抓在手裏,讓他們激動而永不泄氣,也不發泄;同時我自己也會在你們和中宣部手裏精神抖擻,保持戰鬥的激情,做到既不疲軟也不發射。楊文峰後來隻是在表情上表示出這個意思,並沒有說出口。

吳總編親自為楊文峰開門目送他離開,讓楊文峰安慰的是,吳總編沒有伸手過來和自己握手說再見。

這一天,4月18日是楊文峰39歲的生日。這一天,他正式成為廣州有名的《南方周報》的焦點新聞采訪一部的記者。同樣在這一天,楊文峰在總編緝吳力超生動形象的教誨下,明白了自己幹好一名記者的兩大訣竅。隻是他暗暗好笑,吳總編真是個文人,把話說得轉彎抹角,搞得人心裏撲撲亂跳。

說來說去,不就是兩句話:讀者是我們手裏的一條雞巴,我們幹媒體的又是中宣部和黨委手裏的一條雞巴!

要當一名優秀的媒體工作者就是要抓住廣大讀者,小心把玩他們,讓他們在自己的手裏受到刺激情緒高漲但卻不至於發泄;同時如果不想因為當一名優秀的媒體工作者而坐牢的話,那就要時刻意識到自己也是抓在人家手裏的,覺悟到這一點,才能經得起被玩弄,才能經常保持旺盛飽滿的鬥誌,才會避免那些年輕的媒體工作者一時衝動的不管不顧,一付為民做主、大義凜然、隻顧發泄痛快而不管後果!

直到當天下午楊文峰和人事部領導一起來到采編部時,還因為心裏想起“雞巴理論”而有些臉紅。采編部在辦公大廈二樓,寬大的辦公室裏擺放了整整齊齊的幾十張隔成小格子的辦公桌。一進來,楊文峰的第一感覺就是好像進入了盟軍作戰的總指揮部。辦公室雖然沒有多少人,但每個人都忙得好像在指揮諾曼底登陸。人事部領導好不容易把楊文峰介紹給幾位願意暫時捂住話筒和他匆匆打個招呼的編輯,就算完成了任務。采編部總共有五個組,編輯記者都在這個大辦公室上班,周圍有些小房間則是每個組組長的辦公室。

楊文峰所在的一組,組長是報社公認的美女記者王媛媛。楊文峰在走廊匆匆見過幾次,一米六五,亭亭玉立,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皮膚光滑白淨,穿上超短裙和其他玲瓏剔透的衣服時,楊文峰每次見到她心裏都撲撲跳。不過,直到今天,楊文峰還沒有和她說上過話。報社有人傳言王媛媛的美是和中國人造美女郝路路一樣被整容醫生的手術刀造出的,不然29歲的女人怎麽可以保持得那樣冰清玉潔的模樣,這年紀的女人很多地方應該開始下垂了,可是她的屁股和**卻仍然飽滿堅挺。不過報社的老同誌就說,王媛媛五年前剛剛進入報社時就是這樣子,現在也沒有什麽變化,保養得好而已。楊文峰也認為,沒有醫生可以造出這樣的美女,王媛媛雖然用高級化妝品,但她身上卻又一種天然生成的魅力。按說,堂堂複旦大學畢業的楊文峰都39歲了,卻要在一位29歲的湖南師範大學自費生手下幹,心裏多少應該有些別扭。不過楊文峰樂天知命,能夠在39歲生日這天當上記者已經心滿意足了。

采編一組共有六人,今天隻有小袁和老康留守。他們兩位把楊文峰帶到一張辦公桌,辦公桌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老康說這是王組親自收拾的,楊文峰感激地點著頭。這時小袁的手提電話響了,聽到兩句後,立即朝老康打了眼色,他們兩位就緊張地走開。楊文峰坐下來,發現轉椅有些矮,折騰了一會才把椅子搖高一點,於是重新坐下。正好辦公桌之間的間隔讓大家都有一個私人的空間,同時隻要稍微提一下屁股,抬一下頭,又可以看見辦公室四周的情景。楊文峰這才發現辦公室四周掛滿了告示牌,地圖,圖表什麽的。小袁和老康正在前麵最大的一幅告示牌麵前緊張地議論著,告示牌旁邊掛了一幅中國地圖。楊文峰不覺肅然起敬。

這時老康使用辦公室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為了邊講話邊過去看地圖,他使用了電話的免提。電話擴音器裏傳出男人的聲音:“目標是昨天傍晚十點鍾進入湖北境內——”

“具體線路?”老康大聲喊著,拿起加長筆在地圖上比劃著。

“130國道,130國道!”

老康一邊回答“明白了”,一邊在地圖上劃著紅線,楊文峰這才注意到,那張地圖上有一條粗粗的紅線一直從深圳彎彎曲曲地延伸到湖北湖南交界處。楊文峰站起來輕輕走向兩位同事,站在不礙他們手腳的距離之外,恭敬地看著。

“繼續通報情況,請繼續通報情況,總部正在聽。”老康又喊道。

“今天一早,目標進入小樹林,”電話裏是采訪一組正在外麵采訪的同事打回來的,應該是年紀不大剛剛分配來的大學生。這時,電話麥克風裏傳過來的聲音有些喘息,“湖北南部和湖南北部今天早上天氣欠佳,突然出現一團神秘的霧氣,這霧氣在小樹林裏顯得很怪異,目標就是這樣進入小樹林的!我們在路邊等了大約半小時,結果目標還沒有出現,於是我們冒險進入小樹林,結果……”

“結果什麽,快說,我們聽著!”小袁大聲敦促道。

“結果目標神秘失蹤,至今杳無音信!”電話裏的聲音透出急躁和底氣不足。

小袁和老康都皺起了眉頭,楊文峰也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小袁這時手提電話又響了,楊文峰聽出他是向王媛媛組長匯報。這時老康對著電話吼道: “不能功虧一簣,你們沒有一點線索嗎,無論如何要找到目標,全社同誌的目光在看著你們!”

這時辦公室其他一些采編小組的記者編輯也被這臨戰的氣氛吸引過來,大家七嘴八舌出著主意。作為湖北人,楊文峰問了一下目標進入樹林的樹種,然後假裝陷入沉思。當然楊文峰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末了電話裏傳來那邊小夥子委屈的聲音:“我們實在太累了,目標不吃不睡像個瘋子,我們也陪著他三個月了。我們請求支援,請王組支援!”

老康安慰他們兩句,解釋目前一組人手不夠,不過等兩天新來的同誌上手後可能會支援他們。最後鼓勵他們“堅持就是勝利”,同時要繼續搜索一切線索,全力以赴,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務必找回目標!最後老康停下來問了一下小袁王組的意見後對電話加強語氣喊道:這也是王組的意見。

下班時間是六點,楊文峰在發行部工作時都是準時下班的。不過眼看已經六點過五分了,采編部辦公室的同誌沒有一位是要走的樣子。楊文峰也就不好意思第一個離開,可是桌子上空空的,電腦還沒有搬過來,頗有點無聊。好在忙得跑來跑去的小袁有一次經過楊文峰桌子時注意到他,於是停下來說:“沒事先走吧!”

楊文峰就先離開了。今天是生日,他在回家的路上推著自行車拐進菜市場,買了幾樣可口的半成品小菜,然後踩著輕快的自行車,向新市的匯僑新城騎去。到匯僑新城時已經七點半。楊文峰存放自行車後邊哼著小曲邊上樓。

準備開門時,從門縫裏飄出一陣烹調香味,楊文峰有些納悶。門打開後,他首先看到桌子上已經擺了兩碟菜。他正要問誰來了時,李昌威從廚房探出頭,“舅舅。”喊了聲,就又把頭縮回廚房。

楊文峰放下辦公包,換了身家裏穿的衣服。拎著那幾樣半成品來到廚房:“昌威,今天怎麽有時間來舅舅家?”說著,一樣樣打開半成品小菜,準備加點味道加點工。

“舅舅,今天是你生日,還是我來吧。”昌威搶著做。

楊文峰離開廚房,坐在餐桌旁,感覺不錯。今天自己生日,也隻有姐姐記得,大概昌威從姐姐那裏知道了自己生日,就從東莞趕過來。姐姐小時候為了帶大自己,中途輟學,結果實去了離開農村的機會。楊文峰自己後來考上大學,大學期間姐姐省吃儉用供養自己。大學畢業後,他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換了一個工作又一個工作,一路走來雖然也頗為辛苦的,但基本上溫飽都有著落。隻是心裏總惦記著還在湖北老家農村的姐姐一家人,可又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麽報答姐姐。兩年前自己總算安定下來,用積蓄在廣州新開發區新市買了套兩房一廳的僑匯房,辦了廣州市戶口。那時暗暗下決心如果再賺到錢的話,就給姐姐寄些回去。隻是決心下了一年也沒有攢到錢寄給姐姐。

一年前的一天,昌威敲開自己的門,用硬生生的聲音喊了一聲:舅舅。

那天晚上安頓好昌威後,楊文峰一夜沒有合眼。沒有想到轉眼間姐姐的孩子都十八歲了,高中畢業就出來打工。姐姐的信上說:“弟弟,你外甥畢業了,他的沒有考上大學的同學們都去溫州上海打工,他也要去,被子和棉衣都打包好了。我就想,如果可以到廣州不是更好,都不用帶棉衣,而且舅舅在那裏又是名人。昌威聽後也說想去廣州,我就是怕給你造成拖累。你外甥很聰明,就是不善於表達,你多包涵點,幫姐姐看著他……”李昌威和自己差不多高,單薄的身體,木訥的表情,和楊文峰每天看到的路邊的盲流一模一樣,這讓楊文峰覺得虧欠了姐姐,如果姐姐當初不是為了自己,肯定可以離開農村,到鎮子裏去找到事情做的。那天楊文峰動感情地東扯西拉好幾個小時,李昌威隻是幾聲舅舅,幾次張嘴欲言卻終於沒有說出什麽。晚上,楊文峰想著想著竟然不知不覺流出了幾滴眼淚。

“舅舅,過生日呢。”已經坐在桌子對麵的李昌威打斷了他的回憶。楊文峰笑笑,拿起筷子就先每一樣菜嚐了嚐,連連點頭說:好好好,沒有想到昌威也會做菜。

於是兩個人就默默地吃起來。楊文峰知道,昌威這孩子心眼好,就是不善於表達自己,要想他吃飯前說一句“生日快樂”的話是不可能的。不過,楊文峰心想,生日本身到底有什麽快樂,每一個生日就意味著你生命中又失去了一年,一個人一生到底有多少個一年,又有多少個生日呢?如果在自己的生日時,有個人走過來說“節哀順變”的話,楊文峰一點都不覺得冒犯,因為他自己正是每個生日時都為生命又死去了一年而有些後悔和失落。當然今天有些不同,他已經正式成為一名記者。

“舅舅,我回來住兩天。”

“哦,好好,還是你的房間,鋪上墊子就可以啦。”楊文峰抬起頭,關心地看著昌威。兩年前昌威住進一直作為書房的那間小房間,白天到外麵找小工打,晚上就回到書房看書。後來和外麵認識的同伴一起到東莞台商製鞋廠工作,就住到廠裏去。忙的時候,一兩個月才過來一次,每次回來就帶走楊文峰大包的藏書,下次回來又帶回來換新的。楊文峰很高興這孩子喜歡讀書。

“住兩天好,可以休息一下,我們還可以討論一下你讀的書。”楊文峰說。李昌威點點頭,大口大口地吃,不一會就放下空空的飯碗,說,“舅舅你慢點吃。”

楊文峰吃驚地看著吃完飯正在擦嘴的昌威,又看看牆上的掛鍾,真不可思議,這孩子竟然七分鍾吃完晚飯,而且中間還加了一次飯。“別吃這麽快,會把胃搞壞的!”

李昌威傻笑著。“我們廠在鬧事。”

楊文峰“哦”了聲抬起頭,原來是這樣,不然昌威哪裏有時間過來住兩天。楊文峰擔心地問:“沒有什麽事吧?”這個工作不容易找,他不想昌威失掉它。台商的工廠工資是按時計,每個月大概有八百元,比以前每天在廣州街頭等著找雜活零工要有保障一些。

“我們廠是台資廠,有工人兩千多人,大多和我一樣從內地來打工的。人家隔壁的廠也有台資和港資的,兩年前就由工人自動組織了工會。我們廠工人雖然都從農村來,但有好多是以前在鄉下就加入共產黨的黨員。在他們的組織下,我們廠的工人工會是春節後成立的。”

楊文峰吃驚地看著一連說出這麽大串話的昌威,心裏很有些高興。他沒有打斷昌威的話,隻是讚賞地連連點頭,以鼓勵昌威繼續講下去。

“工會裏的共產黨員帶頭為我們工人說話爭權益。上個星期四在勞資談判失敗後,我們給台商一個星期的最後通牒,昨天時限到了,我們工人開始罷工,堵廠房,鬧得挺大的。舅舅,我也是工會的領導,他們說需要高中生,我又會寫,我就成了領導。”

李昌威說到這裏有些靦腆有些自豪,楊文峰這時已經換了副表情,他對昌威說的事情開始感興趣,畢竟他現在是記者,又在名牌大學學習過國際關係和國際共運史的。

“可是這個時候你怎麽回來休息?”楊文峰問。

“我過來給舅舅過生日。另外工會布置我寫幾個要求,我想正好可以過來請教舅舅,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

楊文峰興趣更加濃了,這昌威果然越來越有頭腦,算是找對人了。楊文峰心裏急速盤算著,2千名工人堵廠抗議台資工廠老板,本身已經是大新聞了,如果加上楊文峰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熟悉,對中國工人階級反抗剝削反抗壓迫曆史的了如指掌,稍微潤色的話,一篇好新聞就出來了。沒有想到自己當記者的第一天就碰到一篇絕好的焦點報道題材。

“我會結合國內外工人階級爭取權益,反抗工廠主過度壓迫的曆史給你提一些建議。不過你們自己首先要有明確的鬥爭目標。這主要是兩個方麵的,第一,你們需要得到什麽?例如你們希望多少個小時工作,多少個小時休息,吃飯需要多少時間等等。第二,工廠主哪些行為是違反勞動法,哪些又是不人道的,哪些是你們最痛恨的等等。你們隻要明確這兩點,就有了目標,就不會在談判或者國家法律機關介入時手忙腳亂。知道嗎?”

“舅舅,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準備好了。”李昌威興奮地跑到門口從他帶來的小包裏拿出一疊材料,“你看,我們早上八點鍾上班,下午七點鍾下班,中午有一個小時吃飯,中途可以上三到四次廁所,每次算十五分鍾……”

他還沒有聽完,就大聲為侄子抱不平:“太過分了,工作十個小時,中午沒有休息時間,而且才一個小時吃飯,你們小小的年紀,長此以往怎麽長身體?”楊文峰停下來,越想越氣,就又以記者的身份接著說:“這樣無視勞動法,我會支持你們堅持鬥爭的。舅舅今天已經正式成為記者了。”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李昌威,楊文峰微微感到胸口有些隱隱作痛,這時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是一名共產黨員,於是陡然提高了自己批評的水平和層次:“這些資本家剝削工人也太殘酷了,好在我們仍然是社會主義國家,不是他們隨心所欲胡作非為的地方!”

李昌威木然的表情中夾雜著不解地看著舅舅,當他明白過來時臉上露出難為情的笑意。看著氣憤難平的舅舅,李昌威連著小聲喊“舅舅、舅舅”,等楊文峰稍微平靜點,他才說道:“舅舅,不是這樣的。我們工人罷工、堵工廠不是要求減少工時,我們是想強迫老板延長工作時間,最好讓我們加班加點,工廠是按時計工資的。我們身體都好,一天工作十五個小時也可以。再說,中午用一個小時吃飯,多浪費,我們十分鍾就可以吃完中飯,你剛才不是看到我隻用了七分鍾吃完晚飯?上廁所十五分鍾哪裏用得著,我們可以跑著去上廁所呀。我們要老板增加我們的工作量,延長我們的工作時間,老板卻推說什麽他不能違反勞動法,結果我們就罷工、遊行和堵工廠……”

楊文峰目瞪口呆,那天晚上的剩下時間裏,他再也沒有開口。第二天他專門到圖書館翻查資料。厚厚的國際共運曆史資料顯示:自從英國工業革命後,全世界有料可查的工人反對資本家剝削的大大小小運動達到六千七百八十起,但是隻有楊文峰外甥李昌威參加並領導的東莞台商製鞋廠的罷工遊行運動,是為了要求資本家加強剝削,延長工作時間。楊文峰知道這個應該是屬於“人咬了狗”的新聞,但一想到自己是被人家抓在手裏的一條……他打消了寫新聞的念頭。